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蛋。”唐舜之咬牙切齿道，“你全都知道了？”

*

胡胜遇把陆长青安顿好后，拿着手机去给桃乐丝打电话。这个点，公共区没什么人，只有工作人员在给绿植喷水。他瞥过那几场小型人工降雨，耳边的通话正好开始了，桃乐丝欣快的声音传出来：“终于想起打电话了？”

“你在度假吗？”

“不，我在做义工，你忘记啦？”桃乐丝笑道，“在医院里，和孩子们在一块……你爸陪我一起来了，他这段时间正好要做一次体检。”

“他心脏又不舒服了？”

“定期检查而已啦，”桃乐丝说，“之前没说，就是害怕你多想。你怎么样？”

胡胜遇垂下头，下巴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节。

“他似乎对我感到很头疼。”他用法语说，“他知道我爱他，妈妈，可他故意对我说了很多不着边际的话，好像希望我认为他是个疯子。他是要把我推走吗？”

“或许你吓到长青了？”

“怎么会……”

“记得我小时候和你说过吧，这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森林。肉食者吃掉素食者，alpha支配omega，这是森林原始的法则，是我们基因里带着劣根性的密码。”桃乐丝道，“但正因为我们不是动物，越在人性占上风的时候，越会本能地突破那种法则。”

于是，肉食者收起利齿。

而陆长青则不惮于展现他本就锋锐的爪牙。

“我的确往后退了一点……为了让他不害怕。”胡胜遇低声道。

“如果他其实不希望你往后退呢？”

给绿植喷水的那位师傅提着喷壶从胡胜遇面前路过，影子一掠，他看到一团水正从滴水观音的大叶片上滚下来，在地上砸成八瓣。

“我知道了，妈妈。”他说，“谢谢你。”

阳光斜照入屋内。

陆长青本来是想睡午觉，但一直没有睡着。他仰躺着拿手机发消息，莫名烦躁于李清明不回复自己，又实在无人可找，干脆开始看社交媒体。他一共没关注几个人，入眼就是自己的那位赛博老相识居然开始画新插画了。

“是猫头鹰……吗？”陆长青自言自语道，“哇哦。总算不是雪夜爱情故事了。”

这样的IP有好多，大家越来越喜欢“可爱”的事物，且这种“可爱”没必要出现在真实生活里，因为获得真实就意味着要承担责任。

这家伙也真是的，平常画得很少，和电影、品牌的合作也屈指可数，比其他年轻画师松弛得多。或许是富二代吧？评论区里经常有人这么说。专业最后变成爱好，闲来无事时产出一些，没有吃饭的压力，于是也没有用力画出来的作品集。

可是这只小猫头鹰……有点画风突变。

陆长青不学画画，也说不上来，但那种奇怪的感觉叫他有点熟悉，好像是无数次梦回时在脑海中闪过、但不确定是否曾在人生中真实出现的飘动窗帘。

小猫头鹰有名字，叫做范德米尔，似乎是法语里“葡月”的音译。作者解释画小猫头鹰的灵感出现在十月份，于是就这么叫了。十月出生的小猫头鹰，陆长青想，我也出生在十月，或许喜欢会来自于这点缘分。它看起来懒懒的，在组图里戴着眼镜看书、作出不屑又可爱的表情，每张图下面都有大量人类在嚎叫。羽毛柔软而光鲜，可爪子锋利，可以抓住大雪压住的松枝，也可以把陷入雪窝的小伙伴救出陷阱是很勇敢的宝宝，有人说，作者终于不执着于画那些被抽调灵魂的瞬间了。在连续的故事里，范德米尔被本来就天才的笔墨喂养得很好。

或许不止天才。

作者家是真养了猫头鹰吗？

不然，画面里怎么会映射出温软的目光。

那大概是真有够闲，观察鸟类生活什么的。陆长青翻了个身，拿着手机继续往下滑。他无来由地热爱偷窥这些人一眼望到底的人生，又以一种略显悲壮的情绪自慨没有选择这条轻松的下坡路。如果真要开摆，环游世界、爬很多雪山的梦想大概早就实现了。可现在他依然在激流中前进着，说不清是幸福还是不幸。

是不是要学着改变一些呢？

脑海中蓦然浮现出方才那只紧紧抓住他的手。

可这样算得上是妥协吧。

陆长青永远不会妥协。

他闭了闭眼，留神听着门外的动静，但胡胜遇似乎并没有要回来的意思。他猜胡胜遇可能被吓到了，毕竟二十来岁、被家庭保护周全的年轻人一直生活在单一的世界里，可能出于猎奇而把“天才与疯子”作为自己毕设的主题，而没有真的见过装成正常人的“神经病”。

大家各有各的癫狂，不过是相互隐蔽罢了。他考虑了很久其实也不算久，干脆把自己剖开了一点，想看看胡胜遇的反应。别的都已预料到，他只是没想到胡胜遇会抓他抓得那样紧。

手机忽而振动一下。

信息？

他发现是社媒的通知，一点进去，发现居然是那位小猫头鹰的饲养人。

自从上次聊完，他们很久没联系。

“最近在忙什么？”

“在出差……假装在旅行啦！”

“你还好吗？”对面突然说，“看你好久没有给我点小红心。”

“好的呀，只是事情有点忙，我有点焦头烂额。”

“最近有个临安插画展，我可能会去，想问问你会不会……呃，到时候有没有空。”画师说，“内场展需要门票，我可以邮寄给你。”

“最近嘛……”

陆长青特意去看了眼他的名字没聊错人，这家伙的网名是一串奇怪的符号，像是太阳、翅膀和拉雪橇的狗。他至今不知道怎么称呼对方，而大家都尊称其为“太阳狗大师”或者“狗大师”，相当不正经。

他没多想，给对方发了自己住宅附近快递站的地址，并附上一句：“那必然是要去捧场的。”

“真的吗？”

“我认识你很久，一直看你的画，感觉很美好。”陆长青说，“尽管只是人生的一小部分，但也足够慰藉了。真的非常非常感谢你画这些，以后一定要一直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