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英武仍在远望:“那有人围着石包转圈圈, 又是什么意思?”
“戎索没有跪拜的习俗,右绕三匝便是祈福之意。”
葛昌时半生身居中原腹地, 极少有机会听闻异族他乡的风土人情, 如今他身为使团靖兵副使, 头一回往敌人的地盘里扎, 其实也心虚,事关戎索的方方面面,多听一句心里便多一分安定。
他自来了河东便一副谨言慎行的模样,难得开口追问:“我之前在京中,听说秦中郎成书《狼戎通典》上呈天子,想来这神台也记载在其中。咱们这趟出来是为着求和,不好犯了人家忌讳,你不如多说一些,其中还有什么讲究?”
秦无疾刚要作答,便听半空中一声尖啸。
众人定睛一看,是逡巡在使团上空的白鹘少弈突然起了凶性,离弦箭一般,猛地朝矮坡上的石堆俯冲而去。
甄大将军爱凑热闹,抻着脖子看:“怎么回事?”
“许是见了猎物。”
众目睽睽之下,方才一片死寂的石堆深处传来嘈杂的鸟鸣,一只棕鹰赫然腾空而起,与白鹘在半空中缠斗起来。
秦无疾刚说了祭祀鬼神,石堆中就突然飞出活鹰来,葛昌时如何不紧张,抬声叫道:“这鹰来得蹊跷,秦时安,还不快叫那畜生回来!”
可那厢白鹘猎心大起,却等不及葛昌时把话说完。
棕鹰世代纵横草原,却从没有见过白鹘这样的小鸟,更没想到它身材娇小却极其好战。
棕鹰明明体型比白鹘大了不止一圈,却硬是抓咬不过,生了怯意,狂扇着翅膀,叫少弈生生撵上了半空。它左奔右突,却死活甩不开黏在身后羽翼洁白的死神,直到被那双钢勾似的金爪踩在脚下,掐住了喉咙,一声哀鸣之后坠落长空。
中原使团中叫好声此起彼伏:“好威风!”
队中的戎索使者却盯着那刚猛非常的白鹘,眉头紧锁,默不作声。
“牧民每年修整挞墩,都要供奉牛羊牺牲,血肉引来猛禽啄食,叫做降鹰,戎索人将此视作喜讯,代表自己的愿望上达天听,引来神兆。”
戎索使者冷声道:“秦副使,既知降鹰是神兆,纵容白鹘杀生,难道不怕犯了长生天忌讳?”
葛昌时原本心里就不安,听戎索人这样说,竟也跟着质问起来:“我方才叫你把那白鹘叫回来,你却不听,现在起了血光如何是好?”
秦无疾身后,方贫策马上前:“中原北上幽州之外,白鹘亦有神使之称。贵国笃信自然轮转之理,鹰食牺牲,白鹘捕鹰,便是轮转。凡人加以干涉,不反倒是犯了忌讳么?”
方轻愁自是个能说会道的,戎索使者三言两语竟辩不过他,愤然低语:“异族之人,歪理邪说!”
“是这个道理!”甄英武跟着帮腔起来,“老子看不见这神那神,只看见畜生吃畜生!”
葛昌时惊愕道:“大将军既为靖兵正使,怎么也这样没有分寸?”
甄英武嗤笑:“这么些年开杀戒造口业,早就犯忌犯到他姥姥家去,可见哪家神仙来索命?”
甄英武打马向前:“大齐与蛮子打了这许多年头,河东将士哪个不是把这草原鬼神得罪了个遍?哪里还差这一只棕鹰?小畜生都不怕,人却怕他个鸟……继续往前!”
葛昌时渐渐落到队伍后头去,终于发觉自己的格格不入。
甄英武、秦无疾也就算了,连那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参军方清愁,这一路上也胆子大到能包天,倒显得他自己风声鹤唳起来。
葛昌时也是个武人出身,望着他们的背影,心中着实不是滋味:“这群河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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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日后,中原使团终于驻扎在城池之中。
戎索子民对中原使团的态度说不上友好。
两国人习惯了见面就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如今要收了刀箭大眼瞪小眼,两边将士都不适应,虽到不了动手的程度,但见面之后对视如斗鸡却是常事。
中原使团驻扎在城中,等了几日却没等来可汗召见,立场愈发尴尬。
甄英武不免泛起嘀咕:“那草原皇帝究竟什么时候过来?他们主动说要议和,把人千里迢迢叫过来又晾着,是故意叫我们这样干等着、还是另有阴谋?”
方贫缓声道:“苏农部贵胄留在凉城为质,仍受我们掣肘,只要这件事不变,戎索人就不会没来由地发难。大将军现在要做的,只是定住心思。”
方贫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的,再细看脸色,亦是一片青白。
秦无疾看他一眼,问道:“参军这几日身体如何?”
“只是一时不服水土,并无大碍。多谢中郎将挂心。”方贫答道,“葛昌时那边,卑职也在派人盯着,此人世家出身,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此番千里迢迢从长安来,一路风餐露宿,想是也着了病,这几日闭门不出,鲜少出来走动。”
“其实不光是葛昌时,使团中许多将士到了小黑城,也有水土不服的情况。有人传言……”方贫放低了声音,“是那日白鹘猎鹰,引来了诅咒。”
纪天星闻言,冷冷哼了一声:“无稽之谈,扰乱军心,其心可诛。”
“我们还要在这儿待上一阵子,人生地不熟的,人心浮动也有情可原,该安抚一二。”秦无疾吩咐道,“我记得使团粮草中有几车山楂干。叫灶房煮上几炉山楂芡实汤,给营中各队分发下去。”
秦无疾说着话,看向甄英武,目光问他的意见。
甄英武听得正发愣呢,冲他摆摆手:“听你的,就这么办。”
甄英武这人运气一贯都不错,在关城里,万事有崔闲把关,出使戎索,又有方清愁、秦时安两个人跟在他屁股后头出谋划策,他这靖兵正使当得着实是省心。
甄大将军盘膝坐在毡毯上,探出脖子去,又叫住侍从官:“那什么汤水,给我也来上一碗!在这蛮人地界住得着实不舒坦,老子屎都结不出来!”
军中人说话大都是这个德行,也不管粗不粗俗。
“是我考虑不周。”秦无疾道,“车上还带了几斤蜂蜜,也调成蜜水分下去吧。”
一炷香时间过后,几人各自捧了碗温热的蜜水,方贫缓缓饮下半碗,脸色眼见着缓和起来,青白色都褪了不少。
秦无疾问过时辰,突然开口:“叫人过来吧。”
纪天星应了一声,将蜜水碗搁下,转身出了毡帐,不一会儿带回个人来,正是随军出使的职方官庄信尧。
“回禀各位大人。”庄信尧俯首行礼,“舆图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