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他也不用进房了,你让他去书房睡!”周氏的话让丫鬟心里生起希望,接着周氏就缓缓地道:“你是晓得我脾气的!”这一句让丫鬟的希望登时消失,急忙低头应是,周氏也就打个哈欠,翻身睡去,明儿的事,才是要紧事。

嫣然一大早起来,秋兰按了昨日陈婶子的吩咐,用抿子把嫣然鬓边微乱的发往上抿去,又重新插上一支玉簪,这才笑着道:“果真陈婶子说,这个发,睡了一夜起来,鬓边微乱抿上去后比昨日新梳出来还好看,我还以为她乱说呢,今日一瞧,才晓得姜还是老的辣。”

嫣然拿着螺子黛往眉上轻轻画去,听到秋兰这话就笑道:“你若愿意,就去和陈婶子学了这手艺,有个手艺傍身,日后也好过日子!”

秋兰听的这话,先是十分惊喜,接着就道:“可我平日还要服侍奶奶呢!”嫣然又是一笑:“这啊,主要是瞧悟性,等陈婶子以后再进来给我梳头,你多在旁边瞧瞧,空了时再去请教她,你学的这梳头手艺,不是能更好服侍我?”

秋兰越发欢喜,给嫣然行礼下去:“既然奶奶这样说,那我就听了!”嫣然瞧着她面上的欢喜,不知怎的触动往事,只淡淡一笑。

朱姨娘虽安排了这酒席,又让人下贴请客人,可等酒席正日子的时候,她依旧不能出来,只能在里头瞧着可有什么疏漏的。招呼客人的是裘氏妯娌三人和容玉致。

据嫣然这几日瞧下来,裘氏话不多,凡事都是温婉第一,瞧着面团似的,常常被周氏排揎,可周氏呢,只怕也不像她说的那样,是个心直口快肚里藏不住事的人,不然的话,从她嘴里就从听不到一句要紧事。

嫣然觉着容玉致私下和谁都是淡淡的,好像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这越发让嫣然相信,容玉致只怕有些心事,不过嫣然和容玉致,也就比陌生人稍好一些,自然不会开口相问。

此时酒席之上,众人各自分坐,周氏在和一位余大奶奶说话,不时传出笑声,裘氏和旁边的人都没什么话说,不过偶尔请人夹菜倒酒。容玉致是闺中女子,自然是和少女们在屏风后的单独一席上。

今日的酒席主要为了嫣然而设,因此嫣然就坐了主席,旁边左手的位置空着,右边是这扬州城里,和盐运衙门都说得上话的宋家少奶奶,她今年也不过二十出头,听说爹还是个翰林,知书达理,和嫣然你问我答,听嫣然说一些京城里的事。偶尔这位宋奶奶轻轻一笑,说这些还没听过。

今日的酒席,帖子也送到过知府衙门和盐运衙门,不过这两处都说没空前来,只让人送了份礼。这对容家来说,已经是莫大的脸面了。至于左边这个位置,自然是留给答应要来的通判奶奶曾之贤了。除此,今日还来的官家人,就只有坐在嫣然对面的知县太太柳太太了。

见宋奶奶和嫣然说话,柳太太偶尔也插上两句嘴,她是福建人,跟着丈夫上任后虽也学说官话,可总带着口音,问一句,要很久才能反映出来她讲什么。但又不能怠慢,嫣然只有不时笑着。

周氏和人说话说的开心,那眼却往嫣然身上瞧去,唇边笑容更深,等你旧主人来到,瞧你还怎么笑得出来。想着,周氏又和身边人道:“这扬州城里的料子,近来没什么好的,余奶奶你今儿这身,瞧着不大一样!”

“这是从苏州新来的锦缎,这个花色只有几匹,我敢说,这扬州城里,只有我才有这花色。”余大奶奶见周氏赞,自然得意洋洋地说。周氏哦了一声,余大奶奶还要再显摆显摆,婆子已经走到嫣然面前:“三奶奶,通判府的石奶奶来了。”

这是今日的主客,嫣然急忙起身去迎,宋奶奶和柳太太也跟着她出去。旁人并没有动,周氏唇边笑容没有变,等会儿就可以瞧好戏了。

嫣然急急往外走,那脚步带着嫣然自己都没想到的急切,近两年没见,嫣然才发现,自己还是十分想念曾之贤,名分虽是主仆,但在有些地方,长期相伴下来,已经和原来不一样了。

曾之贤由管家娘子陪着在那等候,瞧见嫣然那几乎是飞奔而来的姿态,曾之贤不由抿唇一笑,嫣然已经走到她面前,习惯地要跪下,曾之贤已经伸出手:“容三奶奶,许久没见,恭喜恭喜!”

这一句,几乎是意味深长,嫣然顿时反应过来,顺势给曾之贤道个万福:“石奶奶安康,瞧这样子,我们分开之后,您过的不错!”要说吃穿用度,嫁给石安之后,曾之贤这些是不如在侯府的,特别是来扬州上任之后,头上还有那么多上司,里面不乏家境不是太好的,曾之贤和她们来往,自然不能打扮的惹眼。

曾之贤今日的打扮,还没昔日在闺中时一半华丽,料子虽然都是好的,但刺绣已经少了许多,用的也多是暗沉的线。首饰也只是原来那几样,但和在侯府时候最大的不同,是曾之贤面上笑容比起原来,那叫一个真心实意心情愉悦。

“要说这别的,我可不敢和容三奶奶比。”曾之贤也已往嫣然面上打量,见她穿着新裁的衣衫,发上的红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腕上的玉镯也是容色润泽,比起昔日在自己身边时,嫣然就跟脱胎换骨一样。曾之贤也为嫣然高兴,笑着打趣一句。

“大小姐笑话我呢!”这打趣于曾之贤来说,是难得的,嫣然不由换了旧时称呼,曾之贤又笑了:“哪是打趣你?你的心,我明白,瞧见你过的很好,我也放心。”这话一语双关,嫣然请曾之贤往里面去,跟着出门迎接的宋奶奶和柳太太的神色有些诧异,容家娶的这门亲,早已被人传说是在京城里娶的一个大户人家的丫鬟。

当时还在背后议论,说容畦到底是怎么想的,一个丫鬟,即便出身大户人家,终究还是丫鬟,觉得喜欢了,纳做妾就可,哪能三媒六聘娶回来做正室,容老爷不但不反对,等回到扬州,还为她大摆酒席,表明她的身份不可更改。今日席上见了嫣然,宋奶奶觉得嫣然的行为举止落落大方,不像是丫鬟,还怀疑是不是有人传错,把那种大族的旁支落魄千金,当做丫鬟传回来了。

等见了嫣然和曾之贤说话,她们俩分明是旧识,就更惊讶了,见她们俩往里面走,宋奶奶这才开口问道:“原来石奶奶和容三奶奶,是旧识!”

“不光我和容三奶奶是旧识,就连容三爷和我家,也是旧识!”曾之贤今日来容家,就是为嫣然来撑场子的,毕竟要拿嫣然身份说事的,定不会只有一个两个。因此曾之贤含糊答了那么一句。

“恕我冒昧,还不晓得石奶奶是何时结识的?”好奇心人人有,就连柳太太碍于自己的官话不是太好而不大敢开口说话的人,也忍不住开口问。

☆、107 酒席(下)

虽然柳太太的官话带了浓浓的乡音,但曾之贤还是听懂了,伸手握一下嫣然的手,示意她别开口才道:“幼时就相识了。”幼时相识,总不会这位容三奶奶,就是曾府的丫鬟吧?柳太太还在琢磨,宋奶奶却已在想,这么一想,宋奶奶的眉不由微微皱起,一个丫鬟,若不知道也就罢了。甚至不晓得原主人也就罢了,可是现在,分明已经晓得,甚至她的原主人也在这里,这要怎么交往?

宋奶奶的神色变化嫣然是瞧的出来的,她刚想开口,曾之贤又握一下嫣然的手,对嫣然一笑,两人朝夕相处了五六年,曾之贤这笑容里的含义,嫣然还是能瞧的出来,这分明是有我呢,你放心的意思。嫣然也就低头不语,和曾之贤一起走进花厅。

见她们走进,众人起身相迎,周氏站在那里,已经瞧见这她们和方才走出去时的神色不一样,不由勾唇一笑,好戏该开锣了。

嫣然请曾之贤坐在上面,又请宋奶奶重新坐下,宋奶奶看着嫣然,眼色有审视之色,并不肯坐在嫣然身边。主桌上的这动静,很快就被众人察觉,原本重新开始谈笑的众人都往这边瞧来。

宋奶奶被瞧的有些尴尬,可若不入座却没有一个好的解释,想了想才问道:“方才听的石奶奶说,和容三奶奶幼时相识,想问是有亲还是……”

曾之贤往宋奶奶身上瞧一眼就笑了:“容三奶奶,一直都是我身边人!”身边人三个字一出口,顿时席上就沉默下来,连戏台上正在唱戏的戏子,听到下面沉默,也停下唱戏看着下面。嫣然还是低头坐在那里,既然曾之贤会说出来,自然是有她的理由,而且嫣然相信,她也不是那样故意折辱自己的人,因此嫣然并没动弹。

周氏大喜,这事情简直是比自己想的更好,忍住心里的笑,周氏这才哎呀一声:“石奶奶您是不是说错了,您的身边人,怎会来到我家?三婶婶,你快些说句话啊!”这话明着是为嫣然好,其实目的如何,谁不知道?不过拜周氏一向在人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印象所赐,众人并没惊讶,依旧齐齐地看向嫣然这边。

曾之贤看向周氏,接着才道:“怎么,容二奶奶,这很奇怪吗?”周氏不料曾之贤会反问自己,呵呵一笑:“石奶奶,您是晓得的,我最不会说话,总是得罪人!”

曾之贤轻轻一笑,已经放过周氏,这才瞧着众人开口:“你们都在惊讶,为何我的身边人会嫁进容家?其实,你们是不晓得我们的渊源,才这样惊讶。”

“石奶奶,您就别打哑谜了,按说,女子从夫,嫁了容家自然就是容家人,可你也要晓得,我们平常来往,总也要……”说话的是余大奶奶,她是真的性子急,听到曾之贤停下就大声嚷出相问。曾之贤往余大奶奶那边瞧一眼才道:“是啊,女子从夫,嫁了就是夫家的人。可我也晓得,你们样样爱攀比,也更爱在私下嚼舌头,若不说个清楚明白,你们定然会不时给她些委屈受。她受了委屈,我这心里又怎能安定?”

曾之贤说出众人的心思,众人不由互相看一眼,但又不好开口。曾之贤这才对宋奶奶道:“宋奶奶,您请坐下吧。虽说你的父亲是翰林,你自重身份,觉得和我身边人坐一起玷污了你,可我都能和她同坐,甚至觉得,这种事并不是对我的玷污!”

宋奶奶一张粉脸登时转红,她是晓得曾之贤的意思的。曾之贤又是一笑:“其实,原本她不该来我身边的。”说着曾之贤对嫣然道:“这句话,我忍了好几年没说,今日可以说出来了,让你在我身边,委屈你了,对不住!”

嫣然虽感到奇怪,但也晓得这是曾之贤做戏,两人数年相伴,因此嫣然也就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不委屈,真的不委屈!”果然两人默契还在,曾之贤拍拍嫣然的手才看向席上:“当年我丧父丧母,依着祖母生活。虽锦衣玉食,却难觅欢笑,甚至有时觉得,该跟着爹娘去了,为何还要在这世上受苦!”

说着曾之贤眼里的泪就流出,这些伤心事,一想起来,总还是难过的。嫣然要拿帕子,曾之贤退掉她的手才道:“家祖母那时心急如焚,为我担忧。容三奶奶那时也才十三岁,跟了家人进侯府来,见我如此,触动心肠,主动对家祖母说,要来我身边照顾我?”

大小姐什么时候学会的,这说瞎话不眨眼的本事?嫣然心里奇怪,但面上神色没动,依旧低着头,一副沉浸在往事里的模样。曾之贤继续道:“她的祖母和家祖母,虽地位不同,却也颇有话说,家祖母早说过,要帮她寻一门好亲事,可这一来我身边照顾我,以后,就难寻好亲事了。那时她说,她说,人都有感恩之心,此刻家祖母有难解之忧,没什么可帮忙的,只有过来照顾我,让我重现欢笑,也算略尽了心!”

这简直是,和事实根本不一样,不过这里知道事实本来不是这样的,大概也只有自己和曾之贤两人,嫣然心里想着,依旧低垂着头。反正一切听曾之贤的就是。

曾之贤这话一说出,众人看向嫣然的神色顿时不一样了,被主人指派去服侍是一回事,要为主人分忧,主动提出服侍是另一回事,而且听曾之贤的口气,她本不该在名册上的,这在侯府也是一件常事。

果然曾之贤继续道:“家祖母切不过她的恳求,只得答应,对她说,这一来,就不能再像原先一样,寻一门好亲事了。可她说,能为家祖母分忧,心里很欢喜。至于亲事,全看缘分吧。若因服侍了我几年被嫌弃,那自然也会嫌弃别的!”

“原来如此!”余大奶奶已经开口感叹,接着就道:“那,容三奶奶,对石奶奶你来说,就是……”

“恩人!”曾之贤连个疙瘩都没打,继续道:“虽名分不同,于这份情谊之上,她就是我的恩人。我得她陪伴照顾,心情渐好,家祖母也解了忧愁,这样的人,我为何不报答?况且朝廷从来都表彰那有忠肝义胆之人,我若只记得我们之间的名分,却忘了她待我的情谊,依旧视她为我的身边人,那岂非是不受教化的人?”

这一句说出,顿时红脸的人不少。嫣然虽低着头,心里却松了一口气,曾之贤说完这才道:“容三爷慧眼识珠,不以出身论人,是难得之人。若诸位只记得容三奶奶出身,却不记得她今日已经是容三奶奶,拒不和她交往,岂不成了那没见识,不受教化的乡野村人?”

这句话已经说的很重,周氏心里气的要死,想反驳几句,可曾之贤已经把话正反都说完了,要反驳也无法反驳。只有气的在那搅着帕子,什么都没说出。

“石奶奶这话说的对,不管什么出身,就算是是贩夫走卒,对我们有恩,就当补报才是,不然的话,岂不连畜生都不如?”柳太太那口浓重的,带着乡音的官话传来,这话也只有她说才合适,毕竟除了曾之贤,也只有她是官家人。

曾之贤要的就是这句,临来之前,石安叮嘱了又叮嘱,说为了容畦,为了嫣然,今日也要为他们撑场面,只有让自己受些委屈。可曾之贤晓得,自己并不委屈,经过的事多了,才晓得嫣然的难得。为了这份难得,今日也要这样说话,更何况,容畦越来越好,对自己家,也是只有好处而非坏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