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1 / 1)

老太太心里的账,从来也没糊涂过。她知道几个媳妇对她都不孝顺,儿子们也好不到哪去,她如今是在这个家里一日,就讨一日的嫌。难得还有个况遗怜知道好歹,不会一味跟她这个孤老婆子对着干。姜家的事,老太太索性全说了。

“姜家的门第,是要差些,聘他家的姑娘配暮江,身份上是不怎么相当。但我想,娶妻娶贤,总听人说姜家四姑娘是个好的,是那一种拿得起、放得下,极豪爽的性情,跟暮江两个,应当还是很投契的。老三家的,你说呢?”

老太太都这样深谋远虑了,遗怜哪还有话说,不过点头应是:“您既喜欢,等明年开春,时气好些了,媳妇就想法子让暮江跟姜四姑娘见一面。咱们这头挑挑拣拣,未见得姜家就乐意,儿女亲事,还是皆大欢喜才好。”

如此,这事就算定了章程。

翌日晨起,正是大年三十,各家各府张灯结彩,元家亦不能免俗。还没入夜,丫头小厮们就不知从哪寻了花灯烟火出来玩,直闹得阖府上下华彩交映、吉庆非常。元家一年到头,也就这点子太平气象可看了。

遗怜一贯不喜熏香,这天却也命人焚了百合香在外间,跟春瓶里的红梅清气掺杂在一块儿,更添了一股子说不尽的富贵风流。她自己同样仔细装扮一番,挽高髻、戴金冠,穿芙蓉梅花锦衣,端坐在榻上。下人们的磕头请安虽免了,可元暮江的却免不了,孝亲敬上,人之大伦,等闲不能马虎。

元暮江近来似也懂事许多,赶在早饭前就到了,老老实实给遗怜磕头,祝她从今把定春风笑,且作人间长寿仙。

况遗怜才几岁,哪里就轮得到别人祝她长寿了?元暮江这个孩子,就是笨笨的,脑瓜子不灵光,吉利话也说不好。

然而总归是今岁今宵尽,遗怜也不想再跟往常一样自恃身份,照例大方地给了继子压岁钱,笑吟吟地说:“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

这句诗,其实正中元暮江的心事。当然了,元暮江的心事,总是特别的多,比如继母今日又是不同以往的昳丽,给他瞧见了,他也觉得浑身不自在。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的不自在。

相形之下,遗怜就要坦然得多。她并不把继子视作跟自己平起平坐的男人,尽管他之前垂涎地看过她,然而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元暮江还那样年轻,没有长性,许多时候对人对事,难保不是一时兴起。况遗怜并没有那么多闲情逸致,去管一个毛头小子的爱恨嗔痴。

可是元暮江却总盯着她看。丫头们把饭都摆好了,分明有他爱吃的,却不见动筷。

遗怜瞧见这副痴相就不免动气,年节下收敛脾性,只清咳道:“你老追着我看甚么?趁早收起这副呆相来,晚上阖府开宴,叫二房那几个瞧见了,一准儿又要笑话你。”

元暮江方才魂不守舍地举箸,胡乱夹持几下,一个不小心,偏偏夹中他继母的筷子。

这下遗怜更要抿着嘴生气。

好在元暮江急中生智,抢在继母变脸之前,他干脆伸出手去扶了扶左侧那只摇摇欲坠的珍珠耳环,分辩道:“我怕您丢东西,不是故意要惹您心烦的。母亲,儿子再不敢了。”

他果真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小小一只耳环,平静地停在男子掌心,显得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遗怜并没有接,而是定定地看了元暮江许久。有一个奇怪的念头,她时时刻刻警醒着,然而总觉得疏于防范,好像哪里出了纰漏。

真到了这样一种难堪的境地,元暮江反跟没事人似的,又恢复了官宦子弟的体统。他端起碗来,呼噜呼噜喝了三碗粥,两屉水晶包儿,意犹未尽的,还喊秋白再拿蒸饼上来。

遗怜看着继子强作镇定,当时并未多说什么。转头却把那对珍珠耳环扔回妆匣里,究其一生,再也没拿出来戴过。

这一回,算是彻底败露了。

适才在继母房里,元暮江为了逃避盘问,荤素不忌,吃了很多东西。他虽是胃口大开的年岁,却有个脾胃不调的症候,一股脑吃恁多,身子哪里承受得住。出了门就开始哇哇大吐。

蕉叶扶着五少爷,还想回头问三太太讨一杯水喝,却被元暮江死死拦住:“不能去!不要去!”

这又是怎么了?蕉叶急得团团转:“您发哪门子的邪性?母子哪有隔夜仇,犯得着这样?”

元暮江走到更远一些的芭蕉林,等把肚里的东西腾空了,又才对着蕉叶苦笑:“与三太太并无相干,是我自己不好,是我不好。”

是的,都是他不好。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然胆大妄为到觊觎后母。也许是在父亲的丧礼上,也许更早。总之,他是个坏透了的人,况遗怜肯定会把他视作淫棍。

她发现了他的心思,她以后肯定再也不会理他了。

元暮江只觉得进退维谷。他想做些什么来挽留住一个人,偏偏什么也做不了。他想说些什么来乞求继母的怜悯,他有一肚子的失落与难过,想要讲给别人知道,可他开不了口。

晚上依照惯例,要开家宴。今年情况特殊,人来得不齐。元暮岱的病,郎中说是就这一两天的光景,可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却始终吊着一口气,不曾咽下。元振献夫妻俩记挂这个独子,弥留之际,自然是要守着在床边,不肯挪动的。

二房在人头数上倒是齐整,奈何元怡年纪小,在宴席上坐不住,没一会儿就缠着李佩英带她出去放烟火。元振业面上对着老太太毕恭毕敬,心里却记挂西院的王姨娘,妻子女儿一走,他也跟着一溜烟跑了。几个少爷最大的也才二十出头,玩心大,根本连坐也不落,就向老太太请辞,说外头有事,要走。

三房本就没什么人,元暮江上午翻江倒海地吐过,午后便有些发热,遗怜觉得年节里病恹恹的,被老太太瞧见了,恐生忌讳,也不叫他来。

说起来是浩浩荡荡一大家子人,走的走,散的散,也不剩下多少。一时间,老太太也没了饮酒取乐的兴致,把况遗怜也遣了,只说她不用人陪。

回清平居的路上,北风一阵紧似一阵。秋白帮着紧了紧披风,轻声问遗怜,要不要顺路去瞧瞧五少爷。

遗怜听后,只是叹气:“瞧与不瞧,又怎样呢?”

秋白只当三太太这是为了霍家在疏远五少爷,便知趣地闭了嘴。若为长远计,三太太实没必要再跟五少爷多作纠葛,他们之间,不过一层虚伪的仁义道德约束着,并无多少真情实意。三太太既没有将五少爷视如己出,五少爷日后飞黄腾达,自然也不会投桃报李,拿三太太当亲母孝顺。

更何况,五少爷又是那么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性子,经年累月的一事无成,对三太太这个即将改嫁的寡妇来说,总是累赘。谁不想身上的担子轻省些呢?

秋白改口道:“您对他,也算得上仁至义尽了。等明年,咱们离了这地方,五少爷跟您,更八竿子打不着了。依我看,这会子远了他也好,省得他日后总来仰赖您,闹得大家都不安生。”

这话,显然也没讨遗怜的好。她神色漠漠,也不知在想什么,归根结底,还是叹息。或长或短,或轻或重的,充满顿挫的叹息。

十四、花朝

一整个正月,遗怜都推说身上不好,没怎么出门见过客。 初四那天深夜,莲香院忽然没头没脑传了哭声,下人们凝神屏息听一会儿,俱露出伤感之色,说是大少爷去了。 遗怜跟大房夫妻一向不熟,元暮岱那孩子,她更是只草草见过几次,并无情分可言。陈凤萍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夜,先是叫元暮岱的名字,后来就爹啊娘的乱叫一气。遗怜听见这些动静,无端也有些感伤。 小一辈的少爷里只有元暮岱自己娶过亲,偏又无子息,父母兄弟之中,更无人能替他穿孝守灵。最后还是老太太作主,从元家旁支里分派人口出来戴孝哭丧,因是小丧不敢多停,不过三五日,就往家庙里送去,破土安葬了。 送殡那天,遗怜也没去,既为着病中忌三房,也想隔开元暮江,少与他见面。 其实少年人的心思,原是最好对付不过的。冷他一阵子,过了新鲜劲,自然就好了。况遗怜并没把元暮江想得有多痴情,年少春心,反复不定,并不值得信任和托付。 这样荒唐的事,最好就是烂在肚子里,谁也不知道。但凡有一个人知晓内情,况遗怜这条命,就未知还有没有了。 元暮江大可以仗着年少无知肆意妄为,他对自己的继母不恭不敬,闹大了,不过得一个“风流浪子”的名号,时过境迁,他依旧是雷打不动的元五少爷,依旧可以娶妻生子,平安一世。 而遗怜将要面临的,大概就是身败名裂,就是千夫所指,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左不过在世人眼中,女人本就是不值一提的,是命薄缘悭的,是活要活得冰清玉洁,死也要死得三贞九烈的。 在明媒正娶的姻缘里,后宅妇人尚且要忍气吞声,更何况身处这样一场不可告人的情事?避而不见,是况遗怜能够想到的,最好的应对之法。她不能让这件事泄露,因而明面上不能拿元暮江怎样。她只能一步步往后退,让彼此界限分明,让她自己宝相庄严,让那个人知难而退。 好在事情才刚起了个头,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继母称病不出,刻意躲着自己,元暮江去上房吃几次闭门羹,自然也就明白了。遗怜的态度是那样冷淡,下人们也不遑多让。有好几次,明明…

一整个正月,遗怜都推说身上不好,没怎么出门见过客。

初四那天深夜,莲香院忽然没头没脑传了哭声,下人们凝神屏息听一会儿,俱露出伤感之色,说是大少爷去了。

遗怜跟大房夫妻一向不熟,元暮岱那孩子,她更是只草草见过几次,并无情分可言。陈凤萍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夜,先是叫元暮岱的名字,后来就爹啊娘的乱叫一气。遗怜听见这些动静,无端也有些感伤。

小一辈的少爷里只有元暮岱自己娶过亲,偏又无子息,父母兄弟之中,更无人能替他穿孝守灵。最后还是老太太作主,从元家旁支里分派人口出来戴孝哭丧,因是小丧不敢多停,不过三五日,就往家庙里送去,破土安葬了。

送殡那天,遗怜也没去,既为着病中忌三房,也想隔开元暮江,少与他见面。

其实少年人的心思,原是最好对付不过的。冷他一阵子,过了新鲜劲,自然就好了。况遗怜并没把元暮江想得有多痴情,年少春心,反复不定,并不值得信任和托付。

这样荒唐的事,最好就是烂在肚子里,谁也不知道。但凡有一个人知晓内情,况遗怜这条命,就未知还有没有了。

元暮江大可以仗着年少无知肆意妄为,他对自己的继母不恭不敬,闹大了,不过得一个“风流浪子”的名号,时过境迁,他依旧是雷打不动的元五少爷,依旧可以娶妻生子,平安一世。

而遗怜将要面临的,大概就是身败名裂,就是千夫所指,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左不过在世人眼中,女人本就是不值一提的,是命薄缘悭的,是活要活得冰清玉洁,死也要死得三贞九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