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翎这厢先进了来,径直到了窗边的炕桌上坐着,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冷不丁往国公爷的黄花梨大书案瞥了一眼,清一色精美的仿钧窑裂片茶杯,一个没动,拧着那最不值钱的铜盏给扔了,果然,父亲还是老样子,永远不会让怒火失了理智。
国公爷待弟弟离开,扭头朝燕翎望来,神色也有些不虞,“你平日不管这些闲事,今日怎么这般不给面子。”他倒不是怪燕翎,毕竟晚辈这般羞辱长辈,是不当之举。
燕翎斥责三老爷的原因很简单,他惹宁晏不高兴了,也没回他,将茶水一饮而尽,搁在一旁,掀眼看着国公爷,
“我马上要离京,去一趟营州。”
“营州,你去那作甚?”燕国公立即将刚刚的那点不快抛诸脑后,神色郑重踱步过来,坐在他对面。
燕翎淡声道,“蒙兀已定下由乌日达来使,陛下遣我去一趟边境,打探敌情,防止蒙兀与女真联合在千秋宴上闹出幺蛾子。”
国公爷稍一思量,挑眉道,“所以,去营州只是一个幌子,你真正要去的是女真?”
“没错。”
国公爷眼神深了几分,“陛下给你这般危险的任务,问过皇太后了吗?”
燕翎截断他的话,撩眼睨着他,“是我主动请缨。”佚?
“为何?”燕国公有些不快。
燕翎眼底闪过几分笑睨,“程王爷约莫猜到乌日达有动静,最近越发不老实,以为戚侯受了伤,边境该是他称雄称霸,眼下蒙兀与女真有联合之势,不能内乱,明面上我不能动他,但他有个软肋。”
“他的软肋在营州。这些年,程王世子在营州倒卖军械,手里掌握不少高丽倭国与女真的联络情报,三年前我派人潜入营州,如今到了该收网的时候。”
国公爷听了这席话,猜到了前因后果,失笑道,“你想掐住他儿子的咽喉,逼程王俯首?哎,老程王这个人嚣张跋扈,处处不让人,唯独将这儿子视为命根子,事事纵容他,你这招打蛇打七寸妙极了。”
“先前无忌担心你贸然行事,上回见着了我,要我劝你,我也纳闷,你平日不是鲁莽之人,何以这回非要动程王,没想到你早就留了几手。”
燕翎不想与他掰扯这些,“我不在府上这些时日,家里的事父亲费些心。”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国公爷有些发懵,对上燕翎幽然无波的眼神,蓦地反应过来,旋即唇角咧开一个促狭的笑,
“怎么,怕人欺负你媳妇?”
燕翎手指按着茶盏未动,冷笑道,“这宅子里是个什么情形,别当我不知道,我原先没功夫理会,也不在意,现在身边就这么一个人,若谁想欺负了她,我要她的命。”
国公爷听着便有些不快,笑意一收,“一家人,说的什么话?”
“那也得旁人把我们夫妻当家人。”
国公爷听得心里头不是滋味,粗眉拧成了一股绳,撵什么似的将他撵走,“走走走,快走...”眼见燕翎起身行到博古架旁,还有些不服气,喋喋不休道,“你以为你媳妇是个和软的,她做事厉害着呢,轮不到你来护短。”
燕翎颀长的身影壁刃似的立在架子旁,闲闲看他一眼,
“就那么点鸡毛蒜皮的事值得她费心周全?你撂几句狠话不就成了?怎么,就只顾护着你的人,就枉顾我的人?她若少了一根头发,我拿你是问。”
扔下这话,便掀开帘子往外头去了。年关事情多,她孤零零一个人他不放心,他这一离开,保不住家里那些牛鬼蛇神算计她,他身为丈夫必须护她周全。
国公爷气得追了过去,“你这是不讲道理啊,我做公爹的总不能日日跟着她吧,磕着碰着了,还能赖我?”也知道燕翎不是这个意思,却是忍不住想怼他几句。
燕翎已从云卓手里接过大氅,立在门口往里望着他,风雪覆过他清隽的面容,他自岿然不动,
“父亲,我必须给您交个底,当年外祖父与外祖母营建了公主府与我母亲,是下了明旨的,那公主府永世归我母亲的子嗣,可代代相传,您别逼我将公主府改为燕府。”
燕国公被他这话呕得一口气提不上来。
燕翎不需要燕家帮衬,但燕家需要燕翎撑门楣。拧不清的后果就是分家。
第42章
燕国公被燕翎这话呕得晚膳都没怎么吃得下。
也大抵猜到上回燕玥当着燕翎的面,控诉了宁晏整整半刻钟,触了他的底线,也是那一日,秦氏也好,王氏也罢,无人站出来替宁晏分辨半个字,这就说明,她们根本还没接受宁晏这个长嫂,宁晏在后宅是被孤立的。
燕国公并不打算直接插手,他有自己的思量。其一,妻子徐氏身为婆母从未给宁晏立过规矩,甚至处处维护她,有这一桩在,宁晏便不会受委屈。其二,他对宁晏是有期许的,宁晏身为长媳,便是未来的宗妇,她要担当起这份责任必须历练,国公爷行军打仗这么多年,任何一个新兵蛋子都是直接扔去残酷的战场爬摸打滚,这个过程或许不会那么顺利,但效果绝对是好的。
旁人撑腰得一时,撑不了一世,宁晏必须经历这些,她才能服众。
但燕翎立场不一样,他舍不得妻子吃苦。燕翎或许根本不在乎宁晏掌不掌中馈,他在乎的是旁人尊不尊重他的妻子,有没有人欺负她。
一想起父子俩在此事上有了分歧,国公爷很头疼。
回到后院,撞上徐氏那温柔贤惠的笑,国公爷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妻子今日已经承诺择日提出让宁晏掌家,他这会儿再催,显得不近人情,都是他的亲生骨肉,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如何说撂得开就撂得开,他必须承认,因为燕翎能干,他平日着实更在意几个小的,他希望每个孩子将来都撑得起门庭。
可怜天下父母心,左边是燕翎信誓旦旦的警告,右边是温情脉脉的妻子,国公爷头一回意识到这宅门里的事可比那战场难缠多了,他宁愿此刻奔赴战场拿下它蒙兀几座城池,也好过在此处难断这家务事。
苦恼过后,国公爷的思绪是很明朗的。无论如何,分家他绝不准许,第一步先让宁晏掌家,第二步,再慢慢融合阖家关系,打定主意,临睡前还是与徐氏提了一嘴,
“今日之事你也亲眼所见,老二媳妇虽是能干,但做事少了几分沉稳,年底诸务繁忙,万不可再出岔子,该让宁氏掌家。”
徐氏心里虽有些难过,还是爽快应了下来。
翌日上午,待秦氏将一应家务料理妥当后,便将她叫去了容山堂。
秦氏听得婆母所言,眼泪瞬间便涌了出来,一身浅紫色的褙子裹着她曼妙的身姿,颤颤巍巍如同风里摇晃的蔷薇花,徐氏瞧在眼里,岂能不心疼,不过她面上不显,反而嗔笑道,
“瞧你,哭什么,换我不知多高兴,你这两年整日起早贪黑,忙得脚不沾地,可是好事?你生了康儿都没好好修养,坐在月子里都在问庄子上的账目,我不让你操心你还非不肯,我这个做婆母的看着都心疼,如今有了接你差事的人,我都替你高兴,你是时候好好养养身子,再跟瓒哥儿生个可爱的小女儿,方是有福气的活法。”
秦氏也晓得婆母是安抚她,渐渐止了泪,“母亲,我不是舍不得,我就是....”就是有些不甘心。宁晏出身比她低,凭什么以后要看她脸色行事。
再者,府上各处要紧的差事都在她手里,她这些年过得春风得意,走出去,哪个不恭恭敬敬唤她一声燕少夫人,一朝放手,心里揪揪地疼。
徐氏何尝不明白媳妇是个要强的性子,但她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又或者说是早早替媳妇谋划的脱身之法。
“娟儿,我要是你,此刻必定罢手。”
秦氏见婆母脸色出奇的镇定,面露疑惑,“母亲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