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
鼓声响了,沉闷地震荡在耳畔,咽塞在风雪之中,传不出多远。
命令已下,杀人不过眨眼之间,刀斧手手起刀落,朱宣看鲜血从刑凳上流淌下来、从刀刃间喷溅出来,死的人不少,血也不少,殷湿了漫漫一大片白雪,散出隐隐热气。
鼓声渐渐停了。
风雪横斜,四周静默,无一人发声。
这不是应安军中第一次清算。入冬之后,秦无疾前前后后杀了许多人,加起来甚至临近百数,皆以叛逆为名。
有人诚心拜服,也有人惊惧不敢言。
待到很久之后,这件事流传到应安城外,甚至传到京城之中,变成了秦无疾履历上一个污点,文武官员对秦无疾的评价褒贬不一。
尤以文官为首,提及此事,多有不忿。
一口气刑杀近百人,如何是件小事?那时的应安守军拢共才有多少?这是何等贪杀的行径。何等残暴的主将。
关朔驻守河东道多年,都鲜少做出这样大规模的处决,而秦无疾在应安大肆屠杀下属时,只是朔州二把手,他甚至都还没有及冠,今后若掌权可还了得?人至壮年又当如何?
更何况他是秦甘棣的儿子。
世间执兵戈者,哪个贪杀,都不该是他贪杀。
他原本该是个淑人君子,也只应该是个淑人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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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宣自始至终觉得秦无疾的做法没有什么问题。
非常时期行非常事,扰乱军心者就是要用雷霆手段对付。
更何况那群人,他们听信戎索人的谗言,竟真的想打吕迟的主意。舍强将而求苟安?狗屁道理,敢起这份心思就是该死。
这个极尽艰难的冬天过后,旁人再怎么议论都是事后诸葛亮,当时的应安人是根本管不着的,也无暇去管。
秦无疾杀人之后便设宴,浩浩荡荡的长板车载着刚刚屠宰的猪羊,烹之煮之,大赏军兵。纷乱细雪之中,应安灶上的炊烟飘了三日不止。
自此之后,“献俘投降”四个字就彻底从应安城绝了迹。
这次不用秦无疾说了,朱宣等人都不约而同将杀人的事瞒下吕迟,只说入冬了犒赏三军,戎索人好不容易安生一段时间,秦无疾便把大家凑到一处,几千军兵一个不落,好好吃了顿大肉。
宴席连摆三日,人人都高兴。
但朱宣没想到,吕迟比他们想得都敏锐一些。他们左瞒右瞒忙活得厉害,人家无声息的,竟自己把真相琢磨出来了。
那镶着黄玉的匕首就抵在朱宣脖子上,薄而冰凉,从靠近他到利刃贴喉,也就是眨眼之间的事。
……谁家好人死里逃生,缠绵病榻一个多月,手还能这么快这么稳?
朱宣咕咚咽了口唾沫,像只被雪水浇透的傻狗,话都说不利索了:“郎、郎将……”
吕迟声音沙哑:“院子里那些人,到底是盯着我的,还是防着别的什么人?”
“朱宣,我信你。你跟我说老实话,是不是家里有人起了贰心?”
吕迟为了保护这座城池舍生忘死,朱宣再清楚不过,吕迟对朔州人怎么样,对手下兄弟们怎么样,朱宣再清楚不过。
朱宣抿抿嘴,低头没说话。
他不说话,吕迟自然就懂了,低低骂了句脏话:“就为了这么件破事……?”
朱宣还是没说话,小心翼翼抬起头来,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像是被他伤害到了,又怕他会受伤。
吕迟似乎也觉得自己拿利刃架着人家脖子不大好,反手把匕首收进袖中,伸手在他头顶粗糙地摸了一把,权当安抚。
他直到今日还是不好抬手的,牵扯到胸口伤处,力气使得很轻:“行了……看我干嘛?”
朱宣伸手去扶他,吕迟不叫他扶。于是朱宣不动了,静静看着吕迟自己慢吞吞坐回榻上去。吕迟说是没所谓,可脸色不大好,嘴唇比刚才更苍白了一些。
不知是因为方才动了力气,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由。
朱宣心里突然难过得厉害,他干笑一声:“……朔州人么,被戎索人驱使那么多年,过猪狗不如的日子,都吓怕了。他们好不容易得了安生,两边又打起来,还赶上这么一个粮草紧张的冬天,听戎索人说那诛心的话,一时昏头……”
“我知道。”吕迟打断他,“心挺狠,就是蠢了点。我脑袋当真那么金贵,割下来了,真能给他们带来安宁么?”
“郎将……”
“秦无疾杀人了?”吕迟很残酷,口中说着朱宣不敢回答的话,“还杀了不少?”
“……过去了。”朱宣不答,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赖样,“反正是过去了。”
吕迟耷拉下脸来,盯住他,看样子很想在他脑袋上开个洞。
朱宣早不是从前胆小又嘴碎的朱宣,他现在也是挽弓杀人不知凡几的凶悍武将了,很能顶住压力,梗着脖子闭着嘴装王八壳。
吕迟似乎对这王八壳也没什么旁的办法了,骂他两句聊以解气。
“你不是愿意听那姓秦的差遣么……你去告诉他,老子要去马厩看我的马。”吕迟突然扶着榻站起身来,“现在,马上就去。”
“啊。”朱宣呆呆地张着嘴,“外头下大雪呢……你、我告诉张医官去……”
“你去呗。”吕迟也不顾丢不丢人了,抬头看他,声音挺和善,“去了我就不要你了。我管不住你,以后你爱跟谁跟谁去。”
朱宣闻言登时就蔫了,闷头不说话,缩进角落里翻箱倒柜,呼哧呼哧给他找大氅。
秦无疾听说吕迟突然吵着要出门,就知道事情没能瞒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