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今天么?”有人脖子都发酸了, 心中渐渐生出犹豫。
“就是今天。”
“那不是这道门?”
“每次都是这道门。”
货郎为了来凑这趟热闹, 把半日生意都耽搁了,有些待不住:“今天到得了么,万一耽误了行程?”
“别家也就算了,关大都督回京,哪次误过日子?”
“说是这么说……”
“来都来了,且在等等,指不定马上就到了!”
百姓扭着头同货郎说话,余光瞅见身后站着一文弱青年,一眼便看出是个读书人。
他嗬了一声:“真新鲜,难不成学府关了张,今天怎得来了这么多读书人?你们也是来见关都督的?”
“是……也不是。”
那青年却不愿多说,与他揖了揖,之后便继续沉默地等待着,踮着脚向春明门方向远眺。
有眼神好的人招呼一声,打断他们闲聊。“来了!”
话音未落,便听春明门外有角声传来。
人群随着军角沸腾起来,直到角声愈来愈近,铜锣铿锵,禁军净街开道,半盏茶过后,关字大纛赫然飘扬在风中,沿街两侧的欢叫声达到了顶峰。
古有行人看热闹时掷果盈车,如今长安城内禁投瓜果,于是百姓以花草相代,将晚桃、荼蘼、芍药高抛到将领驾前,纷纷然犹如一阵落雨。
众将簇拥之间,是一名年过半百的武将,身披金甲,头戴雁翅盔,神色沉凝,满面风霜,赫赫有大将之风,正是河东大都督关朔。
“来了、来了……”有人激动到脸色发红,高声欢呼,“都督凯旋!”
“都督凯旋!”
随着人声鼎沸,愈来愈多的人认出了关朔。关朔抬手抱拳,百姓愈发激动,欢叫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关朔身后,是一文一武两位从官。
武官是名身披银麟铠的骁将,看起来年过而立,冰眉冷目,不苟言笑,左脸一道食指长的刀伤,刚刚褪了血痂,是云州一战后官升神铠中郎将的单春。
文官则是一高瘦书生,戴展脚幞头,穿三品文官袍,白面红唇,生一双似笑非笑丹凤眼,正是大都督府长史崔闲。
三人之后,又是两名武将。
与前面三位相比,这两位岁数年轻得出奇,估摸只有二十岁上下,其中一位虎背狼腰,疏眉凤目,容貌清俊非常,眉脚之上,一片鸦青黥印隐隐而现。
可惜离得太远,这片鸦青色半遮在盔沿下,更像日光投下的阴影。
人群中有一众满身书生气的年轻人,若非听说流放充军的秦公子今日随关大都督回京,难得走出书斋来,与人摩肩接踵凑这样的热闹,只为远远见一眼马背上的人。他们举止颇为局促,争也争不到前排,只得抻长了脖子,焦急地辨认着想见的身影。
书生们抬着脑袋四处探寻,眼神匆匆从那俊朗将军身上掠过……有人多看他几眼,隐约看着眼熟,看他挺拔威武又不敢相认,只得焦急地去盯后面的马队,就这样错过了翘首以盼的人物。
很快有百姓注意到秦无疾,从官袍与带夸认出他的品阶,不住开口:“好俊的小将军!之前从未见过!”
巡街的路走到一半,落在他马背上的花朵竟然出奇得多,粉的、白的、鹅黄的……各色花瓣落了满肩,花枝几乎堆到了胸口。
吕迟看得直眼酸:“果然不论到哪儿……人都偏爱那长得俊的。”
秦无疾闻言,从怀里挑了只极茂盛的粉白芍药,递给他:“这枝开得最好。”
“别,无功不受禄。”吕迟不接,双腿一夹,叫晴山雪哒哒快走几步,超过他去了。
秦无疾却不罢休,抖抖缰绳赶上去,将花枝悄悄塞进他蹀躞带中。
身后的朱宣等人瞧见了他的小动作,笑得眉飞色舞,起哄声此起彼伏,狼嚎似的。
吕迟翻手一摸,将花枝薅下来,侧头笑骂:“该给你自己插去……小媳妇儿才插花!”
“看小将军身边的人!”又有人惊讶喊道,“看那人的眼睛!”
而后人群惊声四起,如见怪异,叠叠议论:“那是双绿眼珠子?”
戎索与大齐断交多年,腹地百姓不相往来,京城里的人何曾见过这样的容貌,只觉得他鼻梁高耸,一看就是异族,眼珠子更是透亮极了,在春光下熠熠生辉,如同镶嵌了两颗绿琉璃。
围观百姓瞧个稀奇,发现花枝从哪里来,吕迟就会看向谁,于是也将花枝往他身上丢,渐渐的,吕迟怀里的花也愈来愈多。
一半是百姓们掷上来的,另一半,是秦无疾投到他怀里去的。
吕迟一边说不稀罕,一边笑得酒窝都出来了,从未享受过如此爱戴,得意又害臊,尾巴险些翘到天上去。
在看他身后,朱宣等人也一样兴奋,唯独纪天星好一些,尽量显得矜持,只是瞧见街边的荼蘼树,花团锦簇,绵延数里,实在美观,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西北边疆的军兵,大多是贫瘠村县出身,更有许多失土之流,无业之氓,甚至于山匪投诚,投军时连祖籍都说不大清楚。
他们流离困苦的半生之中,所见最繁华的地方就是代州。
而代州与京师,又是云泥之别。
自从入了京,见街道宽阔,屋舍俨然,寺塔镶金,花树夹道,百姓穿戴都考究……放眼望去,满街衣衫竟都数不出几个补丁。
简直像是走进了梦里。
马队在一路欢呼声中走过了长街,来到朱雀门前,转身向北,便进了皇宫,金瓦红墙,堂皇富丽,龙楼凤池,满眼恢弘,更是见所未见。
吕迟直到今日才明白,为什么当初自己那么干脆地拒绝随越王上京,一连拒绝好几次,越王表现得那么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