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锡海眯了眯眼睛,他从茶几上摸到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烟点燃,不过没有吸,只是看着烟头徐徐散开的烟雾,他紧绷的身体在这一刻略微有些松懈,但仍旧一言不发。

周逸辞走到一侧的老梨木架前,摆弄着上面陈设的几尊和田玉石雕塑,穆津霖最喜欢和田玉,几乎到了爱痴的程度,他每个周末都会去玉石市场万里挑一,他总能淘到真正的行货,别人走眼他从不会。

他自己外面不知道有没有宅子,反正他每晚都回来住,如果不在家就一定留宿于风月山庄,所以什么好东西都往这里摆,他房间倒是很空荡。

周逸辞抚摸着其中最大一座粉红色的和田,他慢条斯理说,“白玮倾嫁给我七年,都没有为我生儿育女,父亲也知道我外面红颜知己很多,同样处于空白状态,我对孩子非常不喜欢,也很厌恶孩童的吵闹和幼稚,我没有时间陪伴更没有心思诱哄。我没有享受过的美好童年,我也不愿辛苦打拼去给予别人,没办法,我就是这么自私。”

“可她不一样。”齐良莠指着我一脸狰狞,我有点害怕她那张扭曲变形的脸孔,真是越美丽的女人绝望时越难看。

周逸辞反问她怎么不一样。

齐良莠呆愣着说不出话,她伸在半空中的手慢慢蜷缩着,握成一个拳头,她所有到嘴边的愤怒和控诉戛然而止,她并不敢太鱼死网破,因为她撕不过周逸辞,她只是妾室,比不得穆锡海血浓于水的骨肉,她没有太大把握断言孩子和他无关,她既挣扎又矛盾,我想如果不是她拥有太多把柄在周逸辞和穆津霖掌控中,她现在一定会乱咬。

穆锡海在沉默良久观赏了这场大戏后终于开口,“够了。”

齐良莠身子一颤,她迅速返回去坐在穆锡海旁边,她仍旧不死心,“老爷,您相信吗,您相信这两个人一唱一和洗清自己的荒谬言论吗?”

“良莠。”穆锡海忽然打断她,“一个是我亲自许诺纳进宅子的三太太,一个是我失而复得的爱子,即便我心里不相信他们会清清白白,但我也同样不相信他们联合起来往我头上戴这样一顶帽子,是是非非都该随着这个孩子到来而过去。程欢说的没错,九个月后一切见分晓,我不认为老天如此残忍,让沈碧成的荒唐二次上演。”

穆锡海说完用手指捏了捏眉心,他似乎非常疲惫,已经被家族里不息的恩怨争吵摧垮得不想再面对和怀疑,“良莠,我很累,我想在我最后阶段安宁生活,而不是每天解决你们争风吃醋永无止息的战争。程欢年轻气盛,你包容她,从她进门到现在,你为她安了多少人,津霖和逸辞,我怎么相信她有这么大本事,让我两个如此优秀的儿子都神魂颠倒,不惜欺天灭祖违背人伦。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齐良莠张着嘴巴喊了声老爷,却说不下去任何话,穆锡海抬眸凝视我,他非常严肃和庄重的表情对我说,“你刚才发誓,是真的吗。”

我此时骑虎难下,我不想再出任何差池给齐良莠翻盘的机会,我必须靠我自己博得穆锡海暂时的信任,最起码这九个月要熬过去,争取充足时间筹谋下一步。

而周逸辞越是过分袒护和澄清,越心虚的昭然若揭,给了齐良莠趁虚而入的空子,他平时对宅子里的一切事故都不闻不问冷若冰霜,他被怀疑图谋家财才认祖归宗的流言传得最激烈时他依然保持缄默,他哪怕为我说一句话,都是一种反常,而人不会无缘无故的反常。

我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伸出手对着头顶的灯光,“如果我欺骗背叛老爷,我将失去我最想要的一切,永远无法得到。”

周逸辞拿着和田玉石的手倏然一紧,他死活没想到我会发这样的毒誓,他始终背对着我,死死捏住那枚玉石,没有转过身来。

一个年轻女人赌注这样的筹码,穆锡海不是感受不到它的分量,而他除了暂时相信妥协,也没有任何办法改变,他嗯了声,“这件事到此为止,等到孩子出生自会有一个结果来证明。”

齐良莠眼底的决然和狠毒在这一刻被全盘击溃,她不能理解,永远无法理解,为什么最开始接近胜利的人明明是她,却又忽然以极快的速度超出了她的掌控。

她眼眶内泛起大片潮湿和云雾,最终遏制不住自己的啼哭和啜泣,“老爷说什么。”

穆锡海偏头看了她一眼,他伸手擦了擦她脸上的眼泪,齐良莠不甘心握住他粗糙的手,“我哪里不够好,就不配为老爷生个孩子吗。”

穆锡海默然了骗了说,“你年纪大了,孕育孩子不安全,我不希望你铤而走险出任何事,没有孩子并不妨碍我对你的喜欢和宠爱。”

“是这样吗?”齐良莠颤抖着手指了指我,“不是因为老爷更喜欢程欢,才愿意松口让她生养,甚至对这个没有百分百把握是您骨肉的孩子这样大度容忍。您这把年纪,膝下又有两个儿子,您并不需要非追生一个,您不过是看在自己的喜好和意愿上,把我排除在外,程欢生的并不单纯是一个孩子,更是她的依靠她的保障,她的未来和一生。您是否想过我该怎么办。”

穆锡海眉头拧起来,不知道是对孩子存在着怀疑还是对齐良莠的吵闹有了一丝反感,他敷衍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就算我死了,津霖和逸辞也不会不管你。”

“哈哈。”齐良莠笑出来,她猛然起身走到周逸辞旁边,她看着他,又看着穆锡海,“多像您。我没见过那个故去的二太太,但我看他和您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你这两个儿子是虎是狼,是魔是狂,您比我更清楚,您一旦离开,一拍两散人走茶凉,他们会给我一席之地吗?会施舍我富足到老的生活吗?”

“说到底你还是为了钱!”

穆锡海一边嘶吼着一边反手将茶几上的一切碗盏杯盘都扫落在地,他忽然间的暴怒让上窜下跳的齐良莠吓得失声,她空有美貌,确实不太会做好一个女人,尤其一个妾室,在同样的妾室面前,在后代面前,她丝毫不给穆锡海颜面,不断的质问试图翻盘,女人的争抢和嫉恨必须在男人看不到的地方暴露狰狞,一旦被他看到,所有美好的样子都变得模糊不清。

可女人是感性的,是冲动的,是很容易陷入一段感情的迷茫与绝望中,如果女人能够那么强大的克制自己,她也不会是女人。

穆锡海指着我,“程欢哪里都不好,她没有你侍奉好,没有你懂得我,可她至少不曾口口声声像你这样袒露对钱的贪婪,一味的索取一味的伸手。我呵护了你七年,这七年里我没有遗漏任何一个可以满足你的东西,我现在还活着,我预知得了我死后你的生活吗,你现在拥有这么多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面对穆锡海的责骂和失望,齐良莠无力跌倒在沙发上,她呆滞的看着地面,看着我们所有人被灯光投射在上面的黑影,“老爷,我承认我爱钱,可您不要怪我说话难听,这宅子里曾出现过的女人除了大太太,有不爱钱的吗?您已经快七十岁了,二十岁的程欢会真的爱您吗?您不是潘安,没有让天下女人为之疯狂的东西,除了钱和地位。我比她们侍奉您时间都长久,您怎样评判一群图您钱财的人对您的感情,不就是陪伴吗?”

穆锡海太阳穴突突直跳,这事他心知肚明,可忽然被拿在桌上毫无保留的戳点出来,还是倍觉难堪。他脸色几乎铁青到看不下去,他紧握着沙发扶手,因为愤怒而剧烈喘息,胸口不断起伏鼓起,又骤然落回。

周逸辞将玉石放下,他转身朝穆锡海走去,主动搀扶住他一条手臂,将他从沙发上扶起,“父亲上楼休息,女人之间的事,放一放自己就好了。”

穆锡海实在累了,他争斗浮沉了一辈子,他厌恶孤单,厌恶苍老,可他无法抵御苍老,他只能改变孤单,他不断招纳妾室,让更多的女人陪伴他生活,他以为用宠爱可以换回真心,抹掉他几十年在商海见到的趋炎附势自私阴险的脸孔,可惜他最终得到的只有争吵忌恨背叛和贪婪。

如果让他知道齐良莠除了贪婪还非常虚伪歹毒,戕害了他真正的骨肉,也糟蹋了真正值得他喜欢的女人,他会不会一蹶不振。

他会不会变成一个老疯子。

我捂住胸口有些难以喘息,穆锡海在周逸辞搀扶下缓慢走上二楼,消失在一扇房门内,我来不及睁开眼,只感觉到面前一阵阴森逼人的劲风朝我袭来,等到我反应过来时,已经被齐良莠狠狠推拒到墙角。

她伸手掐住我脖子,睁大的双眼满是愤怒和猩红,我怀孕对她的冲击让她处于崩溃边缘,她陪伴穆锡海这么多年都求不来一个子嗣,哪怕是女儿也好,总好过孑然一身,可她心心念念盼了多年的事,就这么无声无息砸在我头上。

我的幸运厮杀了她最初的得意,她原本和莫雄计划先弄死沈碧成,然后再对我下手,没想到这样一个插曲致使她计划全盘打乱,从没有过的惊慌占据了她。

不只是齐良莠,生活在情人圈子的女人都害怕失宠,因为除了男人的宠爱,我们其实一无所有。

第74章 悲哀

齐良莠狠狠扼住我脖子,她似乎被打击得没有了力气,她手始终在颤抖,越来越剧烈,几乎到无法抑制的地步,她掐着我喉咙却并不能令我窒息,只是一股刺痛密密麻麻缠裹住我,她带着哭腔质问,“为什么要和我争,你为什么非要走这条路,你以为你走得通吗?”

“走不走得通,也不是我能够决定,这世上站在高处的人有选择权,而站在低处的人只能被选择。你以为我愿意做一个年老男人的三太太吗?我有大好青春,有对爱情的憧憬,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那你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齐良莠的质问让我哑口无言,我不能告诉她是我深爱的男人为我做的选择,更不能告诉她我曾经有多么抗拒这个身份,我渴望好生活,但我更看重给予我好生活的男人是谁,如果他不是周逸辞,我宁愿做一个小姐,陪伴不同的男人醉生梦死,时间到了曲终人散,我不必记得他是谁,更不必记得那样夜晚发生过什么。

用我自己的双手满足我的嘴巴我的虚荣我的欲望,而不是每天面对同一张苍老丑陋的面孔,忍受着我深爱男人的父亲对我的摧残和占有。

我只想做周逸辞的女人,我不想成为他的继母,这个身份几乎摧垮了我,没人知道最初我有多害怕,害怕这条路越走越远,到我再不能回头拥有他的遥远。

齐良莠眼睛里积蓄了大片泪水,我知道她对于未来的惶恐,这是所有女人都会有的惶恐,我握住她抓在我脖子处的手,“苍老和孤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心里的恶念。你不该为了抢救你的苍老和孤独,保全你的荣华利禄,就去陷害别人,云云苍生都是命。”

“大太太那黄脸婆教给你的谬论吧?一个连自己丈夫都守不住的软弱瘸女人,不悲哀吗?”

这样的话我听了太多,岚姐当初也说过,许多当三儿的都从骨子里瞧不上妻子,可最后走向穷途末路的也依然是这群光鲜亮丽的女人。

“我们这样的身份,都瞧不起男人的妻子,因为她们没有办法拴住自己丈夫,眼睁睁看他宠爱另外的女人,把所有自己没用过的好东西都捧给她们,于是愤愤不平哭泣挽留吵闹绝望,拿一切筹码去要挟丈夫回头是岸,一轮戏码都演完,男人不但没有回头,反而走得更远,我们可以尽情嘲笑她们无能,她们苍老,但你能否认永远也赢不了她们吗?没有孩子,没有婚姻,没有家庭和世俗的支持,这是我们最大的失败。这世上情人永远不可能真正凌驾于妻子之上。”

齐良莠抹了把眼泪,她笑得无比阴森,“你不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