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宣毕竟带着伤。”秦无疾问道,“我叫纪天星多带几个人跟上他?”
“那不用。”吕迟回绝,“我带出来的副将,总不能流点血就不会做事了,叫纪天星带些人,在十里外等候接应罢了。”
秦无疾颔首:“也好。”
吕迟看向他,语气听不出喜怒来:“只是我先前夸下海口说三天把凉城打下来,现在看怕是要食言。丢人了。”
“这话你只同我说过,我又没说出去半个字,这也算丢人?”
秦无疾递给他的清水和粟饼:“今天晌午收到消息,荣将军一路已然在卫城交战,未得胜负,怀宁城还在观望。”
“凉城这边不急于一时,早前是我们想当然了,既然知道苏农王心思缜密,我们也不该着急冒进,能拖住援军便是好的。”
“老王八是个角色。”吕迟恨恨咬了口炙烤到焦香的粟饼。“从前只听说他不爱管事,没什么权心,没想到到了阵前是个老奸巨猾的人物,闷不做声探他那王八头,张嘴咬人一口疼得厉害!”
“不论今天晚上探没探到消息,明天阵列要改上一改。”吕迟含着粟饼,腮帮子里鼓囊囊的,从胡禄中抽出一支箭来,抵着土地画上几笔。
“我原本想着,三梯队缩到两梯队,南北铺开,左右轻骑阵再退一步,也按厢军的规格来布阵。”
秦无疾嗯了一声,语气平淡地反问:“不要纵深了?不怕有人从背后偷袭?两天打下来,我手里换过来的伤兵可是不少。真要有人绕路突袭怕是扛不住。”
吕迟朝他笑了笑,或是因为嘴里咕哝哝嚼着干粮,嗓子软塌塌的:“可不就是怕么。”
秦无疾安静了一会儿,点评道:“看来在战场上是吃了苦头,回来一趟,说话都娇气了。”
吕迟将饼子咽了,踢他一脚:“娇你大爷的气。”
秦无疾不跟他闹了,叫他老老实实在身边吃干粮,两人齐齐低头琢磨排兵布阵。
可琢磨一会儿,秦无疾总觉得不对,皱起眉头来。
“……是不是真的安排了偷袭?”
吕迟叼着粟米饼凑近过来:“嗯?”
“你看。”秦无疾借着火光指向城墙下。“他们今日出了奇兵,明日再攻城,怕是还要故技重施。你为求稳妥,最完备的办法的就是横铺战场,利用山势堵住他们来路,不论兵马是从何处突袭,只要兵力够了,左右都有应对。”
“而只要有了应对,这步卒奇兵抵挡大军几日已是极限,到底排不上大用场。”秦无疾继续道,“戎索人与中原人拼盾枪长刀,还想靠此取胜,这才是昏了头。”
“奇兵要在兵疲马累的时候用出来,才可以一当百,转败为胜。凉城若意在拖延,这支致胜之兵用得也太早了些。这才第二日,就算不出这支兵马,今日城墙也攻不破……那何必掀这底牌给你看?”
“是古怪。”吕迟若有所思,“先锋营战意旺盛得很,今日奇兵突现,谁都没个防备,新刀第一斩,应当是最厉害时候,却也只破了右翼,还是能叫左骑营保全了战力,引兵后撤……伤亡还算能接受,说是挫伤士气,那也只是挫伤士气而已,我去营房里转了一圈儿,陪他们骂了半个时辰的街,什么都好了。”
就没见过这样维持军心的主将。
秦无疾几乎叫他逗笑了。
吕迟早先刚入燕水口,因为懂得戎索语,就是专管骂阵的,他在这方面竟颇有些造诣……到今天也算是才尽其用了。
秦无疾嘴上说着正经的话,看向他的眼神中是遮掩不住的笑意,吕迟盯着地上的草图,并未察觉。
“倘若只求河东军消耗不起,久攻不下,鸣金退兵,这战法倒也勉强说得通。”
“可现在的情况是,苏农王与我们有杀子之仇,赤州那边又在等待凉城去援,他这样打未免卑微过了头。苏农部难道当真不急么?”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等的就是我重兵回护左右两翼。”吕迟瞪大眼睛,接过话来。“他用这两根鱼刺扎着我喉咙,就等我卯足了劲儿处理这恼人的麻烦,主动把纵深压薄。这样一来……”
吕迟浑身起鸡皮疙瘩:“但凡后方遇袭,我没剩多少精力回援。盾枪手不是制胜奇兵,分明是疑兵,他其实要冲着你去,想断我后路?”
“若是其他戎索部族,守城或许没这么多弯绕,见大军来袭,抵抗几日无果跑路就是。”秦无疾回答。“但这位苏农王……我不确定。”
“老奸巨猾的狗王八,这是想两头堵!就算我知道要顾及后方,不愿重编军阵,那城前的盾枪步军又怎么防?”
“攻城军素来是受掣肘的一方。”秦无疾宽慰他。“不是已经派人夜探外城,稍安勿躁,时间还充裕,可等他们回信之后再作计较。”
吕迟脸色很不好看,叫他哄着安定下来,暂且等信。
便是苏农王老奸巨猾,也没想到吕迟会接连两天夜袭。
守城将领们怕又中一次空城计,等到敌军靠近才射箭下城,烧得城下一片火海汪洋,战马嘶鸣不止。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夜袭东城门火光接天的半个多时辰里,有一支十余人的小马队不带火把,口中衔枚,贴靠黄虎山道,急速贴近了凉城南墙。
187 夜探黄虎山
◎今夜咱俩共患难了,走吧!◎
朱宣脱了铁甲, 换上轻便柔软的衣裳,带着先锋营十个骑兵精锐,还有一个游骑班裕, 照着记忆中的方向, 一路摸到黄虎山脚下。
班裕是游骑出身, 自入了朔州军便是专门探路巡逻的, 马术精湛, 山里长大的孩子, 对山路走势也有自己的判断,倒是能帮上一些忙。
凉城北侧果然没有城门,山道距离城池不过两里多远,一眼就能望到头, 他们躲在山中, 能看到城门东侧火光接天。
只要人走过就有痕迹,今日白天来袭的都是重甲兵,拖着盾牌长枪,自然会留下一地引子。火光照出满地深凹的足迹, 压榻的野草团。朱宣一行顺着足迹回溯, 直到山石溪水挡住了去路。
朱宣心里一沉, 再看面前山势曲折, 幽深难辨,黑夜中沉寂矗立, 像是野兽张开的巨口。谁也不知道山里有什么,通向何处, 更不知大山深处有没有人埋伏。
班裕取出口中枚子, 低声问朱宣:“副将, 我们还往里走么……”
朱宣手臂上的伤口渐渐感觉不到痛了。
他也将口中枚子取出, 抬眼环顾身边几个同行将士,而后低声道:“下马。”
朱宣带人下马,摸进了前路未知的山中。很多人都说朱宣越来越像吕迟,尤其是胆大包天、不知死活的那部分。朱宣倒不觉得自己有多不怕死,只是觉得有些事值得冒险,那就大着胆子去做。
“人与人隔十步,握紧你们的弓,看到人就掉头回撤。”朱宣走在最前面,“我带你们出来探路,不是叫你们送死的。”
“副官,不如我在前面。”班裕低声道,“我是吕梁山里长大的……说起来对山路更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