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1 / 1)

李清明毫无征兆地松开手,他膝头一软就跪在地上。

“我秘书辞职了,这活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干,要不你来吧。”他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袖子,“你放心,你给我干三年,等时机到了,我保证你能回到长空科技。但到时候,长空科技谁控股就不好说了。”

“行。”唐舜之一口应下。

他不是什么拖泥带水的人,分清利害关系就果决得很。这段时间被迫和李清明待在一块厮混,他把这人几乎摸熟了,知道他虽然恶劣但实在言出必行,从来不拐弯抹角。真是和他的好朋友陆长青完全不一样。

他伸出手,任凭李清明将他拽起来,拍了拍裤腿上的尘土。林木间阳关闪烁,他不觉看了许久,冲破那重迷障,便是湛蓝的长天。

“人生才刚刚开始呢。”李清明忽然道。

“你自己的人生。”

*

六月的江平已经进入夏季,在街上穿着薄衫走路都会淌一身汗。陆长青的生活刚刚开始恢复平稳,变又要进入新一轮的动荡,而这种动荡则又是他习以为常的。

人生的改变不是来源于结果,而是来源于生活方式三十一岁的陆长青愈发这样觉得。他最近在置办一些新衣服,那些裁剪得体的西服套装大多被安置在了江平家中的衣柜里,而他则开始穿些颜色更亮的哪怕是白色。

这几日他又去了趟临安,向塔塔和他的主人告别。西湖旁的清晨人不是太多,他看到胡徵记忆里的薄雾。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对话,他还没有来得及多了解自己岳丈传奇的一生。

桃乐丝在南法向他寄来好几封信,邀请他秋日时来做客。日内瓦到普罗旺斯,她说,自驾会合适一些。如果现在来,还能看到漫山遍野的薰衣草,像紫色浓云一样。

但现在还没到离开的时候。

“我还得为你做一件事,离开前的最后一件小事。”有一天,他在家里看书时随口说着。胡胜遇本来在厨房忙活,听到这事时有点发怔。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亲爱的董事长先生。”

“哦,对。”胡胜遇一拍脑袋,“他们都改了口,但是一直没投票。”

于是他们又飞回了天府。老人都在那边,胡胜遇不想太讲原则,宁可自己这个折腾得动的去就他们。那些长辈听到消息后,明里暗里期待着要看看陆长青,陆长青倒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只是在会上很认真地再问胡胜遇:“这个代持股协议,还有没有存在的必要?我觉得你能处理好。”

“别了,保持现状吧。”胡胜遇笑道。

他用口型对陆长青道,怕你忘掉我。

不久,也就两三年。

人生又多少个两三年?陆长青老是在少年时这样问自己,心中紧紧绷着一根弦。可现在他想得早已不一样如果今后还有数十年一成不变的人生,拿出两三年,再回到自己真正向往的状态有何不可?他早已做好被所有人指责为“自私”的准备,一身轻松地离开,带着行李和一本画册。

飘向东方天空。

亲爱的狗大师。

在第一封信里,他这样写道。

这里的天空和我们的家乡没什么不同,在晴朗的时候,它的颜色很接近于你的眼睛,那是三百年前计青仪的第十七格。你看,很多事物听起来复杂,最后看来也不过如此比如人生,比如爱。

我想我至今为止已不再后悔任何事。今天和比我年轻好几岁的学生听了一节课,他们在讨论1971年蒙特利尔公约,我想起我的硕士论文,以及那一年的大雪和潮湿春天。我会不会做错了选择?现在我不再这样想了。假如改变当时的任何一个节点,我将不会是现在的陆长青,也不会遇到你。

你的父母给你起了一个让我深以为然的好名字,这一年是我人生中最为美好的际遇。一切都改变了我。

迫不及待想见你。

那是一方宽阔的青草地,山坡缓缓,两处是深林。陆长青靠在树下,面前不远处就是波光粼粼的大湖,远处高耸的喷泉抛起重重水雾。几个孩子在草坪上玩飞碟,家养的古代牧羊犬跟着跑来跑去,大人们则在一边烤肉,用他至今没学会的法语大声谈论着什么,而后捧腹大笑。

陆长青将书盖在心口,枕着胳膊望向天空。

飞机的尾迹云纵横不断,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在碰撞纸张,隐约想起二十岁时第一次将一架航模送上九月的长空。一生至此,穿云破雾,又轻飘飘地落地,什么都归于寂静,留下让人冷静思索的空间。

风猎猎刮着,好像吹丢了那些孩子的飞碟,他们一边笑一边找。陆长青半睁着眼看热闹,隐约见一个人走过来,将东西还给他们。那只大狗好像认识他一般又跳又叫,那人蹲下来摸着古代牧羊犬厚实的卷毛,抬眼时和陆长青对视。

那双在这个世界显得并不稀奇的蓝眼睛。

他们隔着满地阳光相视而笑,好像第一次见到彼此那样。陆长青知道他会走过来,便只是那样凝望着胡胜遇,直到那股熟悉的柑橘香拥抱过来,而后耳边轻轻落了几个字:

“找到你了。”

【全文完】

后记

太好了,终于写完这个故事!

谢谢陆长青陪我度过这艰难的一年,我在经历各种迷茫之后成功达到了更加迷茫的阶段,但也学会了如何自洽。去年躺在日内瓦WTO后门的那片草地上时就已经想好了故事的结尾,刚才落笔时却发现心境早已大不相同,遗憾遗憾。

这个故事很完整,但少了一个我先前写在大纲里的情节,即交换戒指。按照原来的大纲,这个故事会在他们交换戒指之后戛然而止,以补全他们没有婚礼的“仪式”。但后来,我写着写着就在想:为什么这个故事非得以他们结婚为目的?这两个人,尤其是陆长青主体性这么强的人,会甘心让这个情节变成他“童话故事”的结尾吗?这有什么美好的?强调让自己被套住吗?

我想他们之间只需要对视一下就够了,如此甚好。

这本书目前凝结了我短短人生二十年的全部思考结晶,算是一方小里程碑。可能再过十年回头看,我会忍俊不禁吧……可谁不是一点点摸索着走过来,去经历许多痛苦和纠结,才能真正摸透一点世界的真相呢。在这方面,请允许自己碰壁、绝望、歇斯底里。生命像陶土,我们在等待各自的火焰,飞向各自的长天。

下一本书是《赐金吾》之后的故事,酝酿了一年多,终于要开始动笔了。我迫不及待要和杨纵、李昭昭见面,还有前传中那些早已度过大江大河的老友……又是一场厮杀,风雨满楼,谁又能完全准备好呢?不知当《长平十八拍》完结后,我又身在何处,是否依旧热爱文学。

3月15日夜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