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还要送自己出府,太子立刻拉住了他的轮椅,“别送了。我已打扰多时,你快好好休息吧。”
留在屋里的世子朝太子行礼后,安静目送他离开。
见太子身影消失在了院落之中,身后男人一边推着他走出正厅一边传人上晚膳。世子这时突然想起早晨男人有话还没说完便被自己打断,于是开口问道,“你今早本想同我说什么事?”
世子今日醒来便同太子畅聊至今,这件事便一直搁置未提,经由世子提醒,男人突然想起,于是立刻答道:“回殿下,昨日深夜,府里突然收到给您送来的请帖。”被推到餐桌前的世子看着桌上道道菜肴冒着热气,一时想不到谁会行事如此奇怪,竟半夜送帖,“去把那帖子拿来。”
盛好的热汤放在手边,桌上的筷子还未动,世子接过男人拿来的请帖,看到帖子上的字那一瞬间,手指顿时僵住。
似乎不相信帖子上的字句,世子反复看了几遍,甚至将帖子正反翻了一遍,仔细看了落款和纸张,仍然难以置信。被震惊到的人目光渐渐被落款吸引。世子目光停在那几个字上多看了一会,疑惑地低语道:“夷乐坊……”从未听过这个名字的世子立即把府里的管家叫到了餐桌前,他将帖子放到了桌上,向管家问这夷乐坊是何处。
谁知管家听到这三个字脸色竟几经变化。世子看见他如此反应,不由得眉头蹙起,急切、探究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身旁男人催促管家快些答话,管家在两人疑惑的目光注视下开口答道:“回世子殿下的话,这夷乐坊……听说同那些烟花巷类同,只是多了些异域风情。”
见世子听到这话神情也变得有些僵硬,似乎没想到这种地方的帖子竟大胆的送到王府来了,管家继续说道:“夷乐坊近几年才出现,殿下您不在京城,所以不知。”
世子低头看向桌上的请帖,摸着下巴又看了一遍那句简单的话,“认出送帖的人是谁了吗?”
“回殿下,老奴问了昨日守夜的人,说是来的小厮是个生面孔,不知是谁家的。”
不知这是何人的把戏,但帖子上的字句让世子无法轻易忽视。他将帖子反扣在桌上,让管家退了下去。
拿起手边的筷子,看着桌上饭菜的世子停了两秒,短暂思索后,同身旁的男人说道:“晚膳之后,去一趟夷乐坊。”
男人点头,“是。”
三年前京城里出现的夷乐坊隐在城西烟花巷后,日落开坊,日升闭坊,日日彻夜欢腾。夷乐坊间尽是娱乐消遣之所,楼宇高阁皆依照夷族风俗而建,风情建式各有不同。馆内娼妓皆着异族服饰,更有甚者,可以同客人说几句蛮族话语,让来客仿佛沉浸于异国他乡之中。
坊里的繁盛热闹大大超出了世子想象,街上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喧哗无比。他坐在马车上淡淡看着坊中寻欢作乐的男女,直到看到路旁有仿照东胡建筑建造的青楼妓馆,世子平静的眼底立刻起了波澜,手无意识地渐渐抓紧了轮椅扶手。
马车离近,看到屋子里的男人穿着翻领窄袖的胡服,女人袒露上胸的薄纱随风飞扬,世子脸色发青,气息颤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东胡人残酷恐怖的所作所为还深深刻在他的脑海中,却没想到自己家乡竟有如此多人沉浸享受于东胡的风情习俗。这些人笑容满面、恣意玩乐,一举一动故意模仿放浪肆意的胡人,纵情享乐的欢声笑语让马车里的世子突然弯身,脸色痛苦的摁住疼痛的心脏,恶心反胃的干呕起来。
见世子脸色极差,额头上冷汗直流,右手紧紧摁着心口,男人立刻离近,“殿下!您没事吧?!”呕出酸水的世子说不出话,紧紧抓住男人手腕的手不停冷颤。见他如此痛苦,男人轻拍他的背说道:“殿下,不如我们先回府,明日再来。”
“不必!”世子咬牙开口,眼底冷锋逼人。深呼吸缓了许久,感到身体不适渐消,他才慢慢直起了身子,在男人为他擦净脸庞时,慢慢说道:“这个地方……我不想……再来一次。”
马车停在了那令世子极度不适的东胡妓馆前,轮椅刚刚行至门口便有衣着暴露的女人想要靠近。看着女人身上着装,世子想起东胡宫宴上伴舞献身的放浪舞女。进一步想到那次宫宴上自己被迫遭受的一切,脸色极差的世子隐在袖中的手隐隐发抖。
推着轮椅的男人拦下了女人企图靠近的步子,手里亮了请帖与玉佩。
见这两个人面色严肃,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衣着尤为华贵讲究,气质疏冷,看着不像是来寻乐子的,不识字的女人顿了脚步,不知这玉佩的纹案是何含义。
屋里正招呼客人的男人看到门口的轮椅,立刻放下面前一切事务,小步跑了过来。看到请帖与玉佩,男人迅速驱散门口女人后点头弯腰,“世子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男人说着往屋中退步,“姑娘们不识贵客,请殿下恕罪,请殿下随小的来。”
屋子里的脂粉酒气、嘈杂声响让世子眉头越发皱紧。他沉默看着眼前一切,心底怒火却已点燃整个胸腔。穿过热闹的二层楼阁,行至后院,眼前才终于空旷安静了些许。院落里亮着烛火的间间客房不用想也知道是供贵客行事之所。将世子指引到一间房门口,领路的小二便很快离开了后院。
世子看着面前房间里透出明亮烛光,眼神变得幽暗。他现在很想知道,到底是谁有心情与他约在此处见面。
开门进屋一眼便看到窗边榻上坐着的人。世子离近看清他的面容后,满腹怒意几乎一半都转为了惊讶与疑惑。他目光落在男人身上许久,嘴里忍不住发声,“你……”
39 章节编号:6696114
坐在桌前的男人身体歪斜地倚在长榻上,身上松散系着的衣裳看不出形制。他一手拿着银针一手拿着医书,似乎在苦苦钻研。听到屋门轻响,抬头看到世子进屋,他立刻将几缕没来得及束好的散发向后一捋,坐直身子,扔了手里玩意儿,推开桌上摆着的穴位图,有模有样的朝屈尊降贵来此的世子行礼,“世子殿下!”带着笑意的洪亮声音在屋里响起,“我们真是许久未见了啊!”
没有下榻的男人一如既往的放纵不羁、癫狂轻浮,日日混迹于烟花柳巷、风流潇洒。世子见他这幅模样,倒是一点也不惊奇,毕竟这个人在他去东胡之前就已是这个性子。
他看了一眼桌子上杂乱的医书典籍,目光重新转回了这个男人身上,“我万万没想到,回京以来第一个给我下帖的人居然会是秦大人。”
京城贵族几乎人人皆知,当朝丞相与曾经的京城第一名妓有一私生子。当年丞相不愿此事流传,为避免落人口实,本想杀人灭口,谁知那女子先他一步,竟在丞相府前大闹一通,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丞相顾忌自身,不好再私下解决这母子二人,只好在城外置了宅子,将这二人好生安养,避免让他们出现在他人视野之中。
这个孩子自幼在父母丑闻与他人的闲言碎语中长大,因不服管教,长大之后行事越发肆无忌惮。丞相怕他闹出祸事,为他在朝堂中谋了闲职,愿他能收心稳重些。谁知,男人虽有官职在身,却依旧我行我素。
世子同他一样在京城中长大,但他身边玩伴多是皇族子弟、官员之后,各个谦逊有礼、聪慧伶俐。这个生于乡野、过于鬼怪的男人鲜少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所以他们几乎没怎么见过,曾经偶尔听到他的事也大多是其他人随口一提的闲话,更别说与他有什么交集。
这个与他们格格不入的男人如今见到世子似乎格外快活,撩起袖子给世子倒了杯茶。
不记得自己曾和这个男人如此熟络,世子见他热情,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秦大人好雅兴,约我在此见面。”
男人笑出了声,“这夷乐坊是我开的,我自然在这。”他眉眼笑意里带着轻松得意,说话没有任何尊敬,“怎么样,这地方不错吧?”他指了指桌上的银针、医书,闲聊起来,“我最近在研究医术,想着坊里得开个药铺请个大夫,否则,这些客人但凡出了点事还要出去寻医,岂不是少了笔买卖。”
男人双腿盘在榻上,嘴里塞进一块糕点嚼了起来,“对了,世子殿下,您在东胡住了多年,一定对东胡的一切了如指掌。您说,这夷乐坊里的东胡景致可有错漏?若得您指点,那这坊子日后必定更加热闹!”
世子听不出他是故意调侃还是真心求教,只觉得最后这些话刺耳得很,“你为何要这样做?”他极少冷语待人,但看着这男人玩笑似的说着这些话,相见的短暂惊讶渐渐压不住怒意,他脸色很快冷了下来。
见世子碰都没碰自己好心为他倒的茶水,男人抬头看了一眼世子冰冷的眼神,咽下嘴里糕点,轻笑了一声。他自己拿过那杯倒给世子的茶水一饮而尽,“怎么?世子殿下不乐意看到京城里有些新鲜的乐子?”
看到世子蹙眉,抓着轮椅的手暗暗收紧了几分,男人拍了拍脑门,恍然大悟,“哦!是我没想到。殿下您父亲可是边境打仗的主将,您看到这些胡人蛮族难怪觉得心里别扭。但是你看,京城里的人,他们不在乎远方正在发生什么,他们只在乎今夜能不能等到自己喜欢的姑娘。”男人说话间手指了指外面正玩的火热的男女,无辜的摊开双手。
抓在轮椅上的手用力到骨节开始泛白,世子幽暗的眼底带着怒气的火苗一下子窜了起来,“三天内把坊里所有东胡妓馆拆除,否则,你这夷乐坊就别继续开了。”
世子严厉无情的话语让男人哑然,他愣了一瞬,随后大笑起来,“世子殿下,您……这几年变化真大。”他笑弯了腰,缓了好久才重新看向屋里眼底怒意快要溢出来的人,“殿下,您不会以为我名下就这一片玩乐之所吧。”在世子心中怒气进一步飙升之前,男人撑着胳膊半趴在桌子上离近了些,继续说道:“这不是重点,殿下。重点在于,这里有一颗种子。”
“这颗种子有人早已种下,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顺水推舟。你就算掀翻京城里所有和胡人有关的酒楼妓馆,人们也不会就此忘记的。”男人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世子责备的语气加重,难以置信他刚才说出口的话。这个男人无论如何也算是丞相之子,如今竟能做出如此不顾家国之事。他紧紧盯着榻上的男人,“这不是你能用来赚钱的买卖。我看你真是疯了。”他说完这话便转头让身后的人推他出去。
见他愤而离去,男人嘴角慢慢上扬。他看着世子背影,幽幽开口:“殿下难道不是因为解药才来见我的吗?”
一句轻飘飘的话瞬间拉住了世子即将离去的身影。
他伸手刹住了轮椅,在原地停了片刻。
压住愤怒后,叹息声在屋里轻轻回响。世子最终回头看向脸上露出得逞笑容的男人。
看到榻上人眼神示意,世子沉息之后对身后服侍的男人说道:“你先出去。没我命令不要让别人进来。”
男人听命行事,很快消失在了屋中。听到房门关闭,屋里仅剩二人,世子慢慢双手推动轮椅至榻前,“现在可以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