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1)

踏雪言情整理

〇一、归家

永昌十年,常年在外行商的元家长房赶回汴京老宅探亲。当时三房的老爷元振文新丧还不满周年,况遗怜跟元暮江这一对孤儿寡母,连素服都没脱。 下人传话进来,说大老爷一家刚过二门,遗怜身上戴着孝,不便于抛头露面。只派了小丫头往元暮江那儿传话,嘱咐他好生接待元振献一家,莫在人前失了礼数就成。 三房没了能顶事的男人,日子是一天不比一天,家里这些事,元暮江一向是能避则避,此时听了继母的叮咛,便很有些不自在。今儿一早到正屋说是请安,实则却是为了诘问他继母。 他进屋之前还知道先叫丫头们往内间传话,自家到了议亲的年纪,孀居寡母的香闺,的确是不该擅闯。 况遗怜每日都有佛家功课要做,一向起得早。此时叫了继子进来,先端端正正受了礼,过后才问:“可有甚个事为难的?” 元暮江是元振文原配留下来的,遗怜嫁进元家尚不满三年,跟这个继子实在说不上亲近。当然,若非紧要,这孩子也不会往正屋来。 果然就见元暮江拧了眉:“是有些事拿不定主意,特来请母亲的示下。” 遗怜刚端起的茶盏又闲置在一旁,叹气道:“你大伯一家衣锦而归,咱们这房虽然沉寂些,但也不能叫家里人看了笑话。此时还在一个宅子里住着,大房有喜事,你这个做子侄的还能推脱不成?” 元暮江眉头紧皱,他发自内心地看不上大房一家的做派,只胜在语气还算平稳:“去年父亲病故,那房里可有一个肯尽心的?若不是祖母拿了体己出来,只怕母亲的嫁妆都要用作殓葬花销。如今那一家回来耍长房长子的派头,作甚我就要巴巴地凑上去?母亲,我,我不愿意!” 负气话好说,可却于事无补。事实就是三房这一支人不争气,元振文一生苦读,到死也没挣上个功名。大房经商乍富,二房官途显赫,同人不同命,就是一家骨肉兄弟,也要分高低贵贱。 况遗怜后头还要去老太太房里伺候茶饭,今儿是阖家团聚的日子,迟到不得。她再开口,便不比先前从容:“你若不服,便立出事业来,那时自有你一番道理!” 如此凌厉之语,元暮江从未听过,至少,他没…

永昌十年,常年在外行商的元家长房赶回汴京老宅探亲。当时三房的老爷元振文新丧还不满周年,况遗怜跟元暮江这一对孤儿寡母,连素服都没脱。

下人传话进来,说大老爷一家刚过二门,遗怜身上戴着孝,不便于抛头露面。只派了小丫头往元暮江那儿传话,嘱咐他好生接待元振献一家,莫在人前失了礼数就成。

三房没了能顶事的男人,日子是一天不比一天,家里这些事,元暮江一向是能避则避,此时听了继母的叮咛,便很有些不自在。今儿一早到正屋说是请安,实则却是为了诘问他继母。

他进屋之前还知道先叫丫头们往内间传话,自家到了议亲的年纪,孀居寡母的香闺,的确是不该擅闯。

况遗怜每日都有佛家功课要做,一向起得早。此时叫了继子进来,先端端正正受了礼,过后才问:“可有甚个事为难的?”

元暮江是元振文原配留下来的,遗怜嫁进元家尚不满三年,跟这个继子实在说不上亲近。当然,若非紧要,这孩子也不会往正屋来。

果然就见元暮江拧了眉:“是有些事拿不定主意,特来请母亲的示下。”

遗怜刚端起的茶盏又闲置在一旁,叹气道:“你大伯一家衣锦而归,咱们这房虽然沉寂些,但也不能叫家里人看了笑话。此时还在一个宅子里住着,大房有喜事,你这个做子侄的还能推脱不成?”

元暮江眉头紧皱,他发自内心地看不上大房一家的做派,只胜在语气还算平稳:“去年父亲病故,那房里可有一个肯尽心的?若不是祖母拿了体己出来,只怕母亲的嫁妆都要用作殓葬花销。如今那一家回来耍长房长子的派头,作甚我就要巴巴地凑上去?母亲,我,我不愿意!”

负气话好说,可却于事无补。事实就是三房这一支人不争气,元振文一生苦读,到死也没挣上个功名。大房经商乍富,二房官途显赫,同人不同命,就是一家骨肉兄弟,也要分高低贵贱。

况遗怜后头还要去老太太房里伺候茶饭,今儿是阖家团聚的日子,迟到不得。她再开口,便不比先前从容:“你若不服,便立出事业来,那时自有你一番道理!”

如此凌厉之语,元暮江从未听过,至少,他没从况遗怜嘴里听过。他那个年轻娇娆的后娘,一贯是不声不响、温柔端和的。

“母亲是指责儿子无用么?”元暮江垂首,话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儿子若是争气些,母亲也不用事事看人脸色……”

况遗怜知道元暮江在担心什么,便指了桌上的鹅梨,岔开话题:“想着你爱吃,特意留的。你我母子,本该彼此着想,何来拖累一说?就算暂时寄人篱下,可来日方长,怎知就没有翻身之日?”

话是好话,可元暮江却不大肯信。他跟继母的关系一直都不咸不淡,从未互相剖白。他只私底下听奶嬷嬷提过一嘴,说二房正偷偷给三太太说亲,要她改嫁呢。

自家这个后娘年轻又俏丽,家世虽是一般,却也不算顶差,想要再嫁何其容易,偏元暮江这时候却舍不得她走。

亲爹刚死,后娘就改嫁,那元暮江成甚么人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又能成多大气候呢?这样的后生在大家族里讨生活,不就只有任人揉搓的份儿。

还不等元暮江再次开口试探,老太太那儿就派了人来催,说是人都到齐了,就差遗怜,叫她搞快些。

小丫头的话,元暮江一字不差地听见了,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送遗怜出门:“老太太那儿既派了人来催,想是大伯母并兄弟姊妹们已到了,母亲自去便是。儿子也该去前院跟大伯父与大堂哥见礼才对。”

遗怜不说话,只轻点两下头,算作应承。

元暮江这个年纪,已不能再拿他当小孩哄了。他心里惶恐不安,遗怜清楚,可她自己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妯娌李氏前些日子的确是递了不少的话进来,其中也不乏有适宜婚配的人家。遗怜当着人只说不动心,背地里却把那几个鳏夫筛了好几遍,还真叫她淘到一个姓霍的,家世秉性,样样般配。

她也不过二十出头,死了丈夫,总也要寻别的出路的。

老太太催遗怜催得起劲儿,可真等她往上房去了,却发现屋子里冷清得很。丫头们嘴里念的那几位夫人娘子,一个都不在,只有当家太太李氏半跪在地上,正轻轻巧巧地给老太太捶腿,看见遗怜掀帘而入,还给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遗怜亦知趣,轻放下湘帘,就往外间坐了。李氏孝顺老太太,一向是不喜有人在一旁抢功的。

李佩英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挨着遗怜坐下,就开始咬耳朵:“前儿我跟你说的那样事,你可想明白了?上回你说拿不定主意,要往汝州去信,这又过了俩月,不知亲家太太那头,可有消息传回?”

况家小门小户的,也不想靠女儿守节来为家族增光添彩。遗怜往娘家写信,那头倒只说,元家是去是留都由她自个儿,若实在无以为继,就拾掇拾掇回汝州也行。便是遗怜的兄嫂,也是这个意思。

娘家人的态度不算坏,可遗怜心里却清楚,不管怎么说,回况家是绝无可能的。眼下父母兄嫂看她年轻守寡,是个十成十的可怜人,所以只说好听顺耳的话,可真要在一块儿过日子,那又完完全全是另外一回事。

到底是出过门子的人,早不是原来做姑娘的时候了。遗怜不敢拿自己的后半辈子冒险。

如今明摆在她面前的,实际就两条路。要不就留在元家守寡,守着元暮江功成名就,看能不能凭继母的身份鸡犬升天。又或者,听李氏的怂恿,另择一位夫婿,去过别家的日子。

遗怜心里总有点没着没落的,连回李氏的话都有些提不起精神:“好嫂嫂,你再容我片刻。你是知道的,我一向没个成算,家里虽说许我再嫁,可我却舍不得这家的老太太……”

正说着话,遗怜就滚了热泪,又哭道:“再说了,我名下又还有暮江,他尚未成家,这叫我如何放心?我跟振文虽说只做了两年夫妻,但也是互相扶持过的,他仅剩这一棵独苗,我还能不替他照看照看?”

这些都是场面话,李氏一个字都不信。况家这个年轻、风骚,能跟三房那个病秧子情深义重到哪去?她可早听人说了,新婚那夜老太太还派了贴身丫头在床上扶着老三,可到底不也没成事吗?这夫妻之间,缺了那事,还算屁的夫妻,还谈屁的夫妻情分。

李氏一双凤眼滴溜转,欢欢喜喜拉了遗怜的手,又语重心长地劝:“同为女人,我懂三弟妹的心。今日你既开了这样的口。那我便给弟妹透句实话。小五哪用得着你操心啊?大哥大嫂这回家来,就是想替你照看小五的。他家不说富可敌国,但也是在内廷司挂了名的,还能让小五受委屈不成?”

这声小五,指的就是元暮江。

这一家都是些无利不起早的人,遗怜逐渐嗅出些不一样来,这才亲热地回挽李氏:“二嫂嫂,真个?你莫瞒我。”

李氏还没昏头到跟况遗怜坦诚相待,但被捧得高兴了,说话也不像之前那样不着边际。随着二人谈话的深入,遗怜一改先前的犹豫不决,只露出一脸难色,说她自然是不想辜负大好青春的,可愁的就是元小五没个正经出路,一走了之自然简单,只怕周围人都要骂她况遗怜是个只顾自己死活,不讲夫妻恩义的淫妇。

千夫所指,谁不怕呢。都是这东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李氏这回倒真像是听懂了遗怜的顾虑,拉她的手也更紧:“三弟妹的难处,我都晓得,大哥大嫂更是明白。这不,我们两房一早就商定好了,预备把小五过继到大哥大嫂名下,以后承袭家业,前程不比谁都好?”

这话倒真有意思。

首先,元振献夫妇俩是有儿子的,并且大房前后还淘换了好几个儿媳,无缘无故,他家凭什么过继元暮江?其次,李氏这话也太理所当然了,元暮江好歹族谱上的亲爹是元振文,大房想过继三房的儿子,不跟况遗怜这个名正言顺的三房未亡人打招呼,反而跟二房沆瀣一气,没得恶心人。

况遗怜心凉了半截,又拿起绢子来抹眼泪:“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振文若地下有知,想也只有安慰的。可我有一处不解,要说才学,二嫂嫂屋里几个哥儿,哪个都比小五强,怎么大哥大嫂,偏要了小五去?您知道的,小五除了相貌灵秀些,实一无所长。”

李佩英口里没好说,要有好事还轮得着你们三房?可这会儿她又记得装相了,还假意哭两声:“要说大嫂也是命不好,膝下就一个哥儿,咱们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却得了个怪病,想是没多少日子可活。不然,这偌大的家业,大哥夫妻俩怎么舍得拱手让人?”

这话听着合情合理,实则到处都是古怪。元暮岱若真身染重病,怎么先前一点风声都没?李佩英自己也说了,元振献家大业大,他会舍得拱手于人?

遗怜在心里冷笑,命不好的该是她况遗怜才对。大房、二房联手坑害三房,先将她骗嫁别家,后又要过继元振文唯一幼子,这样好的如意算盘,也不知底下还有多少阴私算计。要真是天上掉馅饼,怎么她李佩英不上赶着去接。她一口气生了仨儿子,难道就挑不出一个能继任宗祧的?

再说了,元暮华早有妻房,元暮衡功名在身,元暮嵩就年纪小些,不如两个哥哥能干,那也比一事无成的元暮江要强上不少。大房过继嗣子不挑好的,只挑那无依无靠的,这不明摆着欺负人么。

遗怜梗着一口气,可笑容却是越来越真:“若真跟二嫂嫂说的一般,那大哥大嫂可真是时运不济。”

掐着这个说话的空隙,内间的老太太先醒了,丫头们扶她从床上坐起来,她倒直夸李氏服侍人的手艺好,还要留她再捏一会腰。

李佩英管着家,手里一大摊子事,遗怜哪敢真让她在老太太屋子里磨蹭太久。轻笑两声,先主动揽下伺候婆婆的活儿:“母亲真是的,难道我就不会捏腰捶腿吗,非要劳动二嫂嫂。一家的姊妹妯娌,在母亲心里还要分个先后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