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我帮你做什么?”沈六问完就想打自己的嘴。

她蹦到他身边,拉住他的手:“跟我走就是了嘛。”

“去哪儿?”

“走嘛。”

“不成!我还得回聚宝堂收拾行李!我还有钱藏在床底下呢!还有我兄弟!”

小丫头转转眼珠,说:“行。我就在这儿等你到天亮,天亮前你没回来,我就不要你了。”

沈六严重怀疑面前这个小鬼是不是真的只有五岁。

“你到底是什么人?”离开前,沈六回过头,不甘心地问。

小丫头的脸顿时笑成了一朵花:“我叫冷冷。从这里取乐很远的地方,又从很远的地方回到了这里。”说着,她又指了指肩头的癞蛤蟆,“它叫小冷,我的助手。”

癞蛤蟆裂开大嘴,欢乐地冲他呱呱叫了几声。

沈六下意识打了个寒战,两个怪物!

“等你回来吆。”她爬到一块大石头上盘腿坐下,闭上了眼睛,月色与黑暗是此刻唯一的大背景,而只有在这样的光线下,沈六才发现一缕流云似的金光,一直袅袅地围绕着她的身躯。

他揉揉眼睛再看,金光好像又没有了。

满腹疑问的他,快步朝聚宝堂而去,如果真有什么千钟黍,说什么也要把尹秀拉上,不管怎么说,跟着姚瞎子这种老贼,总有一天会摊上大事儿。其实,就算小丫头不找他,早在姚瞎子轻易决定撕票时,他已经动了离开聚宝堂的心了。

想到尹秀,沈六跑得更快了。

一阵寒风扫来,冷冷保持着均匀而平静的呼吸,任由四周的草木惊惶乱动,野兽的叫声此起彼伏,整个人仿佛沉进了一场安恬的美梦。肩上的小冷跳下来,蹲在她身旁,睁着眼,左看右看。

“出来吧,秀一。”忽然,她睁开眼,看向一旁的阴暗处,“想不到你也在这儿啊。”

6

一年前,京都,冬。

这场雪从傍晚落到现在,庭院里已是整个银白的世界,即便雪下的屋宇只是焚烧后的光架,还有跪在地上的他,也成了个会喘气的雪人。

废物是灯隐秀一从父亲口中最常获得的词汇。

但以后,这个词他再也不会听到了。

半个月前,父亲死了,他的术法再高明,也没能逃过生命的限期,衰老、疾病、死亡。

一座庭院,足够他用上一辈子的钱,还有几本他怎么看也没有兴趣的术法秘典,便是父亲留下来的全部。

但现在,这些东西也没有了。因为他不是藤原家的对手,不论从哪方面来讲。在藤原家不到十岁的儿子用白纸化成绳子绑住他、再轻易将他打到毫无还手之力时,他突然就恨起父亲来。要知道,哪怕父亲无数次骂他废物,他都没有愤怒过。

家里的仆从四散而逃,在阴阳师世家的吞并战中,灯隐家一败涂地。

父亲大概没有想过,即便他已经龟缩到京都,即便灯隐家已经半退出术师界,即便他慷慨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该来的敌人还是会来。

父亲留给他如山的财富,却没有留给他一个反击的拳头。

他在雪地里跪了一天,天生缺了右手掌的双手,僵硬地撑在地上,冻的发紫。

忽然,背后的积雪被踩得嘎嘎作响,他一听这脚步声,便知是谁。

“你回来了?”他问。

“道别。”冷冰冰的小手拂去他头上脸上的雪,模糊的视线渐渐被清理干净,红彤彤的小脸凑到他面前,“我要回家了。”

她来灯隐家的时候,他十一岁,如今他已十四岁,可她还是五岁的模样。那只一直跟在她身边的金色蟾蜍还是一如既往,蹲在她脚边的雪地里,瞪大了眼睛盯着他。

她的脖子与蟾蜍的腿上,都曾拴过一条蓝色的细线,那不是装饰,是囚犯的标志。父亲说,她不是人类,必须永远被禁锢在灯隐家。

家里的老仆说,她是被一只巨大的长着脚的海怪吐出来的,和那只金色蟾蜍一道,端端落在了父亲的船上。父亲曾说他们是妖物,本欲处决,后来又改了主意,将他们带回家,以制行咒禁足。三年来,灯隐家的庭院就是他们离不开的牢房。

对于这样的身份,她并不特别排斥,她曾亲口对他说,就算他父亲没有禁锢她,她也不知要去哪里。她的记忆完全空白,除了那个叫做“冷冷”的名字。

他天生残疾,父亲每次看到他的断手就长吁短叹,喝了些酒后更是一口一个“废物”地骂,骂他不争气,骂他拖累了灯隐家,骂他连普通的术法也练不好。

其实,他已经很努力地练习了。他一直在进步,可父亲总是那么着急。

每当父亲发怒时,他就去跟冷冷聊天。这个什么都记不住的丫头很好玩,对她来说,这个家里的一切都新鲜有趣,她光是捞池塘里的金鱼就能捞一整天。只是,不管她怎么捞,水里的金鱼从来没有少过,好像一天比一天多。

父亲对她不算坏,只是每天晚上都会将她锁进西边的小房间里,那房间里除了地铺之外,还有一口大箱子。每天清晨,父亲就会让人将箱子抬进他的房间,天黑时,再让人把箱子抬回去。

父亲从不告诉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只隐约发觉,冷冷来到他家之后,父亲赚回来的钱越来越多。而他也被父亲严厉警告过,说绝不可以对外头的人说起冷冷的存在。

随着财富的增加,日渐苍老的父亲越来越少跟他发脾气了,就在他去世的前几天,父亲的心情好像不错,竟然摸着他的头说:“就算我不在了,你也能过得很好了。”

他把自己的诧异讲给冷冷听,这个丫头却只是笑了笑,不似往常那般唧唧喳喳说个不停。

事实上,从半年前开始,冷冷就变得与从前不太一样,不再玩金鱼,不再在庭院里疯跑,整天只坐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托着腮出神,偶尔还会皱皱眉,或者跟她的蟾蜍说悄悄话。问她在想什么,她一个字都不说。

也就在父亲去世的当晚,冷冷与她的蟾蜍一道,从这个待了三年的地方消失了。失去了咒力的蓝丝线断成了几截,落在她的房间里。

“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了。”他望着她,突然很想哭,却又笑出来,“藤原家把一切都拿走了,他们家最小的孩子都能把我踩在脚底下。现在,我什么都没了。”

她看着他发红的眼睛,说:“未必是坏事。”

他摇摇头,无力地坐在地上:“你想起你的过去了?”

她点头。

“那就走吧。”他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