顾林书低头一看,自己的前襟被划出了一道大口子,长刀斜劈之处,有血迹渗出。
这时他才觉得身上又冷又痛,浑身又如被辣椒水泡过一般热辣,冷热交击加上惊吓,让他的面色惨白中带着不自然的血红。
跑堂的赶紧扶住他往里走:“我的爷哎,您怎么穿这么少跑出去!”
有机灵的杂役跑去给厢房里歇着取暖的林禄传了消息,林禄及时赶来,用厚厚的大氅包裹住了顾林书,挡住了他面前的狼藉和伤口。见着林禄,顾林书猛地握紧了他的手。林绿只觉顾林书的手冰冷僵硬,他不自觉地用了极大的力气紧紧抓着他。
林禄惊问:“爷,怎的了,爷?”
大厅里饮酒取乐的人们并没有注意到门口顾林书方才的狼狈。
曲台上歌姬还在唱小调:“……你那里欢娱我这里忧,自僝则个愁,一似那行了他不见则个游,怕登则个楼,月儿弯弯照九州,黄花一绽秋……”
大厅里的温暖和人气慢慢让顾林书回过了神,他想起了尤正的话,压住林禄的手背摇了摇头:“没事,没事。”
林禄低声开口:“爷,您身上的伤?”
顾林书摇了摇头同样轻声回答:“不要声张。”他沉吟片刻,低头在林禄耳边低声嘱咐,“你让绿松去街上寻个流浪儿,给他几枚钱去总铺衙门报个信儿,就说在五芳斋后巷发现了流寇的踪迹。”顾林书紧盯着林禄的眼睛加重了声音,“让他小心些,莫要露了痕迹。”
林禄郑重应下:“二爷放心,小的一定好生嘱咐。”
这场宴饮草草收场。顾林书去了顾府惯用的郎中那里处理了胸前的伤口后悄悄回了府。
外伤加上惊吓,顾林书夜里发起了高热。绿荷不敢耽搁,使唤小丫鬟赶紧去鹤延堂报信,袁氏听闻消息半夜惊起,冒着风雪赶到霞蔚居,见儿子双颊通红浑身滚烫,烧得已经有些神志不清,浑身僵硬嘴里喃喃有词。
袁氏靠近了去听,勉强能听到他在说别杀我,别杀我。
袁氏忧心不已:“好端端的,怎么就糊涂了。”
顾林书听不到母亲在说什么。他高热中进入了梦魇,还身处后巷里,正被贼人提刀追杀。他一时觉得身上极热,一时又觉得如坠冰窖,浑浑噩噩中找不到出口。
府里连夜请来了郎中,那郎中一看这情形,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只是路上林禄已经拿银子打点过,郎中也不说破,给顾林书把脉后安慰了袁氏几句,当夜便歇在了顾府亲自开方煎药,守着给顾二退热。
袁氏守到五更天,被卢嬷嬷和郎中劝了回去休息。袁氏虽然人回了屋,心还在儿子那里,躺在榻上辗转反侧,睡不安宁,长吁短叹。
在外间守夜的大丫鬟兰馨听见帐子里的响动,轻声问道:“太太可是睡不安稳?”
袁氏叹息:“书儿这样,我哪儿有心思睡觉!在他那看着还好,在这里躺着,心里没个着落,偏你们都要我回来!”
兰馨并不多言,转身去了外面请卢嬷嬷进来。
卢嬷嬷进屋撩开帐子,袁氏背对着外侧躺着,拿了手帕在按眼角,似在落泪。
“我的好姑娘。”卢嬷嬷在榻沿坐下,袁氏还在家里做女儿时卢嬷嬷便一直伴在左右,见她如此不由得唤起了以前的称呼,“你自己的身子也要紧。便是再惦念二爷,也得好好睡好了吃好了,顾好了自个儿再去顾他。”
袁氏听到卢嬷嬷的声音,转过身来坐起。卢嬷嬷赶紧拿了厚衣服给她披上。袁氏心事重重:“我刚才看那孩子嘴里胡言乱语,喊着什么别杀我,莫不是冲撞了什么不成?”
“哥儿成天在外面跑,难免会遇到些什么。”卢嬷嬷想了想,“姑娘若是不放心,不如请人回来看看。”
袁氏收了泪,低头想了想:“也好,不如请白云观的道长回来给瞧一瞧,眼瞅着进了年底,正好给小四求个平安符带着。”
卢嬷嬷安慰地轻拍袁氏的手背:“明日我就让忠儿去白云观问问,你安心的睡,二爷那边我亲去看着。”
袁氏这才略微放心,依了卢嬷嬷的话睡下。
第 6 章
大雪下了一宿,寅时末那积雪已经和长廊齐平,淹没了通往天井的几级台阶。卯时初雪停了,天还漆黑一片,长廊下的灯笼亮着,府里的杂役和粗使婆子们具都拿了长条帚在扫雪。
雪压寒梅枝头,仅仅一宿,院里的红梅尽皆绽放,傲然立于风霜之中。
隔着高高的围墙,门房听见长街上有动静,他好奇的推开大门上的气窗去看,只见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黑压压约莫有四五百人正手拿武器和火把从长街上经过。行走间兵器和铠甲碰撞,金属森冷的碰撞间带着杀气。门房唬了一跳不敢多看,赶紧关了气窗揣着手回了自己的房间,拿火钳往火炉里添了两块木炭,看着那火苗腾起,猩红的将新加的木炭慢慢包裹,他忍不住支棱起耳朵小心的听着外面的动静。
士兵悄声前行,长街的积雪被他们踏成了黑色的泥泞。
参将领着兵包围了五芳斋后巷深处的一处宅子,一声令下,麾下踹开院门,兵士蜂拥而入。只是里里外外搜查了一番,已是人去楼空。
副将拿着从屋里搜查到的一套小儿衣物递与参将看:“您看。”
参将接过那套衣物,入手滑软,里面是厚厚软软的新棉花,外面是上好的绣花锦缎。这处宅子和巷子里其他人户一样,破落简陋,乃是附近这些酒肆的下人杂役混居之所,他们多用粗布或者麻衣,用不起这样华贵的面料。
屋子里痕迹杂乱,桌子上还有没吃完的食物和倒下的空酒壶。地上的炭盆一拨动余烬,露出被白灰掩埋住的木炭,还带着橘色的光和余温。
“看来确如那流浪儿所言,流寇在这里窝藏过。”参将收了那套衣物,“眼下只怕是给人质改头换面后换了地方躲藏。”
他将手下的人分成了四队,分别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顺着长街去追查,自己则带着几个亲卫回了总铺衙门复命。
衙门后堂里,把总大马金刀的坐在主位上,他的下首坐着城里的大盐商曹老爷子,另有商会的人若干,曹老爷子满脸忧愁,不住地叹着气。
外面有人报参将求见,把总命了属下请他进来。听说参将回返,曹老爷子紧张地站起身,眼巴巴的看着外面,片刻后见参将只身前来,又满脸失望之色颓然坐下。
“回把总。”参将抱拳行礼,“属下领人去围了那处宅子,未见贼人踪迹。不过发现了这个。”参将从怀里拿出那套小儿的棉服。曹老爷子一见那棉服立刻起身,上前几步失态地从参将手里夺过了那套衣服,失声道:“是这个,是这个!这正是小儿走失时所穿的外服。参将,你,你可曾见到……”
曹老爷子颤颤巍巍不敢继续往下问。
参将摇了摇头:“屋里未见血迹。想来那些贼人不知怎么听见了动静,给贵公子改头换面了一番,转移去了它处。”
“曹老爷莫急。”把总安慰道,“既然贼人费心给孩子换了衣物又转移去了它处,想来是为了求财而非寻仇。”
参将道:“属下已命人兵分四路在城里追查贼人的踪迹。”
把总沉吟片刻道:“再去营里点四百人,分成五组,在各个坊市间好生搜查。一砖一瓦皆不可放过。”
参将抱拳:“是!”
雪后放晴,一只只肥嘟嘟的家雀儿吱吱喳喳的叫着,在红梅枝头跳来跳去,忽而扑簌簌飞起,那梅枝便颤巍巍的震动,簌簌落下雪花来。
袁巧鸢起了个大早去给袁氏请安,进了正院却见院子里静悄悄的,正房垂着棉帘紧闭房门,外面不见丫鬟婆子,只有一个刚留头的小丫头穿得像个棉花包一样正蹲在天井一角玩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