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僧人清修多年,见多识广。思索之后告知于她:古籍上曾记有一味药方,极难调配,其有异香。男子服之,可于三月内避除子嗣。

而这药的气息,他曾在静山身上嗅到过。

静山大师是出家之人,早已断绝红尘,他调配这药,自是为了红尘中人。

那僧人甚至暗自帮她,从静山房中偷出药瓶。明蕴之本就对香味敏感,在那药拿出来的一瞬间,她便回想起了曾经在裴彧身上嗅到的,若有若无的气息。

这孩子是在药物严防死守之下侥幸得来,自然身弱。

明蕴之看着妹妹,“便是没有你,这孩子,兴许也留不住。”

含之大惊,裴彧这般提防阿姐,除了害怕外戚势大,还能有何缘故?

阿姐没让任何人告知宫中她流产的消息,山中人以为她伤心过度,听了令,只有含之自己知晓,她是想保住她这个害了她的妹妹。

明蕴之想办法送走含之的那日,恰逢裴彧决定出征,上山看望她。

她躲在隔间,亲耳听到雨夜之中,阿姐凄厉的控诉:“裴彧,我已经没了父兄,没了孩子,你难道还要让我失去一个妹妹吗?”

她很想冲出去,告诉裴彧:是我告诉阿姐这个消息的,要杀要剐都冲着我来!可她脚步宛如灌了铅,满耳都是几刻钟前,阿姐对她说的话。

阿姐说:“走吧,含之,天大地大,去哪儿都好。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阿姐会护住你。”

她想带着阿姐一起走,可阿姐摇着头,道:“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我走不了了。只有你平安活着,阿姐才觉得,我好像还有几分意义。”

下山后,她才得知那夜,阿姐偷走了她护身的匕首,将其深深扎入了裴彧的胸膛。

可他没死,他为什么不死?到最后,为何天下人都在谴责阿姐,让她偿命?

阿姐死后,裴彧果然抓住了她,让那被称作活阎王的陆珣审她。

她何时上山,又说了什么,皇后娘娘去前可曾交代过什么。因着阿姐的嘱托,没人对她用刑,她也死不开口,就这样耗着,直到裴彧亲自出现,见她一面。

他道:“被人利用了还如此冥顽不灵的,朕只见过你一个。”

“……利用?”

含之自顾自绝食数日,已经极度虚弱,那双眼看着裴彧,骤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笑着笑着,眼泪便掉了下来。

……是啊,她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娘子,如何躲过重兵把守,上山告知阿姐此事?

那时幽州叛乱刚停息不久,她忙着重建学堂,消息闭塞,根本不知京中的乱局。是一个自称明家旧部的人拿着父亲生前的信物来寻她,告诉她明家被冤,父兄都是在狱中活活被折磨而死。

有何罪过,不能公之于众地斩首处刑,非要这样处以极刑?她只能想到是裴彧心中有鬼,冤她父兄。

从那时开始,她和阿姐就已经掉入了一个设计好的圈套。

上山那日,她远远瞥见了一个落单的僧人,她以匕首抵住那人,命其为她引向阿姐的厢房。

是因为她,一切都是因为她……若不是她受骗上山,阿姐不会知晓此事。哪怕她再稳重些,寻到时机带阿姐离开,也比让阿姐得知真相后滑胎,又在悲愤之下刺伤裴彧,被无数人指摘得好。

裴彧未必无辜,防备是真的,父兄的死也是真的,可是除了裴彧,还有人想要置阿姐于死地!

她交代了所知的一切,可关于阿姐所留下的话,她仍旧不曾告知裴彧。

她追问裴彧此人是谁,又有何阴谋,可裴彧什么也没告诉她,只道:

“你一心寻死,此事朕不会告知于你。若你报仇后寻死,朕便辜负了你阿姐的遗言。”

于是她更恨裴彧,从狱中出去后,她一面寻求有何法能够改命,一面追查那时引她上山之人。

十二年过去,她好容易寻得了改命之法,哪怕前世仇人未能寻得,她亦不怕了。

可一切都被裴彧给拦住了,裴彧将她也关了起来,让忠武王妃姚氏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她是怀着对裴彧的仇恨和怨念而死,又在这浓浓的仇恨之中醒来。

现在,裴彧告诉她,他以他那帝王之命与阿姐作换。

那些恨意忽然无处安放,她长久地凝视着黑暗,忽觉一切都是虚妄,她追寻了数年的东西,都毫无意义。

明蕴之看着出神的妹妹,问道:“可是还在想你的梦?”

含之定定道:“阿姐,你可曾……想过以后?”

“怎么突然这么问?”明蕴之有些不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含之笑了笑,笑意有些空:“就是忽然想到了。阿姐不是一直没有子嗣么,阿娘总在我耳边念叨,说什么没有身孕就地位不稳之类的话。我这几日又跟着阿姐安置流民,看到了好几个可爱的小娃娃,在想阿姐若是有孩儿,该多好。”

她说话间,一直观察着阿姐的神情。今生与前世已经有太多不同,她不确定阿姐所知的事与前世是否还有改变。

果不其然,明蕴之道:“阿姐子嗣缘浅,此生应当无望了。若是喜欢哪家孩子,明日请来府中陪你解解闷,想来那孩子也是乐意的。”

含之在夜色里也能瞧见阿姐眉眼中闪过的几分情绪,心底有了数。她握了握指尖,道:“阿姐,青州这边议和之后,是不是大事就算结束了?”

明蕴之:“或许吧。怎么了?”

“许久没回家,有些想家。还有……”含之拉住她的手:“阿姐那日与我信中写,若是阿爹阿兄说了什么,让我一定告知阿姐,可是因为……因为什么事?”

明蕴之看着一夜之间,忽然好像长大了许多的含之,思索许久,并未瞒着她。

含之也大了,心里有自己的想法,她之前就能在家放火逃走,现在或许更能做出那等不顾一切的事。

怕她莽撞又做出傻事,明蕴之细声将自己所知全部告诉了妹妹,含之听完,道:“阿姐,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他是帝……太子殿下,想要什么证据不能捏造?他想要蒙蔽阿姐这种平日不问政务的人,简直易如反掌。”

含之急切道:“说不定,说不定阿姐一直无孕,就是因为他提防咱们明家,害怕日后外戚势大,威胁他裴家的皇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