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坦白承认,“鸽子觉得人很厉害,可人会被老虎吃掉,而老虎又不是龙的对手,我跟许多人一样,不断追逐着自己没有的东西。最后却一败涂地。
我沉默了片刻,说:“妖物要修成人身,是一件非常不易且看机缘的事,你能在短短十年内做到,这很不简单。”
“我从头到尾都没修炼过。从寻常鸽子变成老乌手下的妖,再变成人,都是那些药丸的作用。”他否定了我的猜测,“那年在林子里跟她分别之后,我打算去取回藏在树梢的东西。可还没飞到目的地,体内就像烧起火一般剧痛,我跌落在山谷里,觉得自己肯定是要死了,老乌一口气喂了我十颗药丸,也许是为了毒死我,只是药性太慢,一个多月才毒发。那天下起了很大的雨,我躺在泥泞里等死。可一直等了三天都没断气,只觉得整个身体不停被奇怪的力量拉扯着,很难受,然后就晕了过去。等我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浑身是泥的少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笑笑,“那你就是妖怪中顶幸运的一个,靠几粒药丸就修成人身,连我都要羡慕你呢。那个老乌,你完全不知他的背景么?”
他摇头:“从来不知。
我想了想,问:“若我没猜错的话,你后来的一身‘本领”,是因为他给你的那支笔?
“你既说自己是一只老妖怪,那你可曾听说过一种叫‘食恩’的怪物?”他反问我。
“食恩?”我回想了半天,“这可是个稀罕物,据说两千多年前这种妖怪就被群联合起来的术师抄家灭族了,原因是这种长相接近饕餮的妖怪能幻化成各种生物的模样,包括人类,然后在行人出没的地方假装成受伤的兔子或者崴了脚的老太太,一旦遇到好心人施救,就凶相毕露,将之抓到巢穴中,挖心而食。因为这怪物只做恩将仇报的事,又以恩人之心为食,故人们以‘食恩’相称。”
食恩虽已灭绝,但千年之前有人从一只食恩的尸体上取了一枚牙齿与一把胡须,牙做笔管,须为笔尖,制成了一支‘食恩笔他从怀里摸出一支干干净净的白色毛笔来,“以已血滴其上,则成盟约,执笔而画,莫不神似。天下缺陷者众,若肯以施恩者易,无不圆满也。”
我听得糊涂:“前面一句我明白,若你把自己的血滴到笔上,就算你连鸭蛋都画不好,也能画出栩栩如生的作品。但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你既说是为替人寻找失物而来,想必也早就查探过近十年来卧虎岭的失踪案。”
他一直看着他的笔,“十年前,我在国中四方游走,在许多地方摆过画摊,结识了许多人,我为他们画画,跟他们聊天。家在南坊的徐氏,对我的画技很是喜欢,常来光顾也常对我抱怨幼年时被炮仗弄瞎一只眼睛的往事,那年她刚嫁为人妇,总说自己是下嫁’了,夫君样样不如意,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明明相貌普通却嫁得一个体面的富家公子。若自己不是坏了一只眼睛,岂会嫁个如此平庸的夫婿。我听她不像是随意说说,口气里颇有怨憎,便问她,若有法子令左眼恢复如常,她是否愿意一试。她想也不想便说当然愿意,只可惜这样的旧伤,除非神仙出手,谁能改变。
所以,你做了这个神仙’。”我记得聂巧人给我看过的卷宗,南坊徐氏是第一个。
我成人形后不久,便取回了藏在树梢的东西。当我再次打开裹住这支笔的锦帕时,才看到上头写着这支笔的来历,以及能力。”他继续道,“我很诧异世上竟有这样神物。
但当时我并无使用它的念头,因为我觉得那是一件极不好的事。
不好的事?”我的脑中突然闪过翠玉爹被咬断的左腿,还有聂巧人脸上的疤痕。
“翠玉左腿残疾,小憧因火灾而毁了面容……天下缺陷者众,若肯以施恩者易,无不圆。
满也……难道是说“这支食恩笔可以将你的缺陷转移到对你有过恩情的人身上,从此让他们代你承受由此而生的痛苦,就像做了一次交换。”他平静地证实了我的猜测,“如果有人在知道这个条件后仍义无反顾要‘圆满’自己,只需让此人握住这支笔,它便会在纸上自行写下对此人最有恩情的人的名字,而我只要将写有名字的纸烧成灰烬,混入墨汁颜料之中,再执笔圆下此人再无缺陷的圆满模样,就算大功告成。徐氏是第一个,握在她手中的食恩笔写出的名字,正是那位与她情同姐妹的好友。原来,徐氏民幼年贪玩落水,是这位姑娘拼死相救,才捡回了性命。我认真地问她,一旦我完成了你的肖像,你的好姐妹就会失去左眼,你可想好了?她只反问我一句,好姐妹会不会知道是她干的?我说,他们水远不会知道其中真相。徐氏放了心,说眼若真能复原,重归花容月貌,她必定重金酬我。
短短一席话,却听得我心中一阵寒凉,有恩不报也就罢了,恩将仇报便太下作了。
你压根没想过要帮他们,”我突然明白过来,“你是在替那为虎作伥的怪物。我守着她的遗骨,问那只老虎,为何要用这种方式寻找食物。它说,若非村民来山中炸鱼,无意中毁坏了河水下的封印,它应该还会在河底沉睡。许多年前,它打不过它的敌人,被封印在卧虎岭的无名河水之下,甚是屈辱,重得自由后,它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人填肚子。然后开始思考与反省,为何当年会打不过人家。最后得出的结果是,自己不够厉害。
“所以它选择藏身于这块月牙地中,以毒雾封住入口,继续修炼,它说它在修一种能让自己坚固如磐石的法术,一旦成功,天王老子也奈何它不得,不过修炼这门法术的弊端是,修炼期间不可大范围移动,越能像块石头般静止,越有益于修炼,食量也要控制,不可多吃也不可不吃,一年顶多吃一个人,十年之后,可降至三年食一人。既然尽量不动才能早日修成,它当然需要有工具替它捕食,只要用被它咬死之人临终前吐出的最后一口气化成‘伥’以供驱遣,便再无需担心食物断绝。破除封印之后,吕晴河是它制造的第一只伥,果然没让它失望,以后这兄妹俩必能引来更多的食物我听了觉得不对,问它难道不是一旦有‘新人’来接替,它就要释放之前的伥,让其解脱重人轮回的么?老虎居然被我逗笑了,直言道被它变成伥的家伙,从死去那一刻开始,他们的灵魂便已成为人不是人,妖不是妖的怪东西了。伥,根本没有入轮回的机会,只能依附于它这个创造者的生命,继续存在于世间。它说,这个传闻不过是为了引来更多的愿意为亲人牺牲的傻瓜罢了。比如这个小丫头。
他说着说着,自嘲地笑笑:“听了这些,我的愤怒几乎把身体都要烧穿了,可我连冲出去狠狠打它一拳的能力都没有所以,你屈服了。”我看着他平静的脸孔,想象着他当时的绝望自己为条件,把吕家兄妹换了回来。
我打不过它,只能低头。”他轻轻整理着吕秋叶凌乱的头发,“你说得不错,我与它定下契约,今后它每年要吃的食物,我会亲自送到它面前。条件一是,把吕家兄妹变回正常的模样它用什么方式。条件二是不要再制造伥。它考虑了一下,答应了。
不过它也有一个条件,便是埋了一口属于他的妖气在我体内,说这样对我有好处,一来两种妖气相撞,反而互相掩盖,令有道行的人短时间内无法觉察,会以为是人类,从而避免麻烦。二来,我会拥有能变身成虎的能力,万一有什么人影响它修炼,我可以替它解决。实在解决不了的,再把对方引来月牙地。最后,它跟我说,最好放弃寻找高人来制服它的念头,如果我不希望这对兄妹烟消云散的话。”他抬头,微笑着看我,“一道,他真是完全不知道这么干的后果,唉。
“选择这些人当“食物”,是不是会稍微抵消你的罪恶感。”我忽然问是。”他承认,“一开始时,我还是不愿意的,毕竟是人命。可当徐氏那么兴奋,那么心安理得地要我快快动手时,我又觉得我是做了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既有了食物,又为人类清理了一个没有存在必要的毒瘤。我也担心过会不会有哪一年碰不上这样的人,事实却是我每年都遇得到。
“何来两全其美?你忘了那些写在纸上的名字么?恩将仇报的人虽入了虎口,可这些无辜者遭受的伤害却永远也不会消失。”我如是道,想想翠玉爹和聂巧人,难道要顶着本不该属于他们的缺陷继续以后的日子?
“并非如此。”他摇摇头,“若此人死去,交换出去的缺陷会在十年后消失。”
“+年?”我皱眉,那表示聂巧人要毁容十年么?不对,要是这样,那意味着小懂已成虎食,可我在密室里并没有发现她的骸骨,我脱口而出,“为何你密室中最后一幅画像的背后是空的,而且那幅画像没有脸?难道那个姑娘她还活着。”他说,“虎妖只食肉不食骨,我收回那些白骨,穿上衣裳收于密室也算是让他们入土为安。那个叫小憧的姑娘,是唯一一个在我快要完成肖像的时候突然反悔的,她哭着跟我说她不画了,她再恨那个人,也做不到把自己的伤口放到他身上我不强迫人,只说若将来她愿意的话,可以再回来找我。之后我便送走了她,只把那幅未完成的肖像挂在了密室你说真的?那聂巧人脸上的伤…”我一阵惊喜,不仅因为小憧还活着,更因为她在最后关头的反悔。虽然我不太清楚她为什么会那么恨他,但只要人没事就好“既然功夫没有做完,那伤痕三日之后便会消失,重回小憧脸上。”说罢,他将吕秋叶横抱起来,“你想知道的,我都说完了。我要回家了回山水庄?”我问“不然呢?”他笑笑,“或者你现在要动手杀了我这为虎作伥的妖孽也可以“她从未视你为家人。”我看着他怀里的人,“从开始,她就在逃离你给她的建造出来的‘家’。你为她做的一切,在她眼中只是令她抗拒甚至惧怕的禁锢。她跟他哥哥一样,不会记得自己已经被吃掉的事实,只会记得他们依然活着,记得从前的平安岁以及被困在山水庄里的现在。这是枯生之术的后遗症。
以你的木事与阅历,应该听都没听说过这种可以令亡者复生的法术。”我看着他的眼睛,“是虎妖教你的吧,这就是它把吕家兄妹还给你的方法。他沉默不语。
你明知这并不是真正的复活,说到底只是将他们最后一口生气化成实体的伎俩,并且他们只能在法术所覆盖的很小范围内存活,一旦离开就会化为烟尘。他们也需要食物,但那些食物只能是一种,便是混了妖血的坟头土,你将这些士化成寻常食物与水源给他们,他们更加以为自己还是活生生的人。你不愿他们在山水庄内接待外客,是因为他们难免要请来投宿的人吃饭喝茶,那些东西他们吃了是饱腹,别人吃了却是剧毒。我在来山水庄的路上便遇到三个中了毒的年轻人,可有人在他们的水中下了八脚蛊,显然是在救他们。”我直言道,“你一手一脚建起山水庄,既不愿祸害无辜,又不愿拆穿他们兄妹俩已不再是活人的事实,以兄长之姿,过了十来年夹缝里的生活,其中的辛酸苦痛,非常人能承受。”
如果我早些意识到这点,那个鸟贩子就不会中毒而亡。”他许久才开口道,“我只是想让她像从前那样活下来,跟她不惜用性命去拯救的哥哥一起。纵使轮回无望,起码能在山水庄里安然度日。”他转头看向我,“从第一次看到你,我便隐隐有不安的感觉,好像有些东西,会因为你而结束。
说得我跟扫把星似的。”我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路是自己走出来的。从你决定把自己变成伥的那一刻起,山水庄里的一切,便已定好了结果我有更好的选择么?”他笑,“我没有虎妖的力量,也没有你这种老妖怪的本事孤陋寡闻,就连那个天水地围的结界都是虎妖教我设下以作防备之用。我只是做了我能做的一切,去帮一帮曾经也帮过我的人。我有愧疚,但无悔意。
说罢,他抱起吕秋叶一步步走向出口,步履略有蹒跚。
该如何定义这只不太聪明也不太有经验的妖怪呢,善恶在它身上有些模糊。但,十条人命因他而亡是事实,我没有再说话,朝着他的背影走过去官府内堂之中,十副白骨,整整齐齐地摆在聂巧人面前。
能喘气儿的只有我跟他,所有下属都被遣到了外头。
“她走了?”聂巧人看着地上的骨头,脸上的伤痕无影无踪。
嗯。”我朝他伸出手,“虽然我没把她带回来,但起码带回了她还活着的消息收费减半吧。但如果你要我继续找下去,酬劳另算包沉甸甸的金元宝居然真的放到了我的手上。对他的好感度瞬间飙升!“罢了,她愿意去哪里,是她的自由。”他眼中闪过一丝失落,淡淡道,“没有所托非人,可见你还是有些用处的。
金子给得越多,我本事越大!”我朝他咧嘴一笑,“以后记得多替我的不停介绍主顾哟!卧虎岭失踪谜案的前前后后我都讲给你听了,后续处理就是你的事了,我要回去吃饭了。
“站住。”他叫住我。
我不耐时烦地瞪他:“千啥?留我吃饭就算了,感觉你们这儿没啥好吃的。”
“柳生呢?你杀了他还是放了他?”他走到我面前,冷冷道,“你似乎漏了结尾。
“如果我放了他,你是不是要出通缉令捉拿这只鸽子?”我反问职贵所在。”他如是道,“不论是妖还是人,只要犯了命案,都应按律法处置。”
你还真是又臭又硬又不通情理的家伙。”我认真地看着他,“不过,你永远也抓不到他了聂巧人皱眉。
他死了。”我说。
柳生这个妖怪,还是经验大少了。虎妖把自己的妖气埋进他的体内,哪里只是为了替他掩饰妖气跟增加力量,这坏坯子不过是习惯了给自己买个保险,在柳生同意接受它的“建议”时,其实已经把自己的命跟它绑在一起了,被它制造出的伥也是一样,它让所有“工具”都依附于自己,表面看起来是它用自己的力量在供养他们,可一旦它没了性命,这些被它绑在一起的家伙也没了活下去的机会,因此,最大限度地避免了背叛这种事我从柳生越发虚弱的步伐与渐渐透明的身体里,确定了这一点。当我追上去告诉他时,他只是微微愣了一下,便平静地说,难怪从刚才开始就觉得越来越累了呢。
“虎妖被捏碎的刹那,我就知道他们不能留下了。”他看着怀里的吕秋叶,“我早便知他们的存在是依赖于虎妖,虎妖有事,他们也会有同样结果。只是没想到,我也样。”说着,他对我一笑,“都不需要你动手了我无比坚定地想过要除掉那只一肚子坏水的虎妖,但对柳生,我没有动过杀心。
“歇一下吧。”我劝他,“越用力,你的元气会溃散得越快。
我要回去。”他吸了口气,继续朝山水庄走为何一定要回去?
我有一件很要紧的东西留在那里。
什么东西?
他不肯答我,继续费力地走着。可是,死神的脚步并不因他的执着与努力而有丝毫减慢,他连月牙地外那条难走的小路都没走完,就倒下去了,一缕青气,从他怀中缓缓飞出,在冰凉的空气里画出一个优美的回旋后,便化成了细碎的光,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