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便任由黄脊背的游蛇缠在自己身上,伸手去摸筐里的蛇。
吕迟头一次恨起自己夜里的好眼神,他眼睁睁看着那黄背长虫没骨头似的趴在秦无疾身上,攀爬上他的肩膀,又一路顺着胸膛游下去,慢吞吞地搭在他松松垮垮的长袍腰带之间。
蛇都是懒东西,似乎觉得这皮带好傍身,于是晃着脑袋向后游走,在他腰上缠了一圈儿。
臭长虫力气还挺大,比那破皮带缠得更紧,腰节儿都缠出来了。
吕迟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只觉得一阵口干舌燥,僵僵站着、眼巴巴看着,“咕咚”咽了口唾沫。
78 濡湿
◎非礼勿视,还梦成这样?◎
秦无疾摸到了蛇腹中的凸起。
他将蛇从筐中提出来, 按普苏达所说手法搓动蛇身,此物受惊之后想要逃跑,第一件事便是要将腹中的食物呕出, 这是蛇类天性。
果不其然, 金脊长蛇绷紧了浑身皮肉, 蜷缩着身体在秦无疾手中疯狂扭动挣扎, 不久之后浑身僵直起来, 腹腔前后蠕动着, 鼠肉与蜡丸从蛇口中缓缓吐出。
空气中弥漫出一股淡淡的腥气。
秦无疾顺势将它送回木筐,顾不得满手滑腻,凑近窗棂,双指一捏破开蜡丸, 只见里头是一张大约指甲宽的纸笺。
他捋开纸笺, 在光线中努力辨清字迹,随后眉头一蹙:“果然……”
吕迟离蛇筐八丈远,从秦无疾手臂旁探过头来:“写的什么?”
秦无疾往他的方向偏了偏:“写我们与朔州谍探顺利汇合,诸事平宁, 尽无异常。”
吕迟没想到真叫秦无疾说中了, 不由啧啧称奇:“这都什么人啊!”
“他们不打算让你我活着离开朔州。”秦无疾将纸笺碾成细线塞进腰带, 又从怀里掏出替换的情报蜡丸, 裹在新鲜的死鼠之中。
“但纸笺上是旧印,并未留下花押。戎索人对新的联络方式并不知悉, 这封密信就算真的送出去,想必关城也不会轻信。”
他轻声道:“这么多天……总算遇到件好事。”
秦无疾将鼠肉丢进蛇筐。
方才叫他催吐的金蛇仍处在惊惧之中, 对鼠肉提不起兴趣, 恹恹蜷缩在筐底没什么动静。
然另两条黄脊长蛇闻到血腥气, 顿时躁动起来, 其中一条急促吐着信子,身躯如利剑般刺出,贪婪地咬住死鼠,扭动着身体将它死死绞缠在怀里,慢慢将鼠尸和蜡丸一起吞吃入腹。
吕迟不愿往蛇筐里多看一眼,留在窗边观察着门外的动静,片刻后问秦无疾:“吞完了么……”
“吞完了。”秦无疾绑紧蛇筐,向他靠近。
外头的守备还昏睡着。两人落了锁,悄无声息地离开。
翻墙出去之前,吕迟余光又往院子里瞥了一眼。
砖墙与砖墙外是明澈的月光,狭窄的缝隙,正好能装进两副躯体。
那对男女酒醉得太厉害了,对黑暗中的窥探者浑然不觉,纷乱衣袍落进月光里,像溶进了水。他们叠在一起呼哧呼哧喘着气,交着颈、缠着臂,几乎分不出胳膊和腿儿。
吕迟瞟过一眼便不看了,利落地翻过墙去,跟在秦无疾身后。
他在燕水口待了这些年,荤段子听得不少,自己也记了不少,真要说起来也能头头是道,今夜却头回见着两个大活人抱在一处起腻……
得缠得那么紧么?
夜色里,吕迟一边赶路,一边心猿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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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迟儿时在马邑城的几年,正是破地方闹蛇灾最厉害的时候。
当时马邑城里有种褐灰的沙蛇,三角头黑褐斑,被齐人叫做“七寸子”,是极凶悍的毒蛇,总盘在水缸旁边埋伏着,凶性烈重,见人便咬。
不幸遭它啃过的人,轻则伤口肿成馒头大,得割开一道大口子放血,重者手脚都要失去知觉,黑成木碳色,留用不得,只能锯掉。
吕迟儿时偷看过人锯断手脚,那凄厉的痛哭声恨不得响彻天地,一声声都刺进小孩儿耳朵里。
后来吕迟当真跟那七寸子打过照面。那日天气燥热无比,吕迟渴得厉害,青天白日便翻墙去人家水缸里偷水,好巧不巧,正对上那虎视眈眈的三角头。
水缸边的七寸子蛇身不大,舌头却血红,在唇洞内外吞吞吐吐。它立着身子,冷眼盯着吕迟一动不动。
吕迟那时候年纪小,耳中回荡着截肢人经久不息的哀嚎,当即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差点再贡献一泡童子尿出来。
直到此后命运颠沛,吕迟被迫走过许多地方,活人、死人,都见得多了,他才彻底练出了胆量,叫一条小蛇吓得魂飞天外的往事,于他而言屁都不算,顶多算是丢人。
故而他今夜瞅见筐里的一大团金脊长蛇,其实说不上怕,只是觉得腻歪。
可腻歪归腻歪,睡前想得太多了,便连梦里都是这恼人的长条畜生。
它一会儿攀爬在水缸边要咬人,一会儿化作那交缠在月光下的男女,一会儿又盘踞在秦无疾的腰上,来来回回地绕……
做梦做到最后,吕迟只记得那柔韧有力的、光洁的蛇躯,还有坦然处之的秦无疾。
秦无疾看起来一丁点都不怕蛇,想来这厮小时候被人保护得很好,并没有遭受过蛇虫惊扰。
他多么漫不经心,任由那畜生紧密地缠在身上,从胸口游到腰间,将长袍箍出蜿蜒的褶皱。可人呢,仍旧是低眉敛目,就像是天生没有脾气。吕迟早就瞧出来了,秦无疾表面上瞧着温和好揉搓,实则清高得很,甚至有些淡漠,吕迟多少次想惹他生气,却自始至终瞧不见他剧烈的反应,不像少年人,更像是一尊泥塑金身的神仙像。
可叫蛇这么一缠,却像是神仙破了功……
吕迟浑身打机灵,双腿狠狠一蹬,从梦中惊醒。
天还未亮,四处寂静。荧拙在西厢高高低低地打着鼻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