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迟坐在桌子上。
“狱卒衣裳是偷来的,人是从窄门走的,出门之后一路往西,衣裳往巷子犄角旮旯里一丢,东南西北四处都有路可走。昨天是大年夜,各处都闹得很,我看踪迹难追。”
吕迟骂了句脏话。“人有点本事。里里外外的守备摸得通透,逛大狱跟逛后花园一样。”
秦无疾垂下眼睛,思索中没顾得上答话。
医官掀开门帘出来,肩上挂着药箱,朝他二人作揖:“秦郎将,吕校尉,毒已尽去,应无大碍了。”
秦无疾抬眼问他:“中的什么毒?”
医官脸色有些异样:“……下官才疏学浅,实在不出毒方,只知此毒急发,却不伤人性命,掺在酒里叫人腹中绞痛,剧烈难忍,汗出如浆,可之后催着将酒肉吐出来,再扎几针疏通经络,身子也就好了。”
吕迟皱眉头:“那他们倒得七扭八歪,跟活不过三刻似的。”
医官直白回答:“疼昏的。”
“口吐白沫呢?”
“……也是疼的。”
吕迟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咂咂嘴埋怨道:“雷声大雨点儿小。”
秦无疾听了这话,却似乎想到了什么,看向医官的目光压得很重:“此事绝不可对外透露半个字。”
“我刚从茅将军府上回来,此事关朔州安危,医官自己心里要有衡量。”
秦无疾语气并不激烈,但气势很大,很有不怒而威的意思,医官一介文人叫他压得不敢直起腰来:“定守口如瓶,便当做没来过这一趟。”之后他得了允诺,便倒退着走出房门,裹上袄子快步离开了。
医官抱着药箱子,心中戚戚,暗道:究竟是谁在说秦无疾是个善面将军,脾气好……他耷拉下脸来恨不得比那吕校尉还可怕几分。
吕迟坐在矮桌上,膝盖怼了怼他:“虎着脸作甚。”
秦无疾摇摇头,话不多:“此事蹊跷。”
“有什么蹊跷。你仔细想想,这事儿对我们并没啥坏处。”吕迟道,“朱宣那几个王八羔子最近越来越飘了,正好借这机会给他们紧紧弦儿。再说洪通那几个人,但凡有些脑子,过了昨夜就该知道那姓孙的不靠谱。”
秦无疾抬眼:“你的意思,昨晚来人是府军?”
“还能有谁。”吕迟掸掸肩膀,“毒总不至于是你下的吧。人都在你手里多久了?监守自盗啊,还是脱裤子放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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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时辰过后,洪通醒过来了,嘴巴一片煞白,脸色差得像是刚从鬼门关溜达回来一趟。
“下毒的人说是秦郎将送来饭菜。”
秦无疾看他一眼:“你既然敢同我说,便是没打算要信。”
洪通道:“你不该这样拿我性命。”
洪通认定这毒就是冲着要他命来的……这似乎医官给出的结论相悖,但秦无疾和吕迟谁都没有打算跟他说实话。
“我留诸位在狱中,不过是想查清前案来龙去脉,叫相干者一并受罚。我与诸位并无私怨,这些日子以礼相待,诸位心里都清楚。”
“并无私怨。”洪通看了一眼吕迟,对这句话并没有相信的意思。
“我还没有下作到这地步。”吕迟双手抱胸,居高临下看着他,“别埋汰人啊。”
秦无疾继续道:“昨夜茅大将军与我透了口风,嫖妓前案已有结果,诸位受过罚便可各自回去了。”
洪通几人听到这话脸色都变了。
洪通顿了顿,还是叫住秦无疾:“下毒之事郎将就不再查了?”
秦无疾回头看他:“你当真愿意叫我来查么?”
相国公子自小活在经史子集之间,砚中磨尽千条墨,磨出再沉静不过的性子,如今又习了武,筋骨坚硬,下盘扎扎实实钉在地上,立在人前宛若严寒中沉沉参天的油松。他静静盯着人看,一双眼睛深得看不到底。
洪通肩膀一沉,竟叫他看得说不出话来。
“有人在外面等得久了,未免对你们生疑,诸位回去解释清楚就是了。”秦无疾覆手而立,话里有话,“真叫我来查,恐怕覆水难收。”
洪通扯起嘴角勉强笑了笑:“郎将等的不就是覆水难收。”
“错。”秦无疾更正他,“我要的从来就只有局势安定。”
洪通反驳道:“你不跟孙秉护逆着来,朔州同样能得安定……茅大将军为关朔卖命又得了什么好处?何必跟朝廷对着干。”
秦无疾闻言竟然笑了笑,重复道:“朝廷?”
“越王还在河东,究竟谁才代表朝廷。”秦无疾转过身,不再多留,“所托非人这四个字,我已经说过了。”
“诸位活过了昨夜有的是时间,不如慢想。”
洪通几人听完这一席话心里更没了底,只觉得危机四伏,如陷蛛丝,谁都不可轻信,他们彼此对视,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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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回了自家宅邸,四下无人,秦无疾方才开口与吕迟说了心中所想。
“毒不是孙秉护下的。”
吕迟愣了愣,将大氅脱下来随手一扔:“也有道理。”
“探路探得严丝合缝,毒却毒不死人,没这么杀人灭口的。现在人没杀成,反而留了一肚子猜疑。”
他坐没坐相,半瘫在椅子里,唯独一双大长腿往外面岔着,套着漆黑的皮靴,笔直修长,显眼得很:“那你说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