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章(1 / 1)

秦无疾知道他心里想什么,点头了,带着身后诸将从人群中出来,往茶舍走。

计淳官阶低,俸禄薄,带人去的也是个坐落偏僻的小茶舍,铺面巴掌大点儿大,好在清净人少。

纪天星抬眼看牌匾,停住脚步,觉得有趣:“都说茶舍酒肆人多眼杂,是打听事儿的地方,为何有人给自家铺面起名叫孤陋茶坊?”

计淳笑答:“沿街的好铺面自是人流如织,耳目灵光,可偏僻小巷里的,可不是孤陋寡闻了。”

计淳想必是常客,计家小公子到了茶舍就不要父亲抱了,蹬蹬腿儿要下来,一溜烟跑进屋里叫“大黄”。

院落深处,一声狗叫应和。

茶舍主人出来迎客,给计淳行礼。开门做生意的都怕见官差,不愿惹上麻烦事,茶舍主人见他身后跟着一群身高体壮的军汉,似是有些紧张。计淳安抚他两句,说这是故交。

茶舍主人叫茶博士上来伺候,看模样仍有些警惕,余光打量席间的人,待看到秦无疾额头上的黥印,又见吕迟一双碧眼,这才认出了人来,嗬地倒吸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凑上来行礼:“……秦公子!可是秦公子么!”

秦无疾抬眼看他。

别桌的纪天星一直注意着秦无疾身边的动静,闻言自语道:“孤陋茶舍的掌柜,也算不得孤陋寡闻?”

“听说公子跟大都督一道回了京城。老儿看顾店面,也来不及去春明门凑热闹,以为这辈子没那福分相见,没想到却在这里见到。”茶舍主人连连作揖,“方才眼拙,不知来得都是天大的贵客!这场茶小老儿请了,有什么不周到的,大将军们万万海涵!”

“真会说话。”吕迟手腕一抖,电光火石间抛出个东西给他,“瞧你面善,赏你了。咱什么身家,何须你请,只管做你的生意,先上五坛甘蔗酒来。”

茶舍主人伸手接了东西,摊开手一看,竟是块五两重的纯金。太多了,怕是够半年的茶钱,于是频频道谢。

那边茶博士已经给诸人上了茶水。

计淳、秦无疾、吕迟三人一桌,朱宣纪天星带着十来个下属坐在别处。

武人粗莽,茶水通常是品不来的,一桌人唯独纪天星叫了茶水,朱宣盯着茶牌看了许久,叫了好些点心来吃,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计淳与秦无疾喝茶,短短无话。

这九品校书郎似乎有话要说,又面露迟疑。

秦无疾面色如常:“吕迟不是外人,师兄不必忌讳。”吕迟随他的意思,安生坐着,不大说话,琉璃眼四处张望,等他的甘蔗酒。

计淳不大敢细看吕迟,贴手给他礼了礼,从袖中摸出一张不及手指长的小纸条来。

“那日席散,端王前脚走,你后脚就把这字条塞给我。”计淳戚戚道,“可是把我酒都吓醒了。”

秦无疾嘴角提了提,将字条收回掌心。“多谢师兄。”

“何必跟我说这话。”计淳摇头,“你吩咐的事,我自然会办。”

“你叫我找一位姓赵的押解使,不好查,只是稍有些眉目,我先说与你听。”

“押解你北上雁门关,是他走得最后一趟差事。人倒是没出事,只是回来就匆匆辞了旧行当,不与朝廷一道干了,受江湖势力庇佑,在京城百里之外开了座小镖局。”计淳又道,“听人说他当时拜山入野,手头富裕得很,三百多两银子开镖局,五百多两拜山头,粗略一算……前前后后花出去白银近千两。”

秦无疾晃了晃手中茶盏。

“就说我的命,不该只值十两银子。”

“盘剥这么多?”计淳愣了愣,痛楚之情涌上眉头,“他那时候,必定是觉得日后无人对账,方才敢这么做事。你那时候……你那时候该有多不好?”

吕迟咕嘟咕嘟喝了一盏甘蔗酒,插话道:“是不咋地。我初见他,都叫人打成只破烂麻袋了。”

“慢慢喝。”秦无疾手掌在吕迟膝盖上按了按,“酒量不好,还学人家牛饮。”

“还挨打?”计淳猛地看向秦无疾,眼圈通红,嘴唇都哆嗦了,“还有人动手打你?”

“琐碎往事,早不记得了。”秦无疾抬头,又对计淳道,“镖局的名号是什么?”

“都给你写好了,在这里……”计淳从怀里掏出一张整洁的书信来,叠得工工整整,“南大营铁桶一般,我正愁如何与你联系,日日把信带在身上,没成想今天派上了用场。”

秦无疾又道谢,将信拆开当场读了,蘸着茶水一抹,又当场将信毁去。

计淳知晓他有过目不忘之能,并未阻拦,只感叹军中人行事之谨慎,不知他如何从那样一个娴雅君子,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想来又是满心痛楚。

“听说你要行冠礼,好事。”计淳眼圈又红了,“恩师泉下有知,必定为你欢喜。”

“都督答应我,会在北堂安置父亲的神主。”秦无疾问他,“师兄可愿来观礼?”

“大都督有心。只是我如今落魄至此,有何颜面祭拜恩师,不敢……不敢去见的。”计淳摇头,泪水含在眼眶中,潸然而落。

“我知你好好的,这就够了。”

“我懂你之前为何不接各府请帖。”计淳哽咽道,“你回京来便是众矢之的,不知被多少人盯着,从小就不愿接触政事,只愿研究学问,摸不清京中形势,自然不该轻举妄动。前些天愿赴我的约,已然是违例,我知道你的情意。我品阶这样低,再去你的冠礼,难免叫人看出些什么来……”

“还是在背后帮你,能做的事情才多。这也算是我报偿恩师提携之情。”计淳擦了眼泪,继续道,“刑部如今由卢家一手遮天,我在朝中人微言轻,查那赵押解的时候,险些惊动了人。四大家对清流恨之入骨,你的冠礼由都督来办,各家必定会派人过去,不定背后算计什么。”

“及冠了,就是大人了,面前风雨如晦,你万万小心。”

正说着话,茶舍进来一位清瘦高挑的妇人,抱着一只针线笸箩,看计淳哭得梨花带雨,愕然道:“我去买个针线,夫君如何委屈成这样?”

计家小崽儿从后院跑过来,扑进妇人怀里:“娘!”

茶舍主人也向那妇人弯腰:“东家回来了。”

计淳攥着袖子把眼泪抹了,鼻尖还红着,瓦声瓦气道:“夫人……你快看看这是谁……”

秦无疾站起身来,也把吕迟扯起来:“江嫂嫂。”

江翠岚怔怔看着他,怀中笸箩脱了手,咕咚一声砸在小崽子脑门上。矮墩墩的计善摸摸脑门,嗷地一声又哭了。

“闭嘴。”江翠岚命令。计善跟只小耗子似的,捂着脑袋,吭叽收了声。

“可是无疾么……你怎么长成这样了!”江翠岚快步走过来,来来回回打量他,又惊又喜,“黑了、壮了,好小子,好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