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虽然破烂,但吃喝玩乐都很齐全,不仅茶水好喝,点心也非常怀旧,桂花馅儿的绿豆糕,红枣莲蓉的月饼,麻杆糖,一碟放在油锅里翻炒到快糊了的花生仁,盛出来走一路香味散一路。
茶馆每天上午说书,讲民间轶事,下午唱戏,都是三四个小时连轴的大戏,晚上来一段架子鼓或者莲花落,趁着清幽的月色,送人们陆陆续续离座,小姑娘长得漂亮,嗓子脆生生的,脸上抹着胭脂水粉,麻花辫又黑又亮,鼓声刚一响,高腔就甩出来,震得人头皮发麻。
我扶着马夫人迈过门槛儿进入茶馆,来不及打量什么,小伙计已经麻利迎上来,我提前一天和他打过招呼,安排得非常妥帖,钱也早就给了,他看到我不动声色点了下头,将我们迎进前排落座。
马夫人初来乍到,对这里一切都很新鲜,也非常满意这份民风,虽然吵闹,但老百姓的日子不就是这样热热闹闹的凑份子吗,她坐下后脸上始终满意笑着,我看到她的反应心里一块巨石算落了地。
小伙计抓住肩膀上搭着的擦汗毛巾往身后一甩,尖着嗓子朝后厨高喊,“头桌两位夫人水果蜜饯糕点拼盘和满清八大件一份,上好的铁观音一壶嘞!”
马夫人笑着问我八大件是什么,我告诉她除了瓜果梨桃还有八种白皮点心,满清时候最盛行,是王宫贵胄才吃得起的,馅儿裹着枣泥豆沙红果白糖百果栗子葡萄干和青丝玫瑰,又酥又脆,流传到现在是民间最爱吃的茶点之一。
马夫人乐不思蜀,她们这种贵妇,平常都是吃星巴克港餐厅的高端差点,根本不会吃套一层塑料膜掉渣的廉价货,而小时候又吃不起,所以八大件成了一个非常奇特的食物。
小伙计招呼完我们旁边一桌,转身踮着脚一溜烟跑开,不多时另外一名后厨小伙计端着托盘从帘子后头出来,将东西摆在桌上,为我们斟满了茶水。
马夫人没怎么矜持,用筷子夹了一块糯米糕,她尝了尝对我说,“和我吃的不一样。”
“您吃的糯米糕样式食材都经过精雕细琢,每一块都能买老百姓吃的十斤,倒是很精致,但口味各有各的好,我还是喜欢吃大众的东西,有时候过于雕琢,味道反而缺了点什么。”
马夫人很喜欢这些茶点和零食,戏开锣时她碗里的茶水没怎么动,糕点倒是吃了不少。
我盯着幕布后面出来的兵丁阵仗,“马夫人喜欢看秦香莲吗。”
她说看过,但没有看全,戏辄太长了。
我扬起下巴指了指台上,“今儿赶上这出大戏,我和马夫人都有耳福了。”
她放下吃了一半的点心也看台上,包公正在唱戏文,嗓子十分豁亮,中气十足的唱腔震耳欲聋,虽然戏服要比剧院里的简陋陈旧许多,但反而韵味深长。
她颇为感慨惆怅,“这出戏看到陈世美和秦香莲对簿公堂那一辙,我就没往后面看。夫妻本是至亲的人,怎么能闹到这样贫瘠的一步。”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世上千千万万的男女都是如此,一方发迹了,对另一方是否要换人就会产生动摇,女人还好点,男人疼也就够了,男人却贪婪无度,朝秦暮楚。”
马夫人听我这样悲凉的说辞,她偏头看我笑,“听德禄提过,穆先生对你非常宠爱,当初三太太的生日宴,我虽然没去,可德禄去了,他回来告诉我,穆先生这一次新纳的三太太真是放在嘴里含着,不知道该怎样讨欢心了,你很有福气。”
我苦笑,“我福薄,自己命也薄,享用不了锡海的深情,早早天人永隔,所以说来说去,我最羡慕马夫人,可以和丈夫白手偕老,几十年如一日。”
她听我这样奉承,也非常受用,垂眸抿唇笑,一脸的幸福。
台上戏词唱了一辄又一辄,小伙计给我添续到第四杯茶水时,终于到了最精彩也最令人悲愤的一辄,我盯着台桌上那一簇闪耀的烛火,意味深长说,“陈世美飞黄腾达,做了当今公主的驸马,便忘记了远在寒乡孝养自己老母的发妻和一双可爱儿女,恨不得将从前那段过往洗得干干净净,以免耽误了自己的锦绣前程。可见男人凉薄无情,在名利场上过于势力。想要维持感情的纯粹浓厚,夫妻间的差距不能拉开太多,古人讲究婚配门当户对,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只有合适才能和美。”
马夫人端着瓷杯饮茶,台上正唱陈世美吩咐人去小庙杀害秦香莲的一辄,秦香莲跪在地上声泪斑斑哀求饶自己一命,一双儿女随母亲下跪磕头,哭声震天。
我手指捏起一枚蜜饯,放在嘴里咬了一小口,酸得我鼻子发涩,“杀妻这样的事实在太丑陋了,简直让人作呕。可哪朝哪代都有,挡了自己的路拖了自己的后腿,职场失意或者得意,情场放纵,都是让男人心思骤变的因果。年轻一点的为了攀附更高的权势,不惜用妻子投石问路,不顾结发之情。现实中什么违背道德良知的事没有,人心难测啊。有时候前一秒还恩爱情浓,后一秒却阴晴大变。”
马夫人目光凝视台上,端着茶杯的手倏然一颤,里头温热的茶水溢出几滴,我余光瞥见了这一幕,装作没看到。
第168章 筹谋
这场秦香莲在我源源不断的品评与马夫人心慌意乱中落幕,她整个人没有了刚过来时的春风满面,有些惆怅和深沉,台上戏都散了,她还没回过神来,捧着茶杯不知想什么。
小伙计笑着过来换茶壶,他问要什么茶,我说换一壶碧螺春,他把泡得没了颜色的茶叶倒出来,加了一勺新茶进去,茶还没有注水泡开,但混入空气后已经香味四溢,是上等拔尖的碧螺春。小伙计提了一壶滚开的水,顺着壶嘴倒入茶肚里,里头沸腾翻滚,更浓郁的茶香从圆盖内溢出。
“这是今年的第一批新茶,压了几个月但不影响味道,比之后二三轮择上来的要香。”
他边说边晃了晃茶壶,里头的茶叶上下浮动,“再泡几分钟就能入口。”
他转身要走,我叫住他问今天的大鼓书唱哪出,他说今儿换了新的,唱一出北方的经典太平歌词全调,早就订出去几十个位置,恐怕站着的客人都要上百,在南方可是新鲜玩意儿。
我笑着看马夫人,“看咱们今儿有多大的耳福,都赶上了。”
她还沉浸在秦香莲后几辄戏的悲戚中,我和她说话也没听清楚,敷衍着点头笑,她灰白的脸色让我心里有了底,她动摇了,马夫人始终在马德禄的柔情与保护下生活得非常单调,正因为这份单调,她不谙世俗,不太清楚外界变化莫测的人情世故,耳根子软,胆小求安,更有些妇人之仁,这恰好是我利用的一点。
唱太平歌词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演员,嗓子有些沙哑,但腔调拿捏有韵味,沙哑倒成了特色,辄与辄之间贯穿着一个笑话或者小段子,非常有意思,逗得台下听众大笑,我也没忍住笑了几次,还给台上递了百元赏钱。
马夫人在我旁边意兴阑珊,按说她应该喜欢这个,可她没心思听,她满脑子都是我那些醒世恒言,像过电影似的没完没了,太平歌词唱到一半时她有些坐不住,时不时欠身换个姿势,后来索性就表现出非常烦躁的样子,以咳嗽来示意我。
我本想装聋作哑再耗她一会儿,耗得越久她想得越复杂,对我越有益,可她折腾得有点厉害,容不得我继续无视,我偏头问她怎么了,她说有些坐累了,我试探说要不回吧,她点头说好。
我搀扶着她走出茶馆,保镖一前一后开路,外头已经是黄昏十分,瓠子巷里的人比午后少了许多,但仍旧很热闹,到处都是叫卖吆喝,有几处摊位换了新玩意儿,炒糖豆围拢的人很多,最属小孩子吵得欢,我问马夫人要不要过去瞧,她停下扫了一眼,“改日吧,我们再来。”
我笑着没强求,搀扶她坐上车,她吩咐保镖先送我回去再开回马府,她还不知道我已经不住穆宅,我现在也绝不能透露丝毫。
车开了一半后,我借口下去买点东西,让她先回去,马夫人不放心我怕半路出事,担不起这罪过,死活不肯走,我只好打电话让司机来接我,她听见电话里应和,这才放心关上车门。
我透过车窗和她道别,“过几天我再去马府陪您散心。”
我叮嘱保镖稳一点,别颠着马夫人,然后站在原地目送车载着她离开长街,这边距离公寓已经没多远,司机很快驱车赶来,我在橱窗口打包了一份糖炒栗子,坐上车回到公寓。
晚上八点多周逸辞阔别两周后第一次踏入家门,我累得浑身散了架,懒洋洋躺在沙发上眯眼,看到他没表现出多大的惊喜和思慕,九儿一手拿着奶瓶一手抱着文珀迎上去,周逸辞立刻露出笑容,伸手接过抱在怀里看了好一会儿,他逗弄着喝奶的文珀,他本来喝得津津有味,忽然不喝了,瞪着眼睛看周逸辞。
他闷笑出来,“看我什么。”
文珀咂吧了一下嘴,将奶嘴吐出来,九儿又试着塞进他嘴里,他再次吐出,不耐烦别开脑袋,九儿说,“小少爷吃饱了。”
她举起奶瓶晃了晃,“小少爷可真能吃,一顿要喝掉一瓶,剩不下几口,在这个月份里的婴儿,他算胃口最好。”
周逸辞托着文珀后背帮助打嗝儿,他居高临下俯视我,见我懒得像一只猫,开口问我,“怎么不认识了吗。”
我嗯了声,揉着太阳穴,“快忘了你长什么样。”
我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你从公司回来吗。”
他说是。
“你去陪梁禾依了吗。”
他反问我想要他去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