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头说不冷。
他张了张嘴,他大约想处置二太太,可又实在拿捏不好一个度,重了他不舍,轻了还不如不开口,反而让我心里别扭,他只好装傻,二太太轻细的啜泣声像猫爪子一样挠在他心尖儿上,同床共枕五年的情分,泼了我一盆冷水动摇不了分毫,只是让穆锡海产生一丝丝厌烦,如果后面她收敛,也就很快抹掉了。
齐良莠是有仇必报的恶毒女人,我不打算为自己树敌,我主动为穆锡海解围说,“一家人同一屋檐下生活,吃喝拉撒低头不见抬头见,二太太的一点无心过失,我怎么能死抓不放,老爷做个中间人,让我和二太太和解,家和才能万事兴。”
穆津霖在我身后轻笑出声,用只有我才能听出的讥讽语气说,“三太太真是宽容大度。”
我面带微笑,脚下不动声色后勾,脚跟在他鞋尖上狠狠踩了一下,我感觉到扁在了他肉骨头上,他收敛了笑声。
我肯给台阶穆锡海求之不得,他怒斥二太太过来给我道歉,齐良莠当然不愿意,但她看得出穆津霖都站在我这边,不敢再固执娇纵,错失得到宽恕的良机,不得不暂时对我低头,我握住她的手,假惺惺笑着接受,可彼此眼中的目光都狠得杀人无形。
我找了个借口上楼换衣服,穆津霖留在客厅与穆锡海谈论风月山庄的项目,二太太在旁边殷勤侍奉,我站在楼梯口观望了一会儿,叫天台上打扫积雪的曹妈,她放下扫帚进来问我什么事,我小声说,“给我找根蜡烛,再拿点水和食物来。”
曹妈问我要这些干什么,我让她别管,按我说的照办。
她虽然心有疑惑,但也根据我的吩咐全都备好,我支开她去给我收拾屋子,趁她忙碌的功夫,我蹑手蹑脚从后门走出庄园,找到了那扇通往地下室的暗门。
我总觉得这宅子不简单,谈不上到处是冤魂,可有很多尘封的事也不一定没有隐情,哪个高门大户里不是阴森森的,翻开几十年的历史,都不会清清白白。女人的直觉往往精准得过分,我对那个被囚禁的三太太充满了好奇与怜悯。
我动了动门,发现没上锁,宅子里没人敢轻易下去,所以戒备得不严,越是松松垮垮的,才不会惹外人怀疑探究。
我在门口点好了蜡烛,一步步淌着往底下走,里面特别黑,越走越黑,我觉得没有尽头,好像穿过了一条十分冗长的隧道,两侧墙壁很湿,角落处甚至长出了苔藓,我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在一片宽阔的地方停了下来。
紧挨着墙顶开了一扇天窗,方格子,十几厘米长宽,结合我进来的路途猜测,天窗外头应该是后院松针树附近的墙洞,至少能透点气儿,憋不死人。
我举着蜡烛在这几十米的地下室照了照,忍耐着非常难闻的气息,我抬腿往里头走了几步,忽然脚下踩到了什么,软软的,我吓得尖叫了一声,飞快退后用蜡烛去照,地上稀稀拉拉有许多屎,还有掉落的成把的头发,我捂着嘴几乎要干呕出来。
我盯着在一堆粪便里蠕动的肉团,隐约看到是人形轮廓,那应该就是三太太,曹妈说她叫沈碧成,专唱青衣花旦,扮相好看,见过她的都说名如其人,眉眼十分清秀。
可她此时哪里还有半点清秀的样子,我举着蜡烛缓慢靠近她,步子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她的安静,让她转而攻击我撕咬我。
曹妈说她疯了,是真的疯了,说不出话来,饿极了屎也会吃,这样的女人早已不存在理智,谁也不知道她下一秒会做出什么。
我借着蜡烛燃烧的微弱光芒打量她,她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很多裸露的皮肤都在化脓,白色的水和红色的血混合在一起,狰狞凄惨。地上零零散散铺着干草和被褥,但也都漆黑发霉,潮湿阴冷的空气里弥漫着屎尿和馊饭的恶臭,她就那么缓慢的爬着,似乎怎么都爬不到头。
我低低喊了她一声,“三太太?”
她没有反应,也没有停止,好像没听见,我站在原地注视她,她用了漫长的时间爬到墙根,勉强撑着身体坐起来,她蜷缩成一个球,脏兮兮的尘土覆盖了巴掌大的脸。
眼前这一幕给我的巨大冲击已经震碎了我的五脏六腑,惊愕都无法形容我内心的感受。容貌是很多人生存的一大利器,拥有艳丽面孔的女人都对这份苍天恩赐胜过生命般珍视,宁可死也不愿毁了这张脸,然而三太太的样子已经不是一个惨字那么简单,她就像一具苟延残喘的人彘,哭哭笑笑痴痴傻傻,日复一日的煎熬着,可根本没有希望可盼。
第41章 沧桑
我尝试着靠近她,在她旁边蹲下来,沈碧成并没有抗拒和厮打我,她安安静静蹲坐在那里,似乎没有察觉到地下室多了一个人存在。
我将带去的水和食物递给她,她起先只呆滞看了看,嗅到了香味后忽然疯了一样一把夺过,拼了命的往嘴巴里塞,一边塞一边掉落下来,她再用手抓起来带着灰尘继续塞,我被她狼吞虎咽的模样吓到,她可能饿了很久,穆锡海新纳了三太太,大太太闭门不见,整个宅子都风起云涌,估计也顾不上地下室的疯子,沈碧成最少已经饿了两天。
她应该疯得不彻底,曹妈说她饿了屎都吃,但明显她没有,她对于食物和排泄物还分得清,她有味觉和嗅觉,有一丝残存的人类本能,也许医治还能来得及,只是没谁理会这个被烙印上红杏出墙标签的女人。
我又试探着喊了她一声,她吃光那些食物,满嘴油光窝在角落,闭着眼睛哼哼唧唧唱曲儿,唱的内容听不清,但曲儿确实好听。
我小心翼翼伸出手拨弄开她遮盖住脸庞的头发,她没有打我,就像一具失去力气的木偶。
她脸上满是灰尘泥污,但看得出她很清秀,五官恬淡美好,不够精致,但有令人回味的气韵。
我拧开瓶盖往掌心倒了一点水,轻轻扑在她脸上,想要为她清洗,她忽然有了抗拒,不允许我触碰她,她挥舞手臂狠狠抽打我,我由于没有防备被她打中了眼睛,水也全部倾洒出去,淌了一地。
我捂着刺痛的眼皮迅速从地上站起来退后几步,沈碧成疯了很久,直到她没了力气瘫软在稻草上,大口呼吸着,昏暗至几乎漆黑的空间里传来她的哭声和笑声,显得尤为阴森。
我将剩下的一点吃食扔到她旁边,确定她看到了,才转身原路返回离开了地下室。
我之前想过很多场景,即便脏兮兮最起码有一张床,有一盏油灯,我实在没料到底下是这样凄惨的景象,这栋宅子里的人都是铁石心肠吗,她就算水性杨花,又伤害到了谁,给一口饭吃,像个人一样对待她,就这么难吗。
我盯着前面透亮的一丝阳光,吹灭手上蜡烛丢在门口,用一张纸盖住,等我下次再来还可以使用,次次找曹妈要蜡烛,她一定会留神我了。
我弯腰从低窄的洞口出去,正要迈步回庄园,忽然右侧角落传出一声低沉的三太太,我吓得手一抖,拿着的外套掉在地上,我惊慌问了声谁,那里走出一名上了年岁的佣人,逆着光而来,轮廓非常模糊刺眼,等到她走近我发现她比曹妈还要老,鬓角的头发已经花白,她站在我跟前面无表情,垂眸看了眼被灰尘染脏的大衣,弯腰捡起来掸了掸,双手递给我,我迟疑着接过,问她是谁,她说,“我是大太太身边保姆。”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被她抓了现形,这宅子里地下室是禁地,谁也不能擅入,除非大太太允许,可我连招呼都没打,所以她是来故意堵我的。
我没有辩解,只问她什么事,她平静的脸上像一潭死水。
“大太太请三太太过去说话。”
她说完转身先走一步,走得非常缓慢,我犹豫了一下跟上去,她一直将我带到二楼,停在一扇藏匿于君子兰后的房门外,伸手轻轻推开门,里头溢出一阵浓烈刺鼻的熏香,还有墨汁的味道,我实在适应不了那股莫名其妙的空气,捂着嘴吧蹙眉,佣人对着烟雾弥漫的房中喊了声三太太到了,里头没人回应,只有时钟滴答滴答走过的脆响,她侧身为我让出一条狭窄的路,我挥动手臂想要驱散眼前雾气,可雾像是从房间四面八方的角落渗出来,越来越浓。
房间里很亮,可浓稠的空气把阳光覆盖住,又显得非常昏沉。
我觉得特别诡异,所以走得也很小心,佣人从外面将门关上,我盯着浓雾深处,喊了声大太太,忽然我从没有留意到的角落滑过来一道矮矮的人影,车轴在滚动,碾压过地上掉落的三炷香,顷刻间破碎成了粉末。
一个盘发女人坐在轮椅上,穿着青色的长裙,她一点点逼近我,惊扰了浮在空中的烟尘,迅速破碎蔓延开。
大太太脸上皱纹不多,头发也很黑,听说她和穆锡海年纪相仿,可她并不像六十多岁的女人,几乎这个年纪的都不可能有她这样端庄优雅的气度。
她戴着一副金色耳环,吊链很长,几乎长过了下巴。
她过分安静平淡的面孔,像一樽了无生气的素佛。
她仰面注视我看了半响,在我被她盯得浑身发毛时,她忽然开口说,“喝茶吗。”
这话意料之外问得我很茫然,我摇头说不渴,她没理会,转动着轮椅滑向靠近窗子的茶几,随口让我坐下。
我悄无声息走到她旁边,借着窗纸透入进来的一丝雪光打量整个屋子,这里简陋得根本不像一个豪门正室的住所,比佣人的还要素净,偌大的卧房空空荡荡,连一件像样的陈设都没有。
素色的门帘被卷起来,露出一张床的半角,被褥叠得十分整齐,没有落下一丝灰尘和褶皱。对着门的正前方有一个巨大的鼎,里头焚着三炷半米长的粗香,这屋子里雾蒙蒙的白气就是燃烧出的香雾。
我找了半天也没发现可以坐的东西,地上铺着三个蒲团,就是礼佛上香跪拜用的黄色软垫,我盘腿坐下,大太太一言不发泡茶,她动作很贤淑,手艺也高超,看得出是茶迷。沸腾的茶壶里溢出沁人心脾的芳香,她安静等了几秒,然后拉开抽屉翻出两个陶瓷小杯,斟满后推到我面前,我捧起来嗅了嗅味道,茶苦得刺鼻,像黄连一样。
我喝不下去,就用烫作为借口,又放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