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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希利尔告诉白岚的秘密,银月自己才是最有理由第一时间知道的,毕竟两个人都已经肌肤相亲过那么多次了。
他给白岚看了自己背上那蛛网一般交错纵横的咒文,也告知了对方这咒文的来历。
当年杀死整个城镇的人类、杀死他的父母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疫病,而是一场从天而降的灾难。
大陆上的信徒们都知道的一个常识是,被罪恶所充斥的、侮辱神祇的人们,会受到来自神的惩罚。
但是可笑的是,他从小接受着要信仰神、尊敬神的教育,怀揣着对神祇的向往与敬意长大,而她的长姐身为圣埃洛丝骑士团的团长,更是有着常人无法比拟的信仰,但是在神的诅咒降临的时候,长姐嘶吼着对他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却是:“走!离那该死的神越远越好!”
希利尔没有对白岚说出所有细节,只是大概地如此说着,没有讲述他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也没有讲述这场灾难究竟为什么会发生任由活泼的天使先生自己去想象猜测就好了。
那一天他还对白岚说:我是被神诅咒的罪人,我总会以我的方式离开,但是在那之前,我还是贪心地想要与银月大人再多相处一段时间。
他祈求白岚不要把这一切告诉银月,因为他不希望自己如此敬爱的天使长大人得知自己是一个被神所厌弃的罪人,不希望因此被厌恶,而白岚在犹豫过后果然答应了帮他暂时保守这个秘密。
到此为止,一切都在希利尔的预料之中。
那之后他又和艾纳他们说了一会儿话,等到天色快要晚了的时候,他才独自离开了房间,去寻找天使长大人。
他的身体的确还有些虚弱,刚才也是因为他执意坚持那几个才勉强放他自己出来的,现在身上裹着厚实的披风,慢吞吞地走在长廊上,看起来好像确实有点可怜。
最终,他在圣殿后的花园里找到了独自坐在水池边的天使长大人,总是整洁干净的衣裳凌乱而带着血迹,就连翅膀上的羽毛都不像平时那么整齐,看起来有点可怜的样子。
“银月大人,”他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可惜脸色实在有些苍白,“心情不好吗?”
银月抬起头,看见那个人类站在不远处,身上裹着不知哪来的毛茸茸的白色披风,脸上带着笑意,湛蓝的眼睛就像是广阔的天空那样,广阔包容,又令人无处可逃。
希利尔慢吞吞地走上前,然后坐到了银月的旁边,感慨道:“果然主神大人果然还是不愿意接纳我。”
“……”
“看起来,这份自以为是的爱也只是不被允许的存在而已。”
像是被这句话刺痛了似的,银月闭了闭眼,嗓音干涩地道:“……别再说了。”
然而希利尔只当做没有听到,继续温和地说:“我是来与您道别的。”
“从一开始我就隐瞒了很多事,该说不愧是被神否定的人吧。”希利尔还有心情开玩笑,但银月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致,“其实我是知道的,我能选择的只有两条路而已,要么与神作对,要么拖着这个破破烂烂的身子等死。可是人类总是会有很多不切实际的妄想,银月大人告诉我没关系的时候,我也想着:也许真的没有我想的那么糟,也许神祇比我以为的要温柔。”
“要与神为敌,我必须要得到您的力量才行,这是我一开始来到这里的目的。”坦然地说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希利尔抬起手帮银月理了理那银色的长发,就好像一切都还没发生时那样理所当然,“但是已经够了,我知道我不可能动摇您的信仰,这段被我偷来的时间十分愉快,而且我也厌倦了日复一日都要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而谋划到精疲力尽。”
“人类的生命本就是这么脆弱,我已经尽我所能了,就算最后还是失败了,姐姐和父亲母亲也不会责怪我的吧。”理顺了银月的头发,希利尔收回手,抬起头看向正在慢慢落下的夕阳,“其实在祭坛上的时候,我是希望自己能够就这样死掉的。这样一来就能理直气壮地偷懒了,再也不需要感觉到痛苦和疲惫了。”
“我的父母和姐姐一直很疼爱我,所以把我惯坏了,我从小就是个娇气又怕麻烦的人,现在让我独自背负着那么多,实在是太累了,我想要休息了。”
说完,希利尔站起来,笑着向银月行了一礼:“啰啰嗦嗦了这么多,您就当我是自言自语的抱怨就好。那么,就此告辞了,尊敬的天使长大人,感谢您的宽容。”
语毕,金发的青年毫不留恋地转过身,背对着银月,一步一步地逐渐走远。
那时候银月望着那个被厚厚的披风裹着的背影,明明那个人类因为身体虚弱而使得步伐并不有力,但是迈出的每一步看起来却又那么决绝,好像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也不愿意回头。
看着那样的身影,明明那个时候银月的头脑中还是一片混乱,但却有一种无比强烈的不安感凭空产生:好像如果他此刻任由那个人类离开了,那个人类就真的会像飞蛾扑火那样走向死亡,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所以银月几乎是下意识地出声喊住了即将离开的人类:“告诉我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希利尔停下脚步,侧过头看着银月笑了一下:“天使长大人,有些事情知道了之后可能反而会感到痛苦的。”
“如果你还需要从我这获取帮助,”银月直直地望着他,银色的眼瞳微微眯起,“就不要放弃说服我的机会。”
“呵呵……”笑了几声,希利尔转过身面向银月,脸上的笑意加深了几分,“那么以后这就是我和您之间的秘密了,那段故事我还没有跟任何人细说过呢。我愿意向您发誓我接下来不会说一句谎言,我知道天使天生能够看到其他生灵的灵魂,只要仔细地注视我的灵魂之火,您应该能够判断我有没有撒谎。”
“那,接下来请您费心听我讲述一个荒诞的故事吧。”
做一个聪明的人或许也很不幸,因为愚昧者只会盲目地坚守自己的信仰,拒绝接受任何相悖的言论,借此获得一时的满足与安宁。但聪明的人却会试图去探究真相可惜有时候真相并不能令人舒心,甚至可能会令人一夕之间陷入深渊。
希利尔愉快地眨眨眼:看起来尊敬的天使长大人是个可悲的智者。
对于银月而言,永远不可能淡忘的场景大概就是那天在圣殿的庭院里,比他矮了不少的人类抬起头温柔地捧着他的脸颊,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我有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我要杀死那位虚伪而残忍的神明。”
“很对不起,打碎了你一直以来的信仰,但我这么自私的人类,一点都不后悔这样做。”
“我与天使所信仰的‘神’不同,我没有宽容、高洁、仁慈的品性,但我可以允诺,此刻我所向你展示的都是真正的我。残忍也好,冷漠也好,自私也好,我就是这样一个坏到了骨子里的人,为了利用而接近你,诱惑你沾染欲望、质疑神明、陷入痛苦。”
“我想与你签订契约,在我的愿望实现之后,我可以向你们支付任何我拥有的代价。你看得到吧?我的灵魂有些特别,应该会很美味,即使只是五分之一,当做营养品吞噬下去也会对你们有不少益处。”
那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月光下的人类就好像是蛊惑人心的妖精一样,美丽得不可思议,那双湛蓝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进他的眼底,从那双微微苍白的嘴唇中吐露出的每一句话都好像带着魔力,让人难以抗拒。
“如果一定要信仰些什么的话,为什么不能短暂地把你的信仰交给我呢?虽然我这么阴暗恶毒,但我的一切阴损之处你都可以清楚地看见,你清楚地知道你跟随的是什么样的家伙。”
当时银月在想什么?他其实并没有顺着希利尔的话去思索那些深远的含义,他只是低头看着眼前这个瘦弱却又无比固执坚强的人类,回忆着刚才听见的故事里那个柔软、天真、活泼的少年虽然希利尔提到自己时总是用贬义的词汇,但这不妨碍他从整个故事中描绘出那个少年的真实模样是什么程度的痛苦才能让那样一个被家人保护得极好的贵族小少爷变成现在这样伤痕累累、浑身尖刺的模样?
银月抬起手,轻轻按在了希利尔的额头上,打断了他没有说完的诱劝:“不要再说些花言巧语。”
希利尔微微睁大了眼睛,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话语竟然完全没有起到作用,看起来还挺可爱的。
“如果想让我做什么,就直接说出来。”
下一秒,天使的手心发出阵阵银白色的光芒,那些光芒带着圣洁的力量涌入人类体内,悄悄地融入了人类的灵魂之中,凝聚成了一个复杂的图纹。
银月主动完成了他们之间的契约。
是因为发现信仰的虚假、对那位神祇感到失望憎恨吗?
也许吧,银月想,但也可能是他的确被眼前的人类所诱惑,被那甜美的欲望所诱惑,从而堕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