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迟回想着曾经两人同处一城, 也有话不投机的时候，当时是如何处理异见纷争的？

记不得了。想来想去，没缕出头绪，只记得秦无疾很好相处……就算吵破了天, 打漏了地, 最后自己也总能得个舒心。

不论谁对谁错, 秦无疾总是在安抚他的。

吕迟哑了声音, 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横冲直撞、喊打喊杀的年岁之中, 稀里糊涂地受到那个人了太多的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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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左右，广戴湖畔, 巡防队停马休整。

三百巡防兵驻扎在湖岸旁。

战马一路奔波, 终于能歇歇腿脚, 在傍晚的凉风中零零散散地踱着步, 抖抖鬃毛，垂下脖子，头颅埋进绵软的草场中，缓缓咀嚼着极新鲜的牧草。

巡防兵幕天席地，以队为单位围坐在一起，背后是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草原，面前是一望无垠的广戴湖。

如今恰逢日暮，冷蓝湖水染上紫粉的晚霞，粼粼波光一层层地吹，是从军多年的糙汉子们搜肠刮肚都转述不出的美景。

吕迟自然也不会夸，只是眺望远处，看得出神。

不得不说，天海山的确是个非常神奇的地方，因为太过美丽，甚至叫繁重的巡防事务都显得不那么疲累，停下脚步只觉得舒心。

朱宣深一脚浅一脚从远处靠近过来，边走边挽着袖子，笑问吕迟：“将军！趁着天还没黑，要不要下去逮鱼！”

吕迟抬眼：“你会水？”

朱宣哈哈笑起来，他方才将靴子也脱了，正赤足踩在草地上，裤腿挽到膝盖窝：“将军忘了，我老家在榆县，水多得很，出门就是云簇河，打小在湖水里洗澡，十里八乡的小崽儿，只要学会说话就会下水我还会水下闭气呢！”

“看给你傲的。”吕迟一边听他说话，一边伸手折了段草杆，随意在手里鼓捣着，“行。听懂你意思了。”

“传我军令，各队留出十个人在岸上巡视，其余的，想下水的就去下，戊时二刻上岸整军，误了时辰的，老实去领三十军杖。”

朱宣眼睛亮了亮，当即应下。

“下了水，各凭本事。”吕迟笑了笑，“鱼捞多少算多少，叫各队分烤了吃。”

朱宣看他有些精神，自己也高兴，乐出一口白牙来：“将军不如也下水玩玩！”

吕迟想了想，站起身来：“也行。”

在朱宣心里，吕迟就是无所不能的人物，故而连他会不会凫水都没问，开口便邀他下湖。

他却不知吕迟根本不会水，点头要去，只是自信充足过了头。

游泳么，泡在水里划拉划拉而已，动手动脚的本领，陆上水里又能有多大差别？吕迟暗道。只要他想，就没有学不会的。

放眼广戴湖畔，百来个精壮的大小伙子大呼小叫着撒了欢，挽起裤脚，露着半身腱子肉，扑通扑通往湖里进，那场面热闹得，像是过年往大铁锅里下饺子。

一群人中唯独吕迟不着急，他踩着水缓缓地走，到湖水及腰就停下脚步，背着手看着别人游。

也就短短一炷香的功夫，吕迟觉得差不多了，动动筋骨，一个猛子往水里扎。

甭管游得怎么样，至少气势足得很，余光瞅见他下水的，都在为他叫好：“不愧是吕将军，下水的动静都这么厉害！”

他们嘴上夸得诚心实意，却不知水里的吕中郎将挺难熬，慢悠悠沉了底，默默无闻喝了半肚子湖水，这才浮上水面来，抹了把脸，偷偷往岸边靠了靠。

身边一个校尉路过，笑问他：“中郎将怎的不往那边去！他们说那边鱼好多勒！”

“急什么，”吕迟瞪他一眼，抬手将发髻拆了，梗着脖子道，“……老子他娘的要洗头。”

朱宣战果颇丰，抱了只小臂长的草鱼，乐乐呵呵游回了岸，左右找不见吕迟，沿着湖岸溜达了好一会儿，才在浅水里找到了自家主将。

吕迟一个人躲在清澈的湖水里，皱着眉头，像是遇到什么难事。他进水进得不深，湖水漫到他肩膀，卷曲的长发水藻似得铺展在水面上。

他许是刚刚上岸，脸庞沾满了水，眉毛也湿透了，显得格外浓黑，硬邦邦的睫毛上沾了一层水珠，黏成一簇一簇。

一眨眼，那水珠就活了，像春天檐下的雨幕成串地往下掉，掩着眼皮下一双翡翠玉石，亮得惊人。

吕迟见他过来，抹了把脸，湿哒哒地上了岸，一边拧着头发一边问他：“什么时辰了？”

朱宣：“啊？”

吕迟掏掏耳朵：“问你什么时辰了。”

“就到戊时了，所以来找你。”朱宣嘿嘿笑了两声，“将军，好玩吗！”

“啊……”吕迟喝水喝得肚子鼓鼓，敷衍地应了一声，“还行。”

他心里虚就起脾气，不大耐烦地给了朱宣一脚：“走道儿看路，盯着老子做什么。”

朱宣胆大包天，叫他踹了这么一脚，心口突然生出一小股很上不得台面的念头，觉得自己趁着秦将军不在，暗戳戳偷尝了个好处，体会到几分秦将军才享受到的滋味了。

吕迟平常不爱讲究，整日在马场上滚得灰头土脸，虎虎生风，旁人只记得他的弓，他的狠，没人留心他长得怎么样，谁知道沾了水洗洗干净，湿漉漉的，瞧着就不一样了，踹人的劲头儿都显得不一样。

朱宣偷偷嘬了嘬牙花子。

……原来秦将军看上他，当真不只是图他脾气大、图他是个杀人狂。

吕迟今天大发慈悲，叫手下诸将士撒开膀子玩了一个时辰，人人都高兴，围着篝火烤起鱼来，热热闹闹，喜上眉梢。

朱宣亲力亲为，将那几条肥厚的大草鱼刨干净了，插上架子，蹲在火边鼓捣了一会儿，却没鼓捣明白。

吕迟等得不耐烦，将他一脚踢开了：“……烤得什么玩意儿，我来。”

朱宣咕咚一声滚去了一边，蹲在地上，看敞着胸脯、长发披卷的异族大美人坐在火堆旁边，半张脸映着暖光。

朱宣想到他是自己穷尽一生都要追随的主将，就觉得特有劲儿，乐滋滋夸他：“将军，你真好，你什么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