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1 / 1)

果不其然,翌日早朝,官家带伤出现在龙椅上,文德殿立时炸开了锅。

最先站出来说话的,自然还是少帝党,受伤那个人可是皇帝,少帝党誓死追随的人,他们不着急才怪。所有的群情激奋,所有的打抱不平,最后都化作逆耳忠言,指斥韦太后是乱政妖后、包藏祸心,逼迫她交出大权、回宫颐养。

这一回,朝上帮韦太后说话的人,越来越少了。惯常能言善辩那几位御史言官都不敢开口,既因为情势不明不敢开口,也在心里斟酌着,不知如何开口。

毕竟,他们今天遇到的可是刺杀官家这种大事,说错一句半句的,说不得脑袋就搬家了。

韦太后今天敢杀皇帝,明天她就敢面南背北、登基称帝。这可不像辅政摄政,只要有先帝的托孤遗诏就算名正言顺,再说明白点,这是改朝换代!是偷天换日!谁敢替韦太后申辩?

辩了以后还吃不吃新朝的饭,还认不认赵裕安这个新主,当官嘛,独善其身是第一位的,走一步看三步是第二位的,至于挽狂澜、扶大厦,嘴上说说也就罢了,谁还会真的身体力行?

韦月娥端坐在珠帘后,一脸平静望向大殿上对她口诛笔伐的文武大臣,许多陈词滥调,她已懒得再说了,战场上见真章吧。只不过不是今天,兵力还不够,一往无前那个人也还没回来,现在兵戎相见,胜算不大。

所以韦太后想了个好法子,她打算把她隐忍了几十年的病痛暴露出来,用以缓兵。借这场病,她也可以适当分一些权给官家,一方面,先把朝局稳下来,另一方面也可以安抚少帝党,省得他们上蹿下跳,耽误决战那日排兵布阵。

最后结局,韦太后也想好了。真要篡权夺位,靠她手上那两个营的兵力怎么行,连个能稳坐中军、运筹帷幄的虎将都没有,更别说数以万计、视死如归的勇士了。

历史不是一蹴而就的,韦月娥比谁都清楚,要是单靠着元暮江这样的小人物就能成事,那天底下也不会有那么多的败军之将了。

金水桥风波那种暴政,只能暂时延缓危机的到来,而无法根治王朝的弊病。真正坐上帝位的人,无论如何都要讲究一点应天受命,这也是韦太后会被那么多人诟病的根源所在。

她女人的身份,就注定了她这一生不会成为权力偏爱的对象,更不会成为大臣们眼中的天命之子,永远也不会。

所以她很大程度上会输,会一败涂地,这是极其无可奈何的。

可她永远也不会认输,这就是另一种悲壮的必然了。她不会坐以待毙,等着政敌杀上门来,她一定会浴血抵抗。宁愿坦然赴死,也不要苟且偷生,这是她身为一名政治领袖,最后也最朴素的追求。

她往江南发急递,密召元暮江回京,为的,也就是完成她从政生涯二十余年里最凄美也最曼妙的一支舞。

官家被刺以后,韦太后便抱病在慈明殿,不上朝更不见大臣,折子递上去,她也不看。朝务也好,宫务也罢,韦太后都不再过问。

历史从这开始发生剧变,官家真正成为了王朝的掌舵者,而韦太后却好像心甘情愿退居幕后颐养天年一样。

这就给了所有人一种错觉以前抢得头破血流的权力印信,如今却不费一兵一卒就实现了顺利交接。既如此,那么应该就会天下太平了吧?就不会死人,也没有灾祸,普通百姓就能安居乐业,一心一意奔生活了吧?

答案当然是不能。

因为搅弄风云的人回来了,元暮江回来了。他的职责,是杀人,杀更多的人。

况遗怜从睡梦中惊醒,恍惚听见秋白在外间和谁说话。像这样深夜而归,除了元暮江还有谁,猜测再三,遗怜还是不敢确定,犹豫着问秋白:“这么晚了,是谁呀?”

不等秋白答话,元暮江很快掀帘而入,满面风霜,笑得比哭还难看:“你别起来,我顶多跟你说两句话就要进宫。”

一身风沙,头发都打结了,一缕缕粘在前额鬓角,右手好像还受了伤,不住地往外渗血。这跟临行前仪表堂堂的廉访使真的是一个人吗?

遗怜不可置信地下床,鞋也不穿奔到元暮江身前,颤抖着手替他擦脸上的泥沙。她什么也不用问,千里奔袭必有厮杀,猜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元暮江也是到今天才知道,原来况遗怜这样会心疼人,又是摸脸又是小心翼翼翻看他的伤处,眼泪争先恐后落到他略显褴褛的衣袍上。哪怕一句话不说,爱也会帮他们将所有倾诉。

“一点小伤,不疼的。”

身上太脏了,不想这样碰触心爱之人,元暮江犹豫半天,还是只用稍微干净一点的左手拍了拍遗怜的发心。

她睡觉喜欢散开头发,是很美的。重逢那一刻,元暮江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抱抱她。但他生生忍住了,甚至遗怜不顾一切扑到他怀里,他还把人往外推:“很臭,你不是最讨厌臭味儿吗?”

遗怜不理他,依旧固执地往他怀里靠。这样风尘仆仆往回赶,一定没有好事,今天再不抱一会儿,明天未知还抱不抱得上。所以还是,尽可能多的珍惜眼前人吧。

对两个相爱的人来说,幸福似乎来得更加容易,默默相拥就够了。身体贴合着身体,气息交换着气息,她是他的唯一,他也是她的永恒,真正意义上的天荒地老,哪怕短如朝露,爱过就不后悔。

“吃饭了吗?还来得及吃饭吗?”遗怜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很闷,哭狠了的缘故。

很多天都没正经吃过饭了,但实话元暮江一点也不敢说,只道:“吃是吃过了,不过我饿得快……”

家里吃食都是现成的,只不过咱们这位廉访使可是大忙人,饿了也不一定得空在家吃。遗怜抬头看了一眼更漏,快四更天了,瞧元暮江这阵仗,韦太后必是急召,等到五更开宫门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饭是落不着吃了,吃点茶果子垫垫吧?”遗怜叹气道,“左不过你爱吃那几样,时常都是备着的。”

说着,她就挣脱怀抱,要去拿茶点。

都这么晚了,元暮江哪舍得让她折腾,忙又把人拉回来,说:“别忙了,我现在就走。你听,都催我了。”

遗怜这才凝神去听窗外的动静,当真有低弱的喊声,她只好闭上嘴,什么也不说了。

临走前,元暮江单手将遗怜抱到了床上,嘱咐她再睡一会儿,不要眉头紧皱,不要忧心,一切都会过去的。

遗怜无力地张张嘴,她很想问他明天什么时候回来,又觉得这是一句很不吉利的话,怎么也问不出口。

在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中,他们分开了。

其实,元暮江进宫要做些什么,况遗怜心里很清楚,肯定事关人命,肯定不会是行善积德的好事。但她不会出言阻拦,她甚至从来也没有想过要让元暮江背叛韦太后,再重新站位官家。

不为别的,就为了韦太后的知遇之恩,元暮江就不能背信弃义、甘当小人。若不是韦太后无人可用,若不是她面临着严苛的政治境遇,元暮江不一定能混到如今的位置。他这样一个实心眼的笨人,不懂变通,根本连入朝为官都费劲,更别说入阁拜相、位极人臣。

况遗怜敢断言,要换了少帝党,他们一定不会重用元暮江这种落第举子。首先出身上就差了一大截,根本就不符合清流的用人标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韦太后对元暮江,算得上非常不拘一格降人才了。

除去这些,更重要的是,况遗怜并不觉得韦太后在做错误的事。女人有野心,想要权位,期望建功立业,这跟男人们学而优则仕的选择并无任何不同。男人们科考出仕,拜在这位大人那个权贵的名下,不计代价往上爬,他们最后得到的,不就是号令天下的权力吗?

不能因为男人们嘴上说出人头地是为了光宗耀祖抑或国泰民安,就彻底相信他们的鬼话,就算他们的初衷是好的,最后的结果,不还是大权在握,在家里吆五喝六,在官场横行无忌。

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因为女人做了跟男人一样的事,就对她们抱有偏见吧。换了谁在韦太后那个位置,只要她或他还想要保住自己的地位,就得无所不用其极。当权者的品德并不能左右权力斗争的走向,煌煌史册无时无刻不在昭示着一个真理,那就是,只要有斗争,就一定会有伤亡。

无辜的鲜血,况遗怜同样会为之惋惜,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要将韦太后视作一个滥杀无辜的暴君。首先,历史还不承认她是君,其次,她只是做了千百年来男人们前赴后继都在做的事,夺权上位,成王败寇,仅此而已。

??八三、吹不散眉弯

这一晚,皇宫里火光冲天,百姓们都以为是走了水,纷纷走到街上看热闹。 只有况遗怜知道,大晟皇城正在经历何等严酷的屠戮。随着火势蔓延,边边角角也在其中,遗怜的心,跟着也提到了嗓子眼儿。 元暮江这间房离皇城很近,遗怜能够清楚听到宫墙内此起彼伏的哭喊声,不多时,护城河边红铺里就传来铜铃响,传筹示警之后,一定会有人去擅闯宫门、勤王救驾。 元暮江手里那把火,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一座巍巍皇城夷为平地,再加上寡不敌众的兵马,掌兵之人胳膊上的新伤……结局几乎可以预见了。 遗怜阖上双眼,不由得面朝皇城,双手合十念起经来。那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希望菩萨能够显灵,保佑保佑元暮江吧,保他不死就成。 太后党说是造反,实际更像是狗急跳墙。不过殿前司和侍卫马军司两衙禁军,再加中书台几百个暗卫,由廉访使领头,连官家日常起居的殿门都没摸到,就被宣平侯在宫道上堵了个正着。 贺君山是名臣,更是猛将,禁军里那几只领头羊,基本都是从他手下出的师。殿前司侍卫也好,太后娘娘的亲军将领也好,在他面前都习惯了点头哈腰,这场战役,根本从一开始就胜负已分,再怎么负隅顽抗,亦是枉然。 元暮江手底下带的那些人,投降的投降,反水的反水,真正跟着他把谋反干下去的,还是只有中书台那几十个出生入死的兄弟。 只可惜,几十个人怎么够杀呢?眨眼的功夫,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鲜血染红宫墙,权力斗争下的死亡,总是分外的触目惊心。 都死了,元暮江还没死。他这个人,对什么事都钻牛角尖,造反也是,不拼尽最后一口气不罢休。刀枪剑戟尽管从四面八方涌来,他能躲则躲,实在躲不开的,就生受着,也不喊停,也不求饶。 甚至连话都不跟宣平侯说,只用一种平淡又沉静的眼神望向他。仿佛在说,我人就在这儿,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一个前途大好的年轻人,干什么不好,非要来干这掉脑袋的活儿。奸佞权臣这种人物,是个人都看不起,贺君山起初,也只把元暮江当作是韦太后的爪牙,还是最下流无耻那一…

这一晚,皇宫里火光冲天,百姓们都以为是走了水,纷纷走到街上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