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算承认了,揣着个说不出道不明的惊天秘密过日子,是不是很累。”

我懒得和她东拉西扯,我问她找我什么事,她舌尖从嘴里抵出一枚叶子,将茶盖扣上,“听说你要走了。”

我整个人一怔,第一想到了沈碧成,除了她,宅子里没人发现这隐隐的变故,我警惕问她,“谁说的。”

“还能是谁,要带你走的人亲自过来跟我说。”

我下意识要脱口而出周逸辞的名字,不过我立刻反应过来,她也许套我的话,虽然她闹不出什么动静,可留在别人手里的把柄还是能少就少,我平静说,“我这个当事人都不清楚的事,大太太比我还耳聪目明。”

“得了,马上宅子上下都要知道的事,你在我面前装什么。”

我不语,她指尖在瓷杯上敲了敲,“他来找我,说带你走,不会把你和孩子留在这套宅子中寂寂此生。你猜我会同意吗?”

“你不会。因为人都有妒恨的心态,我用三个月时间翻盘,赢了你四十年,赢了齐良莠七年,你恨我,也厌弃我,你不会让我过得痛快,我只要不踏出这扇门,没有男人没有爱情,就像不被浇水的花,我会比你枯竭得更早,你看着舒服。”

她笑了笑,她头上的银丝比一个月前更多,几乎占了全部的三分之二,即便在这样昏暗的视线中,也亮得刺眼。

“可周逸辞是什么人,由得我不肯吗。他既然敢来堂而皇之找我开口,不达目的当然不会罢休,我答应了,这件事我不插手。”

我蹙眉看她,我一直觉得周逸辞带我走有两大难题,一个是褚慧娴,一个是世俗流言,世俗被他的权势所压制,不敢明目张胆指指点点,可褚慧娴却什么都不畏惧,她怕什么鱼死网破,穆津霖也绝不会看着自己母亲被周逸辞压、制,他们两人势均力敌,这是褚慧娴放肆的最大筹码,可没想到我最担忧的就这么轻松解决掉。

她反手将窗纱拨开,“周逸辞握着我这辈子最大的错,人到了年纪,就想保住颜面,我能活几年啊,最坏的结果等我死了他也能把你带走,可我却不想晚年看着因为我的专横自私让津霖被周逸辞仇恨使绊,他们本来就安宁不了,能拖一日是一日吧。”

她注视着投射在窗外脆嫩的梧桐叶上一缕月色,“惜蓉是他母亲,被我毁掉的。”

我心里一揪,“她不是自己毁掉自己的吗。”

褚慧娴嗤笑出来,“她傻啊,又不是黄花大闺女,都生过孩子了,老爷这么高贵的男人睡了她她矫情什么,又不是不给她好处,人有时候就差那么一点点,所有一念之间的崩溃都是被堆积的细节摧垮的。”

她说完更开心笑,她这辈子都没在女人的争斗中做过什么成功事,始终处于下风,也许惜蓉是她唯一赢的一次,所以她提起来没有后悔没有惭愧更没有悲凉,只是很得意的笑,在她脸上几乎看不到的得意。

“老爷这辈子的女人里,惜蓉最平庸,也是唯一一个结过婚给别的男人生过孩子的,老爷这种身份要什么女人没有,惜蓉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她毫无优势,可还能抓住男人的心。正因为这样,她生下周逸辞更受宠爱才让我如临大敌,我不怕老爷喜欢谁,我就怕老爷惦记谁,这份惦记可以让他脑子一热,把我的位置也给她。你知道他和惜蓉是怎样的情况吗,他们碰面就冷战,说话就吵,她爱搭不理阴阳怪气,老爷还恨不得往前凑,凑近了她厌烦,凑远了老爷心痒。他跟我说过,怎么他就征服不了那个女人,我也觉得男人真可笑,偏偏去喜欢一头倔驴。”

她说到最后一句咬牙切齿,显然她对惜蓉的仇恨更胜过对我和齐良莠千百倍。

“能与这个不公世道抗争的只有男人,女人除了认命,能反叛的寥寥无几,其实惜蓉已经认命了,她不认能怎样,老爷的权势她清楚,她不清楚也看得到,滨城穆锡海只手遮天,谁也扳不倒他,除非他自己倒下,她和她丈夫都是平民百姓,连温饱都困难,在穆锡海面前,还不如一只蚂蚁分量重,她不敢吵闹,她怕她闹过了,惹怒了穆锡海,让她的丈夫和女儿都不得安宁,她在深宅大院被控制住,出行都有人跟着,她什么都管不了,如果穆锡海要对她家人下手,她到死甚至没机会去坟头哭一哭。”

褚慧娴说到这里笑出来,“可我不能让她认啊,我不为自己,还要为津霖,长子不够,非得是独子,才能有用。”

她不再看窗外的月色,而是偏头看向我,“我安排人找到了她丈夫,当时他女儿已经奄奄一息,瘦得像一只小小的贝壳,就在破败简陋的民房里,躺在床上连哭的力气都没有,我派去的人告诉我,她救得活,只要送到医院,再找个乳母,用不了多久就能平安脱险。于是摆在我面前的选择有两个,一个是当好人,将她女儿救活,让他一家感恩戴德,使惜蓉在恩情之下成为我的人,为我去缠斗之后的太太,还有一个是做恶人,对无辜的小生命见死不救,我选择了第二个。”

我脸色一变,攥了攥拳头。

“那小女孩死了之后,我让惜蓉丈夫写了一封亲笔信,我安排人拿来递到了惜蓉手上,信中直接点名是穆锡海逼得他父女俩颠沛流离叫天不应,女儿在这样恶劣环境中夭折了,临死瘦得皮包骨,穆锡海没有半点动容。惜蓉认得他笔迹,当时就崩溃了,你见过一个人恨得连眼睛都发绿的样子吗?我见过,就是惜蓉,她真是恨不得立刻捅死老爷报仇雪恨。可她又不能,周逸辞是穆家少爷,有吃有喝无比尊贵,可她一旦杀人,穆家完了,她也要偿命,她儿子会是什么下场,她不喜欢周逸辞,她恨和穆锡海有关的所有人,但她是母亲,她狠不下断了儿子生路的心肠。”

她说完不屑一顾嗤笑,“归根究底,惜蓉那个不成器没本事的丈夫毁了她大好人生,也毁了周逸辞本可以安稳富庶的少年岁月。卖了他他还帮我数钱,这样愚蠢窝囊的男人,也不知道惜蓉惦记他什么,哪里比得上老爷一根头发。”

褚慧娴闭上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气,“只是我没想到周逸辞还会回来,僵持了近三十年,他还愿意再认老爷。否则根本没有你进来的机会,所有的东西,都是津霖的。”

她说完将挂在脖颈上的佛珠取下,托在掌心里看,“果然是人算计不过天。我没资格信佛,我没有仁善的心肠,可佛祖原谅一切回头是岸的人,我想我的罪孽已经洗净了,现在只有你,程欢,你没有得到你应得的下场,你不踏实吧,提心吊胆吧,终日惶恐吧。”

我看着她近乎扭曲到猖狂的笑容,“你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她挑眉笑了笑,“为了抢老爷啊。我的丈夫我不掌控,难道还眼睁睁看着别人驾驭吗?男人的心不会静止,他不断在变,能不能延迟他变的时间,降低他变的恶果,就看女人怎样做,束手待毙在这个宅子里只有死路一条,即便我也不例外。”

我觉得惊愕,也不可思议,我喉咙哽住了一口痰,我分不清那是痰还是什么,很酸涩很凄苦,“你已经是妻子了,把持着正室的位置,如果你不犯错,穆锡海根本不会抛弃你,他还要看在穆津霖的面子上,为了长子也会妥协,你还有什么不满,还有什么担忧,何必做这样下三滥的事!我伤天害理蛇蝎心肠不假,可我只对付恶人,我不会害一个善良妇人,更不会对无辜婴儿见死不救!”

“你以为这个正室我坐得快乐吗?”她捏紧轮椅扶手,声音骤然尖厉起来,“你没有结婚,也没来得及在产房中九死一生,女人怀孕是最快乐的时候,丈夫围绕身边,公婆倍加看重,有几个男人混蛋到连怀孕时候都对妻子不闻不问,可十月临盆是女人女人最接近死亡的时刻,你经历之后就会觉得无法忍受丈夫的轻视和冷漠,他爱的那些莺莺燕燕,又有几个愿意为了给他开枝散叶而割舍性命,有吧,只是她们都想依靠孩子逼宫,都是贪图利益,拿孩子当筹码当盾牌。只有妻子,这世上只有妻子身份的女人才是对丈夫真心。”

第127章 醒悟

褚慧娴拍打着自己胸口,“看着自己丈夫和其他女人谈笑风生良辰美景,看着自己丈夫抱着她生的孩子感受做父亲的喜悦,而因为不喜欢我冷落我的儿子!无论津霖多么优秀出众,都受我牵连得不到半点关注,他把所有慈父的温和都给了周逸辞,只给津霖严父的苛刻。津霖曾经非常天真可爱,他阳光美好到让人心疼,可后来他变得沉默寡言深沉冷冽又是谁逼的。周逸辞有我的儿子高贵吗?他不过是一个卑微情人生的贱种,他敢直接跟老爷呛声,骂自己父亲是强盗恶霸,津霖有过吗?”

“你只看到了自己儿子不得父亲看重,那你是否知道穆津霖到今天还活在你的疼爱中,可周逸辞从小不得母爱,他活在父母的争吵与仇恨里。至于你的满口怨言,和惜蓉无关,是老爷的偏见,因为母亲而殃及孩子,这本身就是男人的狭隘与自私,你也十月怀胎生养过,怎么忍心对一个襁褓婴儿的生死不闻不问,你有能力救,那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亏你还说信佛,佛祖原谅误入歧途改邪归正的人,但不会原谅对小孩子这样残忍的毒妇。”

褚慧娴身子一颤,她脸上一切生动的唾弃的愤恨的苍白的表情归于既然,隐匿得干干净净,还剩下了什么,眉眼的空洞,寂寥,怅惘。

“周逸辞那么阴险残暴,也没有对背叛自己同床共枕的妻子下手,他每天看着间接导致他家庭支离破碎的凶手,他对你做过什么吗?他想到你是女人,有你的无可奈何,你的悲惨哀戚,你老了,他不忍给你面目全非的晚年,他和穆津霖也许以后会争个你死我活,但他从没萌生过要迫害你的念头,即便你处处咄咄逼人,恨不得翻出我们之间的事一起绞杀。你瞧不起他,可你看看现在谁瞧得起你?我们都会在争夺男人、婚姻、权势与金钱的路上迷失自己,但心里那把尺子总该有个底线,幼子无辜。”

褚慧娴睁大的眼睛里滚出泪水,十分浑浊,我隔着这么远都能感觉到那灼热的温度,似乎一滴血。

她听到的话彻底摧垮了她仅剩的骄傲,她发现自己握住的得意,不过是别人最不耻的东西,她那样厌恶每一个妾室,她一味认为自己很清高,为了维持她的清高,为了让穆津霖区分开那些低贱的骨肉显出尊贵感,她已经忽略掉自己做过什么。

可她忽然发现,她甚至还不及这些人,她和她最恶心的齐良莠才是一样的人,都为了利益不惜对孩子下手,可齐良莠从没有掩饰过自己的尖酸刻薄任性刁钻,她光露裸展现出她的贪婪欲望,她的目中无人,而褚慧娴还在装,装给所有人看她的高贵典雅,慈祥温和。

她掌心攥着的佛珠在她的无力颤抖下脱离坠落,掉在地上,“被男人宠坏的你,当然不知道我这样女人的苦。”

她伸出手指着房门上挂着的一面镜子,她不说话,就那么指着,我明白她什么意思,我起身走过去摘下来,递到她手中,我没有落座,而是站在她面前看她。

她对我说,“我用茶杯玻璃瓷碗和屏幕都照过自己的脸,唯独很久不用镜子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语,她扯了扯干涩的唇角,“因为镜子太清晰了,丝毫不掩饰脸上的瑕疵与缺陷,我宁可欺骗自己,我就像那些东西模糊照映出来的面容,平整光滑,温柔细腻。和你们没有半点区别,只是头发白了,除此以外我还是四十年前刚刚遇到老爷的那个我,让他也怦然心动过。苍老是女人最大的劲敌,是爱情最畏惧的东西,让所有喜欢荡然无存。”

她说着话喉咙开始哽咽,越来越浓烈,几乎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什么。

“看着自己丈夫把什么好东西都捧到她手中,我只能每个晚上在房间里等,不敢关门,也不想关上,就那么眼巴巴等他路过,明知道他不会进来,他是奔着另一个女人去,可却不甘心,揣着最后一丝幻想,想着他万一看到了,可怜我,忽然改变主意呢?”

她说到最后眼眶更红,止不住的眼泪砸下来,每个字都让我心酸。

“从惜蓉之后,宅子里来来往往的太太就没断过,她之后还有一个三太太,后来在保镖协助下跑了,逃到外省,老爷怕被人知道家丑笑话,也没有找过,她算最幸运的,没有在这高墙之中凋零苍老,去过她最想要的生活。

之后就是齐良莠,沈碧成,还有你,还有这宅子里没完没了被穆锡海看上的小佣人。这些脸孔啊,一个比一个年轻,唯独我在变老,越来越老,你刚来那天,齐良莠去见了,我没有露面,你知道为什么吗?不是我不愿意摆着妻子的谱,而是我心疼,心疼我的容貌,我的光阴。看着你这么年轻漂亮,想着老爷那么喜欢你,我心在滴血。”

她说完将扣在膝盖上的镜面反过来,用掌心在上头蹭了蹭,蹭得干干净净,她盯着里面映照出的自己,昏暗的灯光给予她最后的仁善,给苍老的女人无比深刻与包容的慈悲,澄澈的镜面黯淡了她的皱纹与斑点,将她五官变得柔和温暖,她盯着里头的自己,有些难以置信,她抚摸着,忽然笑出来,闪烁的泪光里她笑容那样让人不忍戳破真相,她问我,“这是我吗。”

我说是。

她再次问我,“程欢,你看到的,是我这样的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