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把女人扔到他面前,说,像不像你的妻子?
妖怪的逻辑,也是不好理解。
他端详着这个面露恐惧的女人,觉得她长得居然有些像阿藤,阿藤看见蟑螂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他突然想她留下来。别人可以偷走他的一切,为何他不能拿走别人的东西,包括人。
他用云修了一座小房子,四脚蛇真是个天生的大自然的搬运工,今天拿一把椅子,明天拿一张桌子,东拼西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房间。
我不杀你,也不伤你,我只想看你在这里生活的样子他这样跟女人说。
女人不敢有任何反抗,心惊胆战地住了下来,其间也逃跑了好多次,可她哪里有法子离开鬼针岛。
他让四脚蛇给她抓鱼吃,他站在窗口看她对镜梳妆的样子,每天都这样,他只是看看。
可是,不到一个月时间,女人在一个清晨死去了,坐在织机前,不是自杀。他不知道为什么。
但从此以后,他大概是爱上了那种有人可以让他“看看”的感觉,他不再拒绝来求他保护的妖怪,他跟它们说,只要你们带年轻女人跟小女孩给我,我就保你们过天劫。
数年间,有三只妖怪成功地做成了交易。
他享受着这一切,看着那些被他认为跟阿藤很像的女人,抱着可爱的小女孩在云屋里生活的样子,就觉得心里不那么难受了。他甚至想加入到她们的生活里,跟她们一起吃顿饭,但是,他每次分身出现,就把孩子吓得哇哇大哭。算了,还是在窗外看看就好。
但,这些女人和孩子全部都在来鬼针岛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死去,症状跟第一个女人一样。直到这里有了四座云屋,他才觉得事情不对,让四脚蛇去查,原来鬼针岛上的岩石散发出的古怪腥气,对妖怪无害,却是人类的慢性毒药,会在毒发之时让人不知不觉停我止呼吸。人类根本不能在鬼针岛上存活超过一个月。
知道这个后,他一整天都没说话。
大概因为云屋的缘故,里头的遗体都没有腐坏,他总是舍不得把她们扔到水里,依然让她们保持着生前最后的模样。
后来,再有妖怪来找他,他不再提出这样的交易,看得顺眼的,就帮,不顺眼的,不帮。时间一天天过去,所有人都在自己的命运里,越走越远。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飞鳞告诉我们的,它是整件事唯一的目击证人。
我冷冷看着“宋先生”,说:“飞鳞虽然有眼睛,可那基本上是个摆设,看不清东西的,它们是仅靠气味来分辨一切的妖怪。你老早就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把家里以及小蝶身上都洒满硫磺,为的就是破坏飞鳞的嗅觉。”说罢,我把未知抱过来,看着她后脖子上一块不起眼的,已经干涸发乌的血迹道,“你再趁机将小蝶的血抹在未知身上,如此,飞鳞自然把未知当作小蝶带走。你也真是机关算尽,动歪脑筋动到我家未知头上。你也不看看她爹妈是谁!”
“宋先生”突然笑出声来,一副已经不怕生死随我们处置的模样:“正因我知道未知的父母是怎样的家伙,我才选中了她来代替小蝶。”
我跟敖炽愣了愣。
“飞鳞突来,说三天之后带走小蝶,我与这妖物好歹在鬼针岛上共渡数十载,太了解它乖戾残暴的性子。虽不知它要带走小蝶的真正目的,但我肯定落在它手里,小蝶是没有活路的。当然,也可能是岛上那个蠢货指使飞鳞来抢孩子,可是,我如何能让我的孩子被抢走?”他一字一句说得倒是畅快,“我如此不易才得来今天的生活,阿藤与小蝶对我而言重于一切,我费尽心思割断鬼针岛的一切,我把我们的日子过得那么幸福那么好,我不能让这些怪物毁掉我的人生!”他又笑,笑得很难听,“别人应该斗不过这些怪物,但我想你们一定可以。我曾听不少人夸奖你们的不停,说世上没有你们找不回来的东西,还有人说你们本就身怀异能,连天仙观的木道长都对你们毕恭毕敬。而你们平日里的言行,在我看来也不是泛泛之辈。呵呵,你们一定能帮我的忙。”
“帮忙?”我顿时恍然大悟,指着他,“你选中未知,不是因为相信我们有能力把她找回来,而是算准了她一旦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夫妇俩暴怒之下必然将鬼针岛夷为平地,从此,你大可带着妻女远走他方,再无后顾之忧。之前你装无能装不知情甚至对阿藤都不说实话,但又故意露出疑点惹我们怀疑,就是为了不让我们看穿你的真正意图,让我们以为一切都是我们自己发现的端倪,好一招借刀杀人啊。”
敖炽一听,到底忍不住,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骂道:“畜生!你偷了人家的生活不说,还偷了我的孩子让我们帮你杀人灭口!”
这一脚很重,他几乎爬不起来,只能半坐起来,忍痛笑道:“我此生计算错两件事。一是飞鳞竟会帮他,我本以为他此生都要困于鬼针岛,永远不可能再介入我的生活。二是没想到飞鳞这样的怪物会转了性子,不但没有吃掉未知,还愿意给那个家伙当证人。”他看着飞鳞,问:“为什么?”
飞鳞的脑袋转向他这边,说了一句:“他救我,你没有。”
他笑,费力地站起来,捂住心口:“求生是本能。我不愿为你们献出自己的生命也有错?”
“当一个不作为的幽帝,也好过当一个贼。”我冷睨着他,“你觉得你能把别人的人生过得更好,所以理直气壮地偷了来。可我想跟你说,别人的人生不管多糟糕,那也是别人的人生,你没有任何资格替他活下去。你到人间这么些年,却连‘不问而擅取是为贼’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他沉默,强撑着笑脸:“又如何呢?事已至此,无路回头。你们大可杀了我,再把我的尸体扔进乌川,一了百了。”
“你以为,我们会留你活口么?”敖炽步步逼近,脸如阴云。
说不怕死,恐怕还是很难。“宋先生”下意识地退了好几步。敖炽眉头一皱,突然一掌劈在了他的天灵盖上,他哼都没哼一声,便倒在了地上。
“你确定要这样做?他这样的家伙,就算被扔到乌川里喂鱼,也是公道的。”我看着声息全无的“宋先生”,问那朵从我身后飘来的,像一团棉花糖似的云,它不是乌云,是白云。
“我已经让阿藤与小蝶无依无靠过一次,实在不能再有第二次。他虽然说了太多谎,但他对阿藤母女的好倒是真心的。”云朵发出百岁老人似的声音,还伴着几声咳嗽。
未知跑到云朵面前,不高兴地问它:“幽帝伯伯,飞鳞说你要死了?”
“嗯,快了吧。”云朵里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顶,“每个人都会死的。”
“那我是不是不能再去天上那间大大的云屋里玩了啊?”未知瘪着嘴。
“虽然以后没有云屋了,但你还是可以让飞鳞载着你到天上去玩啊。”云朵发出轻轻的笑声,然后对我说:“你家女儿真好,不怕我,也不嫌弃我。”
飞鳞说,他已经保住了九只妖怪的命。
他还没有消失,仅剩的元气还支撑着他的身体,但他越来越虚弱,越来越“白”。幽帝的颜色越浅,代表离生命的终点越近。
那天,它瞒着他违背了永远不出现在宋家的承诺,同时,为了让自己的行为看起来正派一些,它硬是提前三天通知宋家要带走小蝶,这样就不算偷了吧?!最重要的,这不是报复,它只是想把他的女儿带到他面前,趁他还在,还有能力伸出一只手摸摸她的脸。
可还是搞砸了。
“还有多久?”我看着“幽帝”。
“三天,或者四五天吧。”云朵的口气很轻松,“我现在还能走能飞,还能跟小未知玩游戏。”
我说:“抱歉,我没有能力把你们再换回来。如果你们交换不足四十九日,彼此魂魄未稳,或许我还有法子。但现在,你们的魂魄已经跟身体完全融合,他成了一个真正的人类,而你也是真正的灵物了。”
“我只是个灵物,依然算不上神仙吧?”云朵忽然笑起来。
“也能算是神仙。毕竟,你能挡住天劫,这可是许多天界神君都办不到的,可见造物之神奇。”我说,旋即又郑重道,“你真的不见你的妻女?我可以帮你。”
“就让她们以为我从未离开,不是更好?”他笑,“从前,我一事无成,明明已经有了世上最好的东西,自己却不要了。等我想拿回来时,才发现已经拿不回来,因为那些东西根本不会在原地等我。于是我也去偷别人的东西,可是,偷来的东西只能让我高兴一下子,而我想高兴一辈子。你看,我就是蠢得要死吧。”
“这个时候明白,也不算太蠢。”我笑笑,想拍拍他的肩膀,却不知该拍哪里。
“你也是妖怪吧?”他突然问。
“是。”我没什么可隐瞒的。
“你过天劫了么?”“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