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茅的东西没种!他怎么不冲我来!他敢用我,我这就提刀去切了那姓孙的脑袋,里外都安生了,一了百了!谁也别算计谁!”
吕迟正发着火儿,话头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停下来:“……你还笑?”
若灯火再亮些,兴许吕迟就能发觉,秦无疾不仅在笑,甚至连两只耳垂都红透了。
秦无疾低头喝了口冷茶,挡住半张脸。
他也实在没想过自己能有这么一天,难道是累过头了么?叫人骂得狗血淋头,魂魄却要飘荡到上天去了,浑身都在发麻,热气涌上来,腾腾堵在胸口,连过夜的冷茶都浇不透。
“嗯。”他将嘴角挡住了。“……高兴。”
“高兴什么。”火光下是吕迟很诚恳的一张脸,“我再给你一拳你高兴不?”
秦无疾将茶盏轻轻搁下:“我说过了,会给你出气。”
“没见过这么给人出气的,把自己玩都进去了。”吕迟不吃他这套,“你早跟我说啊,这还不如揍他一顿。”
“你曾经说过会带我离开燕水口,记得吗?你一字不差的做到了。”
秦无疾抬眼望着他,视线比屋外的夜色更宁静。
“答应你的事,我也会一字不差去做。”
他专注地叫他的名字:“吕迟。”
吕迟眼睛挪开了,虎起脸来,手指潦草地敲着盏沿儿:“有屁赶紧放,老子没骂完呢。”
秦无疾停顿良久,方才缓缓开口:“我这人别无长处,唯独记性还算不错。”
“从我到雁门关第一天开始,你救了我不知多少次。屯院里点卯兵,你射伤了欺辱我的贼人,小松山上猎兔子,若不是你强行吊着我的命,我心存死志更是活不到今天。桩桩件件,欠的你太多,我这辈子还不清。”
秦无疾语气很和缓,又低沉,静静坐在这儿,却像是慢吞吞地,要将心挖出来给他看了。
“你对我的好,我一点一滴都记着,就算这辈子走到头了,只要还能喘上一口气来,就一个字都不会忘。”
“之前是你带着我往前走,现在换做我了,要做的事还是一样。”
“朔州风云汇聚,于你我而言正是机遇所在。这并非在战场杀敌,是不一样的危险,暗箭比明枪要多得多。我能做的只有抓住机遇往上走,之前与你约定好的,我每一寸都要争。”
“能做到什么程度我也不清楚。但只有一件事我能保证。”秦无疾盯着他,眼神黑压压地盖过来。
“不论前途如何,我绝不负你。”
吕迟叫他双眼紧紧抓着,僵坐在原地,感到一股要把魂魄都压上去的重量。
他生性随意,从来讨厌压迫拘束,可叫秦无疾这样看着,拿眼神一层层拴着,他只觉得胸口鼓涨着风,浑身血都在烧。
吕迟张张嘴,叫情绪堵着嗓子,却发觉自己无话可说了。
“身上也没有什么能约定的信物。”秦无疾抬起手臂,朝他伸出手。“……握个掌,就算约好了。”
吕迟根本没迟疑,一把握住他的手。
两人粗糙的掌心按在一处,使着劲儿,严丝合缝地攥在一起。
吕迟从没有这么丢脸的时候,他发觉自己眼圈红了。
“行呗,算你孝顺。”他左手在桌子下躲着,将袍子攥成了麻花,拼了老劲儿,这才把眼里的热气给憋了回去,叫自己结实起来。
“怎么没信物?这就是信物。谁违约了,便将这手切下来偿还。”
秦无疾仿佛听到什么极动人的话,登时笑了,笑得温和又欢畅。
他看着吕迟,牢牢攥着他,用力到攥出一圈白痕,很轻地点头,又很轻地说了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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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之后,朔州下了今年第一场雪。
雪中的州城格外寂静,铁声交错都敲不出响来,马蹄铁踩在湿润的残雪之中,咯吱咯吱,声音同样沉闷不堪。
等到风一吹过,细细的雪粒扑打在人脸上,化成水珠,不一会儿就把脸颊冻得通红。
中原汉子发髻上挂了一层薄薄的雪粒,裹了裹身上单薄的衣裳,抻着脖子看看遥远的校场旗帜,很快又将肩膀缩了起来,呵出一大口热雾,在寒风中等待着队伍前进。
今日是朔州募兵的第一天,天蒙蒙亮,城南新拓的校场外便排起了浩浩荡荡的队伍,从旌旗处一直排到了两里地之外。
数不尽的人头顶着雪,顶着风,不必关兵组织秩序,北风足够叫人群无心闲谈,缩着头,在沉默中对抗漫长的冬寒。
直到关军拖着驴车从校场中走出来,沿着队伍缓慢逆行,车上装着十余只铜钉大桶,掀开木盖,热气轰然而出,在半空炸开温暖的雾花。
“发热水!一人一碗!”纪天星右手按着刀,“一个个领!争抢者,当街鞭刑二十!”
这些遗民从前都是奴隶,掌心老茧寸厚,捧到热水也不觉得烫,珍惜地捧在手里,五官都蒸得化了冻,小声询问:“这将军是谁?”
“不清楚。”
“不知道叫什么,只知道是秦郎将的属下。”
“怪不得。 ”汉子长叹一声,“……郎将今日在么?”
“当然在……他如果不在,我就不过来了。”
有人捧着水碗,在雾气中笑了笑。“我不知道什么别的官,我只知道秦郎将。”
“他是带着咱们……把家抢回来的人。”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