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晴也不急着说什么,先摊开纸笔写起要交与县丞的书信来,待落款盖章之后,才搁了笔缓缓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李管家实是个聪明人,然而自古有曹操因妒杀杨修。我虽不是曹操,却难保旁的人不是。他若是想要挑什么大梁,于藏巧露拙一道却不可不精。平时多请教请教旁人,倒比时时出那些个无谓的风头要强上许多,到时真到了出彩的时候,也不会因此便让旁人记恨上了。”
听雪连连称是,又目露感激,低声道:“李费承蒙小姐抬爱……”
安晴抬手打断她话,靠在椅背上微阖双眼道:“我并没有许他什么,日后如何,也要全看他如何行事了。若他当真将这话听了进去,怕到时他这只良禽还要挑个更高的枝儿来歇脚呢。”
听雪忙摇头道:“古语道士为知己者死。我等小人虽不是名士,然而小姐知遇之恩却是如何都要报的……”
安晴挥手,低声道:“我乏了,你且下去罢,不必贴身伺候了。”
听雪答应一声,盘桓片刻,又恭恭敬敬地向她道了一个深深的万福,这才小心掀帘走了。
含秋片刻后也回来,将披风披肩等物于她妥帖穿了,两人便仔细地拣那干净的小径回了家。
安晴换过衣服之后便寻顾夫人去,摒退了旁人之后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地详细跟顾夫人说了,顾夫人沉吟片刻,轻拍她手背赞道:“你做得很是得体。”
安晴听她如此评价才松了一口气,又苦笑道:“女儿也是头一次当两边的家,生怕叫裴家觉着一碗水端不平,或是厚此薄彼一类,那便是不好了。”顿一顿又为难道,“裴姨……”
顾夫人含笑搂着她劝:“你裴姨生就一副掐尖要强的性子,其实心里比谁都明白,她不过是现下抹不开面子罢了。呐,自家宝贝儿子本是对她言听计从的,现下因了你而再四地顶撞她,若换了是我,我心里也要不痛快的。然而她向来疼你,你又是对福官、对裴家一心一意地好,你只管什么都做到了十分,她到时就会觉着,若是不答应你和福官的婚事,她心里一辈子不安宁呢!”说着便使帕子掩着口笑,“她再别扭下去,不过是闹得自己良心不安,咱们左右是没什么的。”
安晴教自己娘亲逗得扑哧一笑,也回手搂着她玩笑道:“原来说来说去,还是我娘最是奸诈狡猾!”
顾夫人也偏着头笑:“那是当然,你娘年轻时,也是远近闻名的女诸葛来着,……谁知还是栽在你爹那块老木头手里!”说着当真咬牙切齿,一副恨恨的表情。
安晴笑得直不起腰来。
第六十九章
第二日寅时初,安晴便忙起床梳洗。
饶是夏季天亮得早,此时外头也只是刚见着亮而已。含秋摸摸索索地替她穿戴妥当,又低着眼睛,一边为她梳头一边悄悄侧头,不住克制地打着哈欠。安晴不由笑道:“我走之后大概有一个时辰的空闲,你便趁机补一会眠罢!”
含秋忙打起精神笑道:“瞧小姐说的,婢子哪是那么不中用的人?待住一会儿就好啦!倒是小姐待会下山要小心些呀,莫要被什么莽汉冲撞了才好。”
安晴含笑应了一声,趁她梳头的空当先撑着头闭目歇了一会,而后又匆匆吃了几口粥,便带着含夏去了厨房。
因顾家厨房稍大,安晴又不愿两家来回奔波,便叫裴顾两家的媳妇全都聚到顾家大厨房来做活,裴家厨房则空下来留待自用。因黄嫂和李嫂有心在第一日开个好头,是以按着约好的时间又提前了小半个时辰便召集媳妇姑娘们干活。因此待安晴迈进厨房时,媳妇们正忙得热火朝天,生火的生火,淘米的淘米,锅也已经上了灶。
安晴凑近了看看,又转头问黄嫂:“这是多少米?”
黄嫂擦着手在一边陪着笑回话:“这锅里是六升大米二升糯米,待水开了米半熟再下地瓜。我瞅着地瓜粥金银相间,卖相极是喜庆,又是甜口的,讨个开门红却是不难。待明日我们再寻思些绿豆粥、黑豆粥这些杂粮粥来做,定叫来喝粥的交口称赞!”
安晴看着着锅里水米的分量点点头,状似无意地问她一句:“这法子是你想的?”
黄嫂子嗐了一声,搓搓手低头小心回话:“是我们大家伙想的,奴倒是不敢贪功。”
安晴见她眼神飘移,面露心虚,便知定是李费或者听雪为她支招了,于是也不说破,只嘱咐一声:“还不知今天会来多少人,你们且按一半的分量做,待好了先盛一碗过来给我过目。”便迈步出了厨房,就近寻了一间小正房坐下,又招了李费等人来问今日的安排。
如此忙了约有小半个时辰,黄嫂这边便使了个年轻媳妇为安晴捧上碗粥来。安晴拿起小勺来搅一搅,又直直地□粥里,见那小勺待住一会儿才缓缓往下倒,方满意道:“这个厚薄倒是可以的。”又吹凉了之后喝了一口,味道中庸了些,黄嫂又显是怕筷子在粥里站不住,多焖了好一会儿才起锅,却是稍嫌黏腻了。
安晴心知上大锅煮出来的饭本就难掌握火候,她却是不好要求太过严苛,于是稍缓了一会儿方点了点头,也不说什么,只挥挥手叫那媳妇下去。
那媳妇也是个有眼色的,见她如此神情便知道安晴对这粥作何评价,于是忙福了福,不声不响地下去了。
李费转转眼珠,看样子是想说什么,最终却也没开口。
安晴笑笑,心道昨日听雪定是将她那番话完完本本转告了的,于是只当没看见,又问了他几句人手布置的事宜便也放他下去了。
安晴待他出了门,又喝了口茶缓了缓精神,便也搭着含夏的手出门,小心翼翼地往山下走。
落霞这半个月来的天气像是存心要把人往死里整的,暴雨之后又是连着两三日的艳阳天。火辣辣的大太阳很快便把地下的积水烤干,转而蒸出股子闷人的热汽来。安晴被这股子闷气熏得头晕脑胀,饶是头顶有伞遮阳,又有含夏亦步亦趋地扶着还是觉着路途艰难,走到半山腰便觉着气力不济,于是只得寻个阴凉地站下,寻思着略歇歇脚再向下走。
含夏收了伞,一边使帕子为自己扇风一边往一块突出的山石上走,待张望片刻又忙忙回身,拉着安晴手臂急道:“小姐您快来看呀,可是婢子眼花了?山脚下那些乌泱泱的人头当真都是来领粥的?”
安晴听她如此反问,忙也走到高处向下张望,第一眼却也被骇住了。
只见山脚下人头攒动,摩肩擦踵,众人形成了条又粗又长的队伍从山脚蜿蜒开来,又直伸向大路。众人因怕旁人插队,竟排得密密实实,两人之间至多只有两尺宽的空隙,更别提有那本就认识的,勾肩搭背地挤作一团,生怕别个占了先。队列旁不住有人骑马驰过,离得太远看不分明,安晴只能看到马上人均是着黑,想必便是魏郢的手下了。
安晴望了片刻便吩咐含夏道:“咱们先回吧,你待回去便立刻使人去厨房跟黄嫂说一声,教她快些把剩下的米都做上,再分人手出来熬些绿豆汤来,放得稍凉些再端下来给魏守备带来的将士们喝。这大热的天,军爷们穿得又厚,若是当真热晕了几个便是罪过了。”
含夏一一答应。因山下众人实在太过骇人,安晴也不敢多歇,话刚说完便催促含夏上路,两人一路紧赶慢赶,待回了府自然都是气喘吁吁。安晴但觉胸口憋闷,忙寻了个阴凉的屋子进去歇息,待缓了有一盏茶的时候才约略觉着好过了些。
含秋掀帘子一头扎进来,脸上难掩笑意:“小姐呀小姐,婢子可找着你啦!老宅子那头昨天晚上收到了大少爷的家书,因宵禁了便没及时送来。这不,今儿早上便忙忙地赶来敲门,老爷和夫人已看过一遍了,叫我快快送来给小姐看呢。”
安晴一听是顾长青的信,脸上先勾出抹笑来,忙取过帕子净了手之后方拆开信粗粗一阅,又欣喜地抬头同含秋确认:“算起来,我哥这几日就该回来了?”
含秋抿嘴笑道:“可不是么,按信上的意思,大少爷发信和动身不过是前后脚罢了,算算日子,不过十日,大少爷便要回来啦!”
安晴闻言自是喜不自禁,又掐着手指头默算他们两兄妹有多少年没见了,自己的小侄子多大了,嫂子为自己新添的小侄女又该多少个月了,乐了一会儿方又想起来问含秋:“王家那边还没动静?”普度寺方丈及惠家都是昨日当面便给了回话,惠家道说一日之内准备不当,至多迟一天便可跟着一起舍粥。普度寺方丈也道自后日起借着裴顾两家的摊子一并舍些防治疫病的汤药,只这药物配的麻烦些,自雨停后便一直分拣却还是没做完,竟教裴顾两家抢了先罢了。
独王家一直没给回音,也不说行也不说不行,连个推搪的理由都没说。
含秋闻言也收了笑意,颇不屑道:“王家夫人当真是个眼皮子浅的,因着王老爷不在府上便愈发的小家子气了!莫说昨日福叔去了之后,连口茶都是陈的,现下还推三阻四,装聋作哑起来,竟当咱家是要害他们一般!这不,今早上福叔又去了一趟,王家竟就说,王夫人去庙里上香去了!这大热的天气,她倒也不怕暑气侵身!”
安晴嗔怪地看她一眼:“这种泼妇一般的浑话,你只说一次便罢了,以后休要再提。”然而待她想到王夫人脾性,却也摇头叹道,“王姨何必把咱家当洪水猛兽似的防着……”暗地里却揣测道,王夫人莫不是因着落梅的婚事而认为她是个城府极深、阴险狡诈的人?
她微微垂眼,心道王老爷如今远去南疆送女儿,偌大的王家全由王夫人做主,她不点头却是连块布都拿不出来的。前些日子大雨,王家虽也是由着落梅的意思在山上建了别院,然而因王家大人本就不放在心上,只把别院当成消暑的山庄罢了,是以这次损失的应该比裴顾两家要大。王夫人此次定是心疼了,才不肯再破财免灾,然而在平头百姓那里却不是这么一回事。她的话在王夫人那怕是不顶事了,得找人再劝劝她才好……似乎王夫人和裴夫人关系还说得过去?
安晴探头看看天色,笑问道:“今日还没探望裴姨呢,郎中可曾去过了?”
含秋也笑吟吟地回道:“看辰光郎中此时应该正在屋里的,小姐现在去呀?”
安晴悄悄打帘子进屋,只见裴夫人于床上半卧着,手臂上与发顶各扎了几枚银针,郎中端坐在床边,两指尚捏着裴夫人手臂上的一枚银针不住捻动。安晴忙敛声静气地站在一边,等了约有半柱香的时辰才见郎中轻吐一口气,依次将银针都拔了去。
安晴待最后一根银针拔下来方轻出了一口气,走到床边笑问裴夫人:“裴姨今天身上可觉着爽利些了?”话虽是问裴夫人的,眼睛却看着郎中。
郎中忙起身含笑回道:“夫人底子不错,再扎个十日左右身上便不碍了。待明后日,夫人胃口觉着好些时,不妨着人扶着下地走走。近日天气炎热,夫人饮食多偏清淡泻火的食物为好。”
安晴一一点头记下,又坐在床边,接过书霜递来的手巾为裴夫人仔细地擦手净面:“裴姨身子快些好起来罢!裴家这样大的家,侄女只当了两天便觉着身心疲累,哪有裴姨这般游刃有余、举重若轻?今日听闻王家不肯如咱两家一样舍粥,侄女心里还犯愁呢。心道王家的别院跟咱家离得不远,若是有那些个打着劫富济贫旗号的好汉去做没本钱的买卖,咱两家未必就能幸免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