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6章(1 / 1)

荣子盛说不过他,又实在不想退,牙关都咬紧了。

两人意见相左,便这样僵持下来,直到关朔打破沉默:“吕钟明。”

“该你了。”

吕迟垂着眼睛沉默半晌,终于抬头与关朔对视,口中给出几个字来:“好不容易打到了这里,我不想退。”

吕迟与秦无疾很少在议事时意见不同,至少在荣子盛所知这是头一回,荣子盛刚想开口附和一句,却听吕迟话没说完。

“但更不能贸然往前进。”吕迟继续道,“若是我一个人挨饿,那是不能等,只要身上还有一点力气,站起来去抢人馍馍,抢了就能活,抢不着就死,干脆利落……但现在不一样,几万人就不一样。”

“不能乱动。”吕迟低声道,“乱动就是个死。”

荣子盛退了一步:“那就不往前,留在鹿州等粮草支援!卸车解鞍,杀马杀牛,总之兵不可退!”

“从胜州到椒车路程五日,从椒车到鹿州路程三日,两路大军一起回撤,辎重翻倍,速度只会慢不会快,若要退,需得这几日动身。”秦无疾道,“我们等不起。”

“传我军令。”关朔开口。

“都督。”荣子盛脸色格外凝重,竟胆大包天,开口打断了关朔的话。

“传我军令。”

“都督!”荣子盛身着重甲,竟单膝跪地,“恳请都督听我一言……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此时当有一赌!”

“传我军令。”关朔重复道,“留人断后接应斥候,明日一早,大军开拔,回胜州。”

这种情形之下,咬牙坚持需要魄力,急流勇退也需要魄力,关朔选择了后者。

河东将士安安心心休整了一夜,醒来却听说不日便要紧急行军再回到胜州,不由摸不着头脑,只是无条件听从上令,抓紧时间收拾行囊上了路。

几日前刚刚慷慨激昂地立了军誓,数万大军大张旗鼓地来,没摸到一根敌人的毛,便一声不吭地走,对士气必有损害。

然而为今之计也顾不得那许多。

摆在面前左右两条路,各有优劣可谈,各有道理可讲。

当局者面前白雪茫茫,不论做出如何决断,是聪明还是愚蠢,是短视还是远见,至少如今无从评判,皆要留给后人评说。

留在椒车的李肃生随军一并返回了胜州,眼见着吕迟一路上沉默寡言,像是变了一个性子。

“就是觉得憋屈。”吕迟冷声道,“这是老子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不战而败。”

“中郎将此前与敌交战无数,自有输赢。然而兵败阵前的苦楚,可陷入计谋的苦楚却又是不一样的。”李肃生颔首,“中郎将之前不也想着要不战而屈人之兵?总不能只允许自己算计别人,却不许别人算计自己。”

吕迟低声骂了一句,又不说话了。

240 冬胜歌

◎塞雪纷飞,绣我戎衣。塞土坚牢,切我刀枪。◎

积雪的薄厚每天都在有新变化。

离开椒车第二日, 雪线已经彻底没过了马蹄。

河东军的脚程比来时要慢了不少,有人一开始还偷偷在心里估算着里程,直到后来, 算都不敢再算。

李肃生重回队伍, 第一件事就是细细算过库存, 最后给出建议……还是要减发粮草。

李肃生是蔚州军出身, 而蔚州曾是雁门关外第一粮州, 又频频遭受戎索人劫掠, 他跟着陈留做事时,满打满算没什么安宁的日子可过,甚至时常面临秋天收成之后,粮食反而紧缺的局面。

他糟糕的日子过得久了, 被迫修炼出一颗临危不乱的脑子, 统筹粮草的本事更是被磋磨得极其出众。

关朔对他抱有信赖,既然李肃生开口说要减粮,就说明这粮已经到了不得不减的时候。

……但减粮也要讲究减法。

几近半个月的长行军,并非中途几日就能彻底休整过来的, 将士们身上积攒了程度相当的疲累, 再加上减发粮草的噩耗, 身心俱疲难免多想, 许多军营内乱就是这么来的。

人心脆弱,要常怀敬畏之心, 不敢颠簸反复。

故而此时话要说准,力要使稳。

“减粮的命令只能下施一次。”关朔发了话, “各路军营、各级军官皆一视同仁。军令通传诸营, 字字不得更改, 传令官胆敢有半个字的错漏, 便以扰乱军心为名当阵斩杀。为将者,有任何克扣、改例、徇私的举动,阵前同斩,枭首示众。”

“遵都督令!”

诸将领命,传达下减粮的消息,一路上严阵以待,警惕军中生乱。

吕迟叫朱宣盯紧了先锋营的动静,随时准备安抚军兵的情绪。

马匹身高腿长,尚能迈得过积雪,但辎重车的轮轴高度有限,积雪势必会把行程越拖越慢。

而人要睁着眼,日复一日地盯着眼前无垠的白雪,冻得发足疮的脚下走的还是一段回头路,军中尚没有形成成气候的怨念,但气势低迷是逃不过的。

一日扎营,大雪不停。

秦无疾突然传下一个命令,叫鼓吹营校尉带着人和小鼓,连夜前来相见。

长行军的气氛不好,显得肃杀苦闷,难得听说一件新鲜事,吕迟头一个凑过来,朝手心里哈了口气,搓了搓冻得发硬的手掌:“这是要作甚呐?”

距离营舍宵禁还有半个时辰的时间,说着话的功夫,秦无疾附近围了不少人,有善阳出身的军官,有应安出身的兵将,甚至还有几个面熟的随军文官。

他们面孔叫北风吹得铁青铁青的,又按捺不住好奇,齐齐往这边探身,然而探身还缩着脖子,举止很不体面,活像一群快冻毙的青头王八。

秦无疾在营前寻了块石头,坐定在雪堆边,他白天吹了一整天的雪,身上的铁甲叫雪覆满了一层,如今有些雪片脱落了,有些还没有,余下的雪冻得斑驳,像是在银铁上绣了大片大片的白梨花。

秦无疾怀里抱着一只漆皮小军鼓,在鼓面上咚咚敲了几下,之后抬眼看向吕迟。他乌黑的发髻有些散乱,发丝垂在鬓角,叫雪与汗浸得湿漉漉,像是浓墨画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