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宽之后该由谁来接任国相之位?
从六部尚书里出个人选么?又该选哪一个?
礼部尚书崔襄赴宴拜寿,来得不早也不晚,穿一身织银联珠纹竹青长袍,一路前行,一路有人退避相让:“梁相爷。”
“近来身子可好?”
梁宽粘连的眼皮掀开,细细看了会儿面前的人,认出来:“崔礼部……”
崔襄知道他爱丹青,送了他一副卫协《七佛图》做寿礼,老国相一见那卷轴,难得提起精神来,叫侍女托着手臂坐直了,细细欣赏良久,笑得合不拢嘴。
“崔礼部有心。”
之前中原战乱纷扰,多少古物珍藏流离失所,至今下落不明,卫协真迹便是千金难求的一类。
早先秦家南亭书库里收着两幅卫协的佛像画,抄家纳入了国库,之后便再没人见过,如今崔襄这副《七佛图》便称得上举世无双。
“据说卫协画《七佛图》时,数日不敢点睛,今日一见果真笔精墨妙,蛛丝巧密,栩栩若有生。”
“崔礼部好大手笔。”
宾客们在两人身边簇拥着,既夸赞佛图也奉承人。
有句话说得好,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六部主官数一遍,若说谁最有可能再往上走那一步,有两个人选炙手可热:兵部王珓、礼部崔襄。
两人都是家世庞大,深得圣心,前程无量,在朝中各是一派,今天来为梁宽祝寿的官员泱泱若过江之鲤,不仅为这老相爷,更为试探这两位尚书的口风。
王珓不知叫什么事耽搁在路上,今日来得迟了,此间风头便尽数归了礼部。
直到听院外有门房唱名,一路唱进了前堂:“代州大都督关朔、长史崔闲前来拜寿”
话音一落,围在《七佛图》周遭的大臣贵客都不吱声。
满座衣冠皆知悉,京城早年流传有一段佳话,说博丘崔家同辈出了一对儿文曲星,一个崔襄崔子勖,一个崔闲崔樵人。
十余年前北周旧朝,秦甘棣执掌礼部,崔家两兄弟先后蟾宫折桂,崔襄得榜眼,崔闲得探花,博丘崔家原就家世煊赫,二子接连高中,一时风头无两。
原以为是兄弟同朝,鼎鼎何其美,谁知这两人貌合神离,以至于不愿共处京城,崔闲在翰林院待了几年,舍了清贵前程,北上河东投靠关朔,金娇玉贵的世家公子偏去边关吃沙子,自此远离皇城中枢,数年间没听说这俩兄弟见面。
如今云州大胜,崔闲才跟着关朔回京来了。
时过境迁,两兄弟皆是三品大员,立场却不尽相同,崔闲主战,崔襄主和,眼见着各自为政,吃饭吃不到一张桌上。
诸人观察崔襄的神色,却见他抬头迎人,面色如常。
……想来崔家人素来如此,皮笑肉不笑的,谁知道他们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关大都督。”崔襄覆手站在《七佛图》前,似笑非笑的模样与崔闲有三分相似,只是在京城呆久了,执掌天下科考礼法,大权在握,比崔闲更加盛气凌人。
“都督归京数日,公事繁忙尚来不及宴请,没想到在这里见了面。”
“这几日议事堂见得多了,何必另请。”关朔神色淡薄,不怒而威,气势与读书人不同,自要往这儿一站,便能将一众文官压成了小鸡崽子。
难得崔襄没叫他压制住,轻躯鹤立,神情自若与他寒暄几句,之后退居一旁,等他拜过老寿星。
“……元成。”梁宽与关朔一辈子也没见过几面,难得老爷子记得他,画都不看了,甚至叫他再离近一些,“你回京了!”
关朔走到他面前,粗厚的右手托住他苍老细瘦的手掌。
崔襄一退,便与崔闲站到了一处。
崔闲温驯地笑着,拱手作礼:“兄长。”
崔襄也笑看他,语气和善:“樵人。”
两人都是人中龙凤,姿态也诚恳,旁人听来却胆战心惊,总觉得俩人话里有话,轻声细语唤对方的名字,却像是在脸对着脸骂街。
崔襄将目光移开了,口吻似闲谈:“听闻河东风沙大,日头灼烈,我看你脸色倒是不错。”
“不过时常得闲。”崔闲温和道,“不及兄长执掌礼部,夙兴夜寐,脸色确实不太好。”
崔襄似笑非笑:“是不如你。难不成为兄错看了河东,黄沙紫土,竟是个养人的好去处……还是关大都督用人用得好,留你在都督府安养,连门都不许你出?”
崔闲道:“贤兄啊,你便是出门太多,从府上到禁中可有五六里之远,可是累着了?气血不畅,印堂生黑,这可不是长寿之相。不若叫我为贤兄切脉,看看是何处经络堵而不通,扎上几针,不定有些用处。”
“贤弟说笑。京中良医如云,怎么用的上你。”
“贤兄莫怕。良医心慈手软,不知虎狼药才能治得富贵病。”
崔襄目光冷了:“你说我富贵病?”
“好贤兄。”崔闲理理浮尘,“说说闲话,怎么就生气了?”
“哪里的话,看贤弟慧眼如炬,这是想夸你呢。”崔襄目光落在他身上,“赴寿宴还穿一身道袍,不似命官,倒是有些江湖道医的好气派。”
“佛图送得,道袍自然也穿得。”崔闲随和依旧,“老相爷儒释道三类皆通,愚弟投其所好。”
“可惜老相爷乏不理事,怕是与贤弟谈不得几句道法。”崔襄奚落他,“贤弟既自诩道医,莫管我了,先与老相爷调理调理。”
“老相爷不急。”崔闲回答,“贤兄与我血肉相亲,还是要管的。”
崔襄不说话了,上下打量他好几眼,不信他突然改了性子真心说软和话。
听着怪恶心人的。
“你为了关元成……”崔襄扯扯嘴角,浑身起鸡皮疙瘩,“好贤弟。你够能拼。”
“哪儿的话。”崔闲道,“为了朝堂,也为了崔家,我都得把兄长照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