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给我道歉!”敖炽恶狠狠地瞪着我,手里抱着一个鸡腿猛啃。

“爸,吃菜!”未知把一夹青菜放他碗里。

“乖!”他扭头朝女儿眯眼一笑,转过头又瞪着我,“给我道歉!”

“爸,喝汤!”浆糊盛好一碗热乎乎的鸡汤摆到他面前。

“乖!”他朝儿子咧嘴笑,但立刻又扭过头来瞪我,“给我道歉!!”

我大口扒着饭,根本不理睬这个在慈父脸跟复读机之间反复切换的男人,即使此刻我的内心是那么地波涛汹涌。实话是,对于突然窜到鱼门国的敖炽,我到现在还有点回不过神来,老怕这是幻觉,或者又是哪个不怀好意的东西变了他的样子来糊弄我。

但问题是,敖炽是货真价实的,不是幻觉,不是赝品。他看两个孩子的眼神从来都没变过,装不出的宠爱与重视。在我领着孩子们回到不停,推开门看到这个骂骂咧咧拿着树枝满院子追阿灯的家伙时,那一刹那的心情实在难以表达,像是突然被一盆冰水兜头泼下,又像是被灌了一肚子的辣椒面,喉咙里烧得可怕,自到了鱼门国后曾有过的不能对旁人言明的孤独与虚弱,都在此刻找到了可以宣泄的对象。

两个小娃像疯了的小猪一样朝他扑过去,父子三人高兴地在地上打起了滚,未知抱着他亲了一脸口水,很久都不肯撒手,浆糊高兴之余还不忘跟他爹汇报自己已经能熟练背诵好多首唐诗不过未知还是像以前一样不识数没进步。兄妹俩又为此打成一团,而这死鬼身为亲爹不但不劝架还在一旁指点招数,例如未知你不能老用掐的,你得用手肘和膝盖去攻击,浆糊你出拳的速度太慢……在此期间,胖三斤用眼神问过我三次:“亲爹??”我只能翻个白眼……一旁,两条信龙也沉醉在兄弟重逢的喜悦中,抱在一起鼻涕眼泪哥啊弟啊好久没见啊乱叫一通,也亏得敖炽带着信龙哥哥,联系到信龙弟弟才这么快找到不停所在。就是阿灯惨点,敖炽把妻离子散的气都撒它身上,骂它没有原则怎么能听熊孩子的使唤说走就走,搞得这条憨鲸鱼受完惊吓受委屈,这会儿正闷在池塘里郁闷地吐泡泡,不知要吃掉多少土豆条才能安抚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最冷静的那个自然是我,我就静静地看他们胡闹,最后说一句:“闹够了?开饭!”

差点忘了,在回到东坊之前,一直与我们同行的五子棋忽然要求我们停车,他说他想了半天还是不跟我们走了,他还是想回唐府地下,弄明白自己到底在看守什么东西,态度十分坚决,不管未知跟浆糊如何挽留也不肯留下。我一直觉得,五子棋是个有主意的孩子,也可能,他根本不是个“孩子”,无论如何,我尊重他的意愿,掉转车马回到唐府附近,在他跟我们告别时,我叫住他,转身去买了十几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塞给他,说:“这些包子想必不如我家胖三斤包的好吃,你随便吃吃。”未知把自己那块绣着小兔子的手帕也塞给他,说男孩子也要常洗脸,脏兮兮的不好看,然后就瘪着小嘴要哭要哭的样子。浆糊则像个小大人一样拍拍他的肩膀,说:“以后我来找你下五子棋。有时间你也可以来找我。”

五子棋抱着包子捏着手帕笑着跟我们道谢,没有多余的话,只说:“这几日很是高兴。”

最后,我抱了抱他,并在他耳畔道:“你于众人有救命之恩,将来若想吃好吃的,只管来我不停,管饱。若有难处,也不必自己扛着。”

他咧嘴一笑:“我明白。”

我希望他永远都只为第一个原因来找我。

其实我也特别好奇他究竟在看守什么东西……

“诶诶!你倒是说话啊!当我死的?”敖炽突然夹了一块肉塞到我嘴里,正愣神的我吓了一跳,呸一口吐出来,骂道:“有病啊!不知道我减肥不吃肥肉吗?!”

“我让你给我道歉!!”他锲而不舍。

“道道道哪门子歉!我凭啥给你道歉?”我啪一声放下碗筷,不耐烦地瞪着他,“你烦不烦,食不言寝不语,你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

“你掐我电话就是不对!”他也啪一声放下筷子,非得弄出比我更大的响动。

“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坐在一旁绣花的胖三斤觉得苗头不对,赶紧上来劝架,“老板娘还有老板娘夫君,都消消气,先吃完饭再说。”

“娘娘腔一边儿去!”敖炽气呼呼地甩他一句,“别叫我老板娘夫君!没准儿明天我就休了这泼妇!叫我敖大爷!”

胖三斤坚持住微笑:“好的敖大爷,可问题是在下并非娘娘腔啊。”

“哪个老爷们儿会热爱绣花!”敖炽哼了一声,“我们两口子的事儿你别管!”

我没别的感受,就是想笑,敖炽越炸毛我心里就越高兴,准确地说是觉得亲切……真正思念一个人,应该是思念他的所有,不止他的好,还有他的坏脾气吧。

“那个,其实做女红只是我的爱好罢了……”胖三斤叹了口气,委屈得想去墙角画圈儿,“伤自尊……我去给阿灯做土豆条。”

“爸,三斤叔叔对我们可好啦,每天都给我们做好吃的,还给我们做衣裳哪!”满脸饭粒的未知站出来给胖三斤说了句公道话,“以后你别骂他也别打他呀,打坏了我会伤心的。”

敖炽一愣,不禁摸着她的脑袋:“小小年纪就有悲悯之心,也是难得。”

“你女儿只是怕以后要吃你跟我做的饭而已。”我残忍终结了他的幻想。

未知吐吐舌头,赶紧低头扒饭。

敖炽轻打了一下她的脑袋,尴尬地骂了一句:“没出息,就知道吃!”

“民以食为天。”浆糊补了一句,“书上说的!我好有文化……”

“都给我闭嘴吃饭,食不言寝不语不懂啊!”

“可刚刚一直是你在吧啦吧啦说个不停……”

我觉得吧,这一大两小的聒噪真是今天最好的下饭菜,所以这是我到鱼门国之后吃得最开心的一餐。如果天天都能这样,那么把家安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我决定再吃一碗饭,胃口真好。

2.

春天的夜晚总是比别的季节多了几分温柔与甜美,尤其天空还有半弯月亮时。

两个娃早早地睡了,敖炽给他们讲睡前故事才讲了一半,之前跟着我一路奔波也是疲惫,毕竟还是那么小的年纪。

之前信龙弟弟把衣柜当作安乐窝,每天都睡在里头,现在两兄弟则一起挤在衣柜里继续诉说兄弟情义,不过没说多久就传出了通俗跟美声两种呼噜声……委屈的阿灯吃了比平常多一倍的土豆条,又把池塘里的青蛙当球抛了好多次,这才委委屈屈地沉到水里睡着了。胖三斤晚饭后就没再出现,大概躲在房间里悲伤地绣着花吧。

敖炽站在院子里,身后就是我常坐的藤椅,可他却还是直挺挺地站着,目光直视前方,不知道在看什么。

我走到他身后,伸手环住了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背上。

他没动,我也没说话。

月色落在我们身上,好像有温度似的。

良久后,他才略略转过头,说:“抱歉,我来晚了一点。”

“所以现在是你跟我道歉?”我叹气,“你爷爷怎么办?东海怎么办?”

“我还是那句话,那么容易就死了的家伙是当不了东海龙王的。”他皱眉道,“我更担心的是你们,我留在龙宫的每一天都不曾睡过好觉。我怕你们受欺负。”

我笑:“谁能欺负一个老妖怪和两个小魔王。”

他转过身,伸手从我衣领里轻轻拽出怒面龙王,托在手里端详:“如果不是它,你大概都死过一回了。”

我把这个“护身符”塞回去,说:“那次只是我大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