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着手指头算,寒食还有半个多月,在高皇帝忌日之前。太子不是说要带她赶庙会吗?她下了狠心,没什么可留恋的,到时候只有对不住太子了。借他一腔真情换她的自由,虽然手段不怎么高明,却也是迫于无奈,但凡有别的法子,她决计不会在他身上打主意的。

她像个病人似的慌手慌脚的找来笸箩,把细软一股脑儿翻出来缝进亵衣的夹层里。她用牙咬断了线,盯着手里的针愣愣出神。撂开手吧,撂开了两下里干净,用不着油炸样儿的熬可。她满肚子的委屈往哪儿放呢?宫里盛不下,只有带到外头去了。

她曲起了手肘,把脸埋在臂弯里,昏昏沉沉像得了一场大病,到了这时方惊觉,自己对他用情已然那样深了,只可惜泥牛入海,临了都打了水漂了。

太子告退了,满腹心事的去备他下午的进讲。皇帝一个人在贞度门站了半天,御前的太监们不敢上前打扰,都远远在太和门边抚膝侯着。

一阵风吹过来,皇帝闭了闭眼睛,慢慢回身上了中路,迈过金水桥,登太和殿,在保和殿下了台阶进乾清门去。腿上灌了铅似的,每一步都无比的沉重。

得了信儿赶进宫的庄亲王还没回过神来,他旗下的包衣今儿送节礼儿来,又有几个宗亲找他闲磕牙,趁着热闹,爱票戏的老伙计们办起了堂会。他戴上了髯口粉墨登场,正准备唱上一段《伍子胥》,谁知道李玉贵打发人搬救兵来了,害得他急吼吼卸了油彩,穿胡同钻小巷的抄了近道儿直奔午门。

进了宫就站在隆宗门前发愣,远远看见皇帝过来了,打眼儿一看,下盘不稳!他一拍大腿,“要坏事儿!脚底下怎么还拌上蒜了?”问长满寿道,“万岁爷喝高了?”

长满寿直挠头皮,愁眉苦脸的说,“奴才没随扈,不知道。”

“我告诉你,别和爷耍哩个儿愣!”庄王爷两个眼一立,凶相毕露,“快说!”

长满寿吓了一跳,半窝着身子磕磕巴巴道,“王爷息怒,万岁爷前边看见太子爷和锦书游十八槐,照了面,说了几句话,这会儿就成这样了。”

庄亲王顿觉头大如斗,他慌忙飞也似的跑了过去,一把搀住了皇帝,嘴里喊道,“臣弟恭请圣安。万岁爷,您这是怎么了?”

皇帝手脚冰冷,他看了庄亲王一眼,“你来了?”亏得他来了,皇帝觉得自己用完了最后的一丝气力,他几乎是半挂在了他兄弟身上,由着庄王爷把他扶进了西暖阁的“勤政亲贤”。

庄亲王把他安置在炕上,拿迎枕垫在他腰后,仔细看他的脸色,一看之下庄王爷背上冷汗涔涔而下。

他从没见过皇帝这番光景,虚弱到了极点,九死一生战场上回来的模样。脸也青了,眼也直了,无声无息仰头倒在那里,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就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庄亲王心里抽抽着,扒拉过他的手来请脉,脉象虚而浮细,典型的卫气之虚,这回是伤心大发了!

“万岁爷,好哥哥,您把心胸放宽泛些,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庄亲王趴在炕沿上劝慰,“您心里有什么想法儿,想干什么,都和兄弟说,兄弟替您办妥了,成不成?”

皇帝阖上了眼皮。还能妥吗?说什么都晚了,天底下最苦的情,谁也没辙,束手无策。

庄亲王转脸气急败坏的问门口侍立的李玉贵,“太子哪里去了?他闯的祸不来料理,就这么撂着他皇父不管了?”

李玉贵早吓破了胆儿,他瑟缩着回话,“太子爷上南书房去了,万岁爷有上谕,下午由太子爷进日讲。”

皇帝摆了摆手,“别叫他来,朕烦见他。”

庄亲王忙道,“大哥哥,您这会子还没用膳吧?臣弟让人送碗奶/子进来,您先垫垫胃,有什么不痛快的咱们回头再说,好不好?”

皇帝摇头,到了这份上哪里还有心思吃东西!他蹙眉道,“出去。”

庄亲王冲李玉贵使了个眼色,李玉贵甩袖行跪安,却行退出了暖阁,只在穿堂里待命静候。

庄亲王心里恼太子,好好的把他亲爹气成这样,他这太子是不想当了还是怎么的?这大侄儿是他瞧着长大的,打小儿捧在肩头上在南苑城池根下溜达,就和自己的亲儿子一样。如今糊涂了,办了不孝的事儿,怎么办呢?要怪罪也怪罪不上啊,小子大了,心里藏了人,这原本就无可厚非,慕容锦书不是皇帝房里的人,他们俩好上了也没什么。要怪就怪爷俩都好那一口吧,明知道烫手的山芋不好接,却都有迎难而上的勇气。

倒霉催的!庄王爷觉得丧气,他喟然一叹,颇有些英雄惜英雄的味道。想当年他也曾为个女人要死要活的,没办法,宇文家的男人都有这个宿命,一辈子总能遇见一个叫他把心碾成灰的人。后来那女人嫁了别人,他亲手把她送上了花轿,自那以后他再也不能对谁动情了。和死了的嫡王妃过日子没什么大爱,也就是两将就,所以他不愿意再续弦了,弄个填房回来还是大眼瞪小眼的耗,还不如自在的过他的鳏夫日子。

“大哥哥,臣弟叫人把锦书姑娘请来吧,你有话就和她说,当着面儿的说,总憋在肚子里也不是个事儿。”庄亲王留神皇帝的表情,他看见痛苦占据了那张隽秀的脸,他有点慌神,又道,“万岁爷待见她是她的造化,您有什么可忧心的?这后宫里的宫女儿,哪个是您要不得的?何必忌讳那些个,苦了自己,我都替您委屈。”

皇帝又闭上了眼,他调匀了呼吸才说,“朕待见她,她未必待见朕。你别传她来,朕……没脸子见她。”

庄亲王听了这话愈发摸不着边儿了,干了什么?怎么就没脸见了?做皇帝的是大拇哥上挑的,就是杀了她也没什么可露怯,今儿这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儿了?

皇帝见庄亲王一头雾水,便勉强支着肘歪在炕桌上,把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说完了懊悔的喃喃,“朕不该啊!”

庄王爷很想开解他“这世上就没您不该的,她本来就是个奴才”,后来一琢磨还是算了,锦书是他心尖上的肉,谁敢说半个不字,他非和人拼命不可。

庄亲王摸摸后脑勺,觉得还挺棘手。这里头的结得靠他们自己解,外人插不上手去。他费心张罗的勾当得停一停了,眼下不是把人往“日又新”送的时候。皇帝生了一百个心眼子,却唯独缺了含糊这一窍,就算给锦书下了春药,把人脱光了送到龙床上,要叫他不管不顾的成事,只怕也甚难。

第九十九章 一庭凄冷

更新时间:2011-12-24

“万岁爷,容臣弟斗胆说一句,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您这么掏心挖肺的待人家,人家又不领情,何必呢!”庄亲王退到圈椅里坐下,眼巴巴的看着皇帝,“您瞧您,现在都成了什么样了!人家不心疼您,我这个做弟弟的心疼。您以往多决断,怎么遇着个丫头就打嗑呗儿了?不大点事儿,话说了就说了,要收也收不回来了。眼睛长在前头就是朝前看的,您老回头怎么成……”他看见皇帝不耐的皱起了眉,又自说自话道,“我说的大实话,您别不爱听。您这样的遭遇我遇见过,我和云然的事您也知道,最后又怎么样?我知道她活着,她男人对她好,也尽够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看开了就好了。”

皇帝抬起手抚了抚额头,“你倒是看开了,如今成了这模样。朕要是和你一样,那这泱泱大英怎么办?后世怎么断我这承德帝?说我是糊涂虫?”

庄亲王哽了一下,知道他哥哥心里搓火,他也不介意当回出气筒,叫他冷嘲热讽一番,岔开了他胸口的郁结,兴许就天下太平了。他咧着嘴角笑,“您别这么说嘛,您能者多劳,我头顶上有您这千古一帝把门儿,可不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吗!”

皇帝无奈地调开了视线,庄王爷见天儿在在北京城里悠闲自得地游来荡去,结交的都是同一类的损友,京片子学得字正腔圆,活脱脱的京油子。在外头和买凉茶的逗咳嗽,进了大内找太监们唠,满嘴的片儿汤话,没一句正经的。不过叫他这么一打岔,自己又有了还阳的感觉。

他下了炕,暖阁地上还铺着厚毡子,脚踩在软软的细绒上,慢慢踱到窗前,又看着鸟笼子愣神。这只鸟和锦书那儿那只是一窝的,他真是用尽了心思了,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和她养一样的鸟都叫他觉得安慰似的。

庄亲王抽身到门前,嘱咐李玉贵送点吃食过来。做皇帝的辛苦,每天寅时起身,朝服朝帽一一打点好,凑合喝一碗酥酪,就要上辇奔太和殿升座叫起,十来年的天天如此。加上今天散了朝要陪着太皇太后和姑奶奶们游海子,在船上又惦记着宫里的心上人儿,哪里还有闲功夫进膳啊,八成是饿着肚子到现在吧!

御膳房的蒸笼里有现成的点心,火上供的粥品、大补药膳也一应俱全。还没到传膳的时候,这会儿上的是小食,用不着侍膳太监。李玉贵托着膳盘进来,炕前有宫女抬来的洋漆描金小几,上了一碟藕粉桂糖糕、一碟枣泥馅山药糕、并一盅建莲红枣汤,斜眼瞄了瞄庄亲王,闷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万岁爷,您先用点东西垫吧垫吧,臣弟这就叫人过慈宁宫去,先瞧瞧锦书怎么样了,等有了回信儿再计较,成不成?”庄亲王几乎是在用哄孩子的方法规劝皇帝,“别的先别想,填饱了肚子才是正经。”

皇帝连头都没回一下,只道,“搁着吧,朕不饿。”

庄亲王心想,这别扭劲儿哟!都到了这步田地还窝着呢,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他又招长满寿来,打了软帘小声叮嘱,“你使了顺子往慈宁宫去,叫他只装不知道,找锦书闲聊聊,看那边是怎么个光景。”

长满寿“嗻”了一声,麻利儿就去办了。庄王爷笑了笑,故作轻松的对皇帝道,“您什么时候爱养鸟了?体仁阁里作文章我不成,可要说到养鸟,那咱就是行家里手了,要不臣弟教您两招?”

皇帝满腹心事,庄亲王在耳朵边上聒噪叫他愈发的心烦,他淡淡道,“长亭,朕的头有点疼,你跪安吧。”

庄亲王张了张嘴,想再劝两句,一瞧他那样又把话咽了回去,叹着气的甩袖打了个千儿,“那您歇会子吧,臣弟告退了。”

皇帝抬了抬手,算是把他给打发了。庄王爷垂头丧气的从“勤政亲贤”里头出来,进了养心殿,后面李玉贵赶了上来,呵着腰问,“王爷,您瞧万岁爷怎么样?要不要奴才传太医?”

庄亲王摇了摇头,目光呆滞。他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这会子就是华佗再世也不顶事儿。万岁爷心里烦闷,把我都给轰出来了,你们当差留神,要是有什么动静赶紧来我府里报信儿,听见没有?”

李玉贵一跌声的应了,送庄亲王出了乾清门,忙又回殿里。隔着五彩线络盘花帘看过去,皇帝仍旧在窗前站着,腰杆子挺得笔直,那是他一贯的气度,可松垮的肩膀带出个落寞的弧度,连他这个平生不懂情滋味的人也跟着揪紧了心。

窗下的日影移过去,渐渐成了狭长的一线。皇帝动了动僵硬的身子转回炕上盘腿坐下,炕桌上是御用的文房,狼毫、笔架、朱砂墨块,还有临行前批了一半的外埠折子。他竭力静下心,挽了袖子量水研墨,饱满的红一点点扩散开来,恍惚又想起锦书伺候笔墨时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