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承望那没人缘的闷葫芦,不叫他参与城防,他就在州府里上蹿下跳,舒展舒展筋骨。
直到折腾够了州府后院的木石花草,他踱步回来,瞅见那一院子金疮药,埋头翻了半天,蹲在地上,神情不悦。
“怎得净是给那姓秦的使好处……就没人奉承奉承我么?”
“有的!吕校尉……有的!”
茅承望派给他的副尉名叫朱宣,如今一十七岁,也是个半大孩子,面色黝黑,笑起来一口白牙。他听吕迟埋怨,赶紧替他翻了一阵,掏出个东西捧给他:“校尉!这边儿!”
吕迟定睛一看,眨眨眼,又怒起来:“糊弄小孩儿呢!”
朱宣手上,竟是只小小的蛐蛐笼,里头的小虫细爪扒着竹篾,抖着翅膀,吱吱直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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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无疾知道深夜放人之事引了茅承望疑心,于是在升官进爵的档口上,反而行事低调,数日在院中闭门不出。
每每有人打听,就只能听说“养病”两个字,再仔细打听,就榨出来一句话:“校尉在屋里写字呢。”
写字?哪家的振威校尉一天到晚闷在屋里头写字?
到底是个武将还是个书生?
武将们虽是闹不明白他的性情,也不怎么见他出门,但人家也没把礼物拒之门外,还各自道了谢,算是礼数周全。各家将官自己手里还有公务,过去拜访的渐渐少了。
反倒是低阶文官来得越来越勤,瞅着激动不已,各自有各自的狂热,只是也很少得秦无疾本人出来相见,一律以养病为由被婉拒了。
秦无疾坐在案前写字,膝下铺着洁净的席子,身上只穿着洁白的亵衣,肩上披着外袍,长发束于头顶,箍着小银冠,脸色有些憔悴。
吕迟听到了外头的传言,如今歪头看了他一会儿,怎么看怎么不像个武官,只像个病美人。
吕迟撑着下巴,食指拇指捏着笔,在纸上弯弯扭扭写下三个字。
苦肉计。
秦无疾余光发现这三个字,于是抬眼久久看着他,脸上浮现出笑意来,轻声评价道:“记性不错。”
93 重聚
◎更像几个多日不见的好兄弟。◎
秦无疾低调行事, 少做少错,茅承望对他的不满很快就消散大半。
世间将领最讨厌的不是庸才,而是不听指挥、自作主张的聪明人, 茅承望也一样。
秦无疾这段时日老老实实闭门不出, 懂得反思和避让, 这才是为人下属该有的态度。
他更听说秦无疾被那“假可汗”结结实实捅的一刀, 着实伤得挺重。
茅承望对此反倒容易理解, 毕竟这秦校尉因罪充军, 从前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受了伤娇气些也算正常。
耶提目与那化名普苏达的中原探子潜逃之事还在调查,尚没有得出结论,但似乎正如方清愁所说, 秦无疾伤痛夜发, 秦吕二人跟丢逃奴,不过是一桩失误。
茅承望叫来副将:“送些金疮药给秦校尉,再看看他伤养的怎么样了。”
副将领命前往,于是秦无疾院中的药山, 又填了几只瓷瓶上去。
秦无疾披着外袍, 脸上仍有病容, 却亲自起身道谢, 又一路送副将出门去,不卑不亢, 姿态很是端正。
副将对他挺有好感,回去后与茅承望实话实说, 说人是个好人, 进退有度, 只是蔫哒哒的, 看来确实伤得不轻。
茅承望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便全神贯注于管理朔州,跟京城来的、眼高于顶的将军们打擂台,不再多花心思在小小的新任校尉身上。
秦无疾与吕迟双双升任校尉,分别领了纪天星、朱宣两名副尉,重新规制麾下兵马,屯守于朔州城东军营。
二人的别奏也姗姗来迟,数日后,终于赶来朔州报道。
赵阜、石光、路申三人一进州府就两眼放光,等到面见秦无疾与吕迟二人,看他两人校尉绿袍加身,脸上的喜色遮都遮掩不住了,三人齐齐抱拳朝两人跪拜下去:“恭喜吕校尉!秦校尉!”
吕迟身穿崭新的深绿绸缎官袍,头戴银冠,臂束皮甲,腰间系着银板银銙的蹀躞带,翘着二郎腿往堂上一坐,绿眼珠子剔透如宝石,那叫一个威风。
说来是件趣事。这厮前几日忙着在州府乱逛,自领了新官袍就没怎么穿过,今天特意穿戴整齐,剃须净面,还让朱宣给他新梳发髻,就是想着在燕水口老下属们面前炫耀炫耀。
人家朱宣是正经校尉属官,官衔叫做振威副尉,足有七品,并非侍从,也没练过给人梳头的差事,大清早叫吕迟催起来,手忙脚乱折腾半天,脑门子上都冒汗了,还是没理顺他那头乱毛。
直到秦校尉听见外面的动静,神兵天降,主动给他解了围。
秦无疾接过他手中的篦梳:“我来吧……”
朱宣如蒙大赦,往旁边躲去了。
朱宣从前在军营养过马,最怕的就是给马梳毛,西北风沙大,吹得马毛团团虬结,死解不开,他甚至因此落下心结了,觉得马鬃便是天底下最难梳的毛发。
这次攻打朔州,他抓住机会立下大功劳,拼死拼活跟着先登的旅帅一路砍杀,如今好不容易换了个高职差,不用面对梳毛的痛楚,没想到还有个吕校尉在这儿等着呢。
这头卷毛乱的……比起沙土里滚过的长鬃大马有过之而无不及!
朱宣这是白白得了闲,眼睁睁看着秦无疾亲手伺候吕迟梳头,颇有些不安。
他凑近秦无疾的副将,跟人家纪天星紧巴巴站在一处,嘀嘀咕咕:“州府那帮子司户参军,早该派遣侍从官过来伺候的。这群文官,整天往咱秦校尉院子里跑,黑夜白天地送殷勤,该他们办的差事,反倒不挂心了!”
“是你们吕校尉不许人在他眼前伺候。”秦无疾听见他嘀咕,开口回答。他垂眼给吕迟梳着头,篦子沾沾水,不顾吕迟呲牙咧嘴,将他粗硬的长发拢顺在掌心。
“过不惯那金贵日子。”吕迟拧着眉头,抽气之余哈哈笑了两声,当作认同,“你是不知道那侍从官多腻乎,一天到晚没个正干,就眼巴巴跪在你炕边,等着给你扒裤子穿衣裳,忒吓人!就算是燕水口那七老八十的张老头,也不见有人这么伺候。我是腿折了还是胳膊断了?实在不得劲!”
……叫秦校尉亲手伺候着梳头倒得劲了?
朱宣听到这儿,没敢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