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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过去之后,孙七明也没有同秦无疾交好的意思,队里也没谁因为吕迟明里暗里的“包庇”同他走得亲近。秦无疾依旧孤僻过活。
秦无疾拎得清自己的斤两。几个月前,他刚被押解到边关便被人打得只剩半口气,当然知道自己的模样招人欺负。
吕迟性情颇为凶悍,但治下还算规整,身边两个队副也是正经人。有这三个人压在上面,就算有些军卒仍旧看不上秦无疾,顶多就是不与他来往,或闲来无事,趁着吕迟不在笑话他两句,断没有私自动手修理人的时候。
孙七明因几颗黄杏闹的那一出,已经算是大场面。
一天日暮时候。
赵阜得了闲,难得跟他说了会儿话:“也就是在燕水口。出了这十几里地你再去听,难听的话只会更多。”
秦无疾手上有活儿没做完,正在剥茼麻皮,低头“嗯”了一声,看起来很斯文。
“别看行伍中都是粗人,粗人扎成一堆,心眼比谁都多。”
赵阜靠在土墙边纳凉,捡起他剥好的麻皮撕了撕。秦无疾看了他一眼,说不用他来弄,赵阜脾气挺好地笑了笑,说没事儿,反正闲着呢。
“吕队正的本事你也见过。”赵阜一边帮他干活儿,一边继续说话,“只要是能搭弦儿的兵器,在他手里都要玩出神了。换做别人有这本事,早调进关城里头,甚至编进神铠军,养在大都督帐下去……可你看他现在。”
秦无疾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指腹蹭蹭粗糙的茼麻皮,低声问:“他的眼睛?”
“成也是它,败也是它。”赵阜抬头朝他笑了笑。“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身世。队正脾气大得很,阴一阵晴一阵,咱可不敢盘问他,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猜也能猜个差不多……”
赵阜凑近了点。
“队正看着跟你差不多,也就十五六岁,对么?从今天往前捯十五六年,北周和大齐还在打仗呢。”
“北周狗皇帝是个怂蛋,对内镇压义军,对外舔戎索人的屁|股,竟将关外的天海山拱手让人,叫咱中原白白丢了一道天堑。戎索人岂是他说喂就能喂饱的,当年秋天趁虚攻破了北疆十来座城池。”
“我听人讲过,若不是先帝和大都督在朔方和雁门关顶着,莫说太原,长安怕是也要丢了。先帝杀来之前,戎索人在关内烧杀掳掠近百日,玩过的女人却不一定都杀净了,留下几个种,也是没法子的事儿。我看队正啊……就是那时候生出来的。”
“这怪不得他。”秦无疾道。
秦甘棣乃是一朝国相,位居中枢,各家史册就在书库中藏着。秦无疾自然读过前朝旧事,知道那场断送北周国脉的惨烈战争。
十七座边城惨遭屠戮,生民百中余一。几页史书中,满纸荒凉血气。
“你还可怜他嘞,一个打十个的主。”赵阜看了他一会儿,不知怎么被逗着了,突然大笑起来。
“先可怜可怜你自个儿吧。”
12 点兵
◎他说不要。◎
秦无疾笑着看看他,未曾说话。
赵阜是个很好的人,比寻常军卒懂得多,举止清爽,言谈温和,应当是他来到燕水口之后瞧着最有眼缘的人物。
秦无疾是这么想的,便这么说了。赵阜愣了愣,挺不好意思地答话:“嗐,当不起这么夸,只是小时候确实……在私塾念过几年书。”
“果真读过书。”
秦无疾又问了他几句才知道,赵阜竟是吕迟手下五十几个兵里,唯一一个识文断字的人物。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吕迟才把赵阜提拔起来做了队副。
他儿时还颇为好学,曾经将“三百千”读全了的。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赵阜难得跟人说起读书的往事,瞧着挺害臊,“这是千字文吧?我还能背几句呢。”
秦无疾颇为感怀,跟着他往后背了几句。赵阜张不开嘴了,摆摆手:“露怯露怯,可背不下去,后面都忘干净了。”
“当时读得挺好,只是后来先帝起义,四处都在打仗,不安生,乡下又闹起匪乱,教书先生便趁乱跑了,十里八乡再没个读书识字的教书匠,这才慢慢把功课放下。”赵阜忍不住与他多说了几句,“长大之后就不说了,乱七八糟的,我跟石光是同乡,一起投了军,这才有几天安生日子过。”
秦无疾有些动容,将茼麻皮扒下来,摘摘指腹上的倒刺,低声道:“你若还想学……”
谁知赵阜却断然拒绝了。
“不学。”赵阜哈哈笑了两声,娴熟地梳理着手中的麻皮,手指头干巴巴的,看着比麻丝还糙,“认字已经了不得啦!咱是持兵戈的,学深了也没用,念经又不能将戎索人念死,你说是么?”
秦无疾顿了顿,沉默良久,方才温和道:“……也对。”
代州大都督府。
大都督南离雁门至今未归,由府中长史代理军政。
那代州长史三十上下的年纪,光面无须,坐镇军府竟不着官服,头戴青玉莲花冠,身上不伦不类地套着一身道袍,下摆又宽又长,垂在脚面上。
他目光从手中公文移开,垂目注视阶下的忻州都尉:“定襄的匪乱在都督案头上压了多久,军报现在才递上来?”
忻州都尉跪在堂下:“盗匪所占的地方叫做错肩谷,谷外道路奇狭,最窄的地方,三人并排而行都要擦着肩膀,叫谷外荒林一挡,便是神仙也难查探。忻州府兵去过好几趟,连根毛也摸不出来……伤了十来个兄弟,才终于探听来消息。”
“伤重的赐药,好生安养,叫司仓参军记好了。”代州长史将文书递到别奏手中,又看向忻州都尉深深低下的脑袋,“我只给你十日。大都督回河东之前,若再让我听到定襄有乱声,你自行将甲卸了。”
“长史……”忻州都尉口干舌燥。
“白日探听不得,便在夜中行人。”长史头也不回,“奇兵攻克的道理,还要我一个字一个字教你吗?”
忻州都尉出了一脑门子汗,抱着铁兜鍪从大都督府出来,手下副都尉跟在他身后,愁得腮帮子疼:“十日……就那指头缝大的山隙,长史这是叫咱弟兄长翅膀飞过去么?”
“他是怕匪子跑了。”忻州都尉抹了把汗,“被府兵摸清了老巢,守着这么个进出两难的地界,时间一长就是弹尽粮绝,总有聪明人知道要断尾求生,逃走了上哪儿逮去?就得在他们心焦气燥的时候杀进去,错过了机会,再想全歼就难了。”
眼看就要入秋,又到关外戎索人四处劫掠打草谷的时节,雁门关南的匪乱此时若不平,内外都是乱子。大都督正等着拿他们的人头震场面呢。
这时候出兵就是要急、要凶悍,不管招安,就是冲着杀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