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散去,主客尽欢, 客人们陆陆续续地告退。
程昳也有些疲了, 靠在榻上歇息,手边放着半盏羊羔酒。
康珣还没走,凑过来与他一道歇着,仰头看了会儿荼蘼花树, 突然问道:“秦无疾回来了, 这事你知道么?”
程昳微微侧过头去:“听说了。”
康珣往他身边凑了凑, 将他的羊羔酒顺到手里来:“这人素来是薄情的, 回都回了,却不找故人叙叙旧。”
程昳觉得好笑, 问他:“秦无疾跟你有什么旧可叙,你跟他有什么交情?”
康珣理直气壮:“我当初没害他, 也没踩他, 这就是天大的交情。”
程昳摇摇头, 懒懒靠着, 不愿搭理他。
康珣饮了口酒润喉,又说:“他现在可不得了,你知道么。几年前带着枷出京去,到现在穿着四品官服回来……再往上一步,他官衔都要跟我爹一般大了!”
程昳等他喝完了酒,和和气气地宽慰道:“武比文差半级,边军比禁军又差半级,你安心,离做你老子还差着几年。”
康珣持盏的手顿住了:“端王殿下,你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程昳矜笑,说谬赞。
“扯远了。”康珣把话头拽回来,“我是想跟你说什么呢秦无疾这人着实是不一样了,我到现在都没见过他人。不仅是我,好几家公子给他发帖,之前有几分交情的人,他也不接,神神秘秘的。”
康珣鼓动程昳:“三殿下,你给他发帖子试试。他之前不是给你做过伴读么,你叫他,没准他就应下了……我实在好奇,那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秦大公子做了武将,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之前只听二殿下说他脱胎换骨,我着实想象不出,该是怎么个换法。”
程昳回绝:“我不请,你去请,你跟他有天大的交情。”
康珣啧啧:“殿下,你不厚道。”
程昳怜惜地看着他:“傻席珍,你就不该来求我。现在这光景,谁请成他,我端王府都请不成。”
“什么意思?”
“你当他现在受关大都督庇佑,打了胜仗,衣锦还乡来了,就能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他身上还盖着那个。”程昳扇柄指指额角。
“入京没几日就来结交皇子,这不是等着惹人猜忌。我给他下帖,这是要害他。”
康珣顺杆子往上爬:“那我不管,我实在好奇,你给我想个辙。”
程昳扇子点点手心,说:“这也简单。”
“怎么说。”
“找个他拒绝不了的人。”程昳笑道,“偷偷见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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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朔回京是件大事,朝堂大佬这些日子都在谈论西北局势,时见人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但世家子弟与家中长辈不同,关注的并非什么粮草军备,而是那“走马金弓引百丸,不如秦郎诗半篇”的秦无疾,大难不死,数年之后到底长成了个什么模样。
可惜好奇归好奇,人家并不为你的好奇心买账。
世家子弟数过一遍,任谁请秦无疾赴宴,都被他婉拒了。
各府帖子往南大营递,甚至连营门都进不去,每次都有壮士把帖子阻拦回来,粗声粗气,态度倒挺好:“中郎将公事繁忙,不便赴宴!劳烦跑一趟!他叫兄弟们代他赔个不是!”
都听说河东人生得结实高大,这回算是见识了,那些行伍壮士一口河东乡音,个顶个的高大威猛,再看人家的兵器,那都是开了刃的长刀,发银光的长枪,兴许还杀过人呢。
递帖的管事叫这阵仗唬住了,平日伶牙俐齿的功夫也不敢在他们面前使,只得认下闭门羹,匆匆回家去复命。
十数张帖子之中,唯独有一张没有被退回。
递帖的主家名叫计淳,字明德。
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秘书省校书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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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家旧府被抄,南亭书库也被查封,千余书册都搬进了秘书省。若说秦无疾如今对京城还有什么挂念的,也就是他这些藏书。”
“计大人。”端王程昳坐在校书郎狭小的客堂中,是顶顶难得的贵客。“家里着实清净啊。”
计淳将主位让给了他,自己坐在下首:“三殿下见笑。”
“哪里话。若不是沾了计大人的光,我们都见不上秦公子一面。”程昳笑道,“该是我与席珍谢你。”
康家子孙福厚,家里人口众多,在朝中的人脉已经算是极广,康珣却还是常常感叹程昳交朋友的能力,总有些稀奇古怪的人脉可走。
计淳就算是其中一个。
秘书省校书郎,九品芝麻官,说白了就是个御书库看大门的,得亏程昳能想起他来。
康珣静静观察了一会儿,觉得计淳不卑不亢,言谈也挺有分寸,心中奇怪他为何官升不上去,又知道这话不能当着人家问,于是按在心里不表。
正巧小厮过来通报:“门房帮着拴马呢,秦将军马上到了!”
三人闻言,不约而同站起身来。
计淳朝两位贵客作揖,说想去迎一迎,跟着小厮匆匆往外走。
康珣没想到程昳也站起来了,转头看他一眼,发现他双眼直直盯着门外,似乎有些紧张。
康珣打量他。
今天程昳穿了最素净的一身衣裳,细绢银绣羊脂簪,整个人白玉似的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