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就放心了。”太皇太后道,“我怕他身边的人大意,把塔都留下照料他了,另吩咐了太医正坐守在景仁宫里,好保他万无一失。”

皇帝笑了笑,“还是皇祖母想得周全,塔嬷嬷在,朕也好安心出巡。”

帝王家就是这样,行事说话各有各的用意,再亲的人面前也要保留三分,从没有掏心掏肺的时候。太皇太后是个心思深沉的人,她虽看不出太子是装病,却也留了个心眼儿,把塔嬷嬷留下一则照顾太子,二则也作看管。

至于皇帝,当然乐见其成。

风平浪静时有塔嬷嬷在,太子不能随心所欲,只好乖乖呆在自己宫里“养病”。倘或锦书出了什么事,凭着他的能耐,一个塔嬷嬷断断留他不住。这样既防止他们见面,又能在紧要关头保全锦书,不失为上上之策。

皇帝敛了笑容,又道,“孙儿明早就要出巡了,今天特来和皇祖母辞行。这趟围子约莫十来日便回来了,孙儿不在宫里,请皇祖母保重凤体,孙儿出行在外也念着皇祖母。”

太皇太后满脸的慈爱,伸手搭在皇帝手背上一握,“你也要保重圣躬才好,才入的春,到底还是寒浸浸的。军中不比宫里,该带的东西都要带全了,到了那边缺这短那的可不行,临时置办也不方便。”转脸对李玉贵道,“多给你们万岁爷带几套氅衣,别由着他贪爽利,会头着了凉我唯你是问。”

李玉贵点头哈腰道,“老佛爷只管放心吧,奴才自当尽心伺候主子。”

皇帝也道,“朕每日打发人送平安折子到皇祖母跟前,请老祖宗不必挂念孙儿,孙儿定会仔细朕躬,请皇祖母宽心。”

太皇太后笑着说好,祖孙俩慢慢的吃了一盏茶,聊了几句番外话,太皇太后拿眼一乜旁边的锦书,说不上的乏力。皇帝真正的目的怕不是单单和她辞行吧,还有他心心念念的人,临出宫来瞧一眼,说上几句话,真够难为他的。堂堂的皇帝,这样的煞费苦心,这点子精力用在后/宫哪个嫔妃身上不好,明知道难,偏和自己较真,何必呢!

太皇太后打量皇帝,眉目清朗,英姿勃发,端端正正的坐着,那样子真是像极了他皇考。高皇帝半生戎马,原本是心怀天下的,后来怎么样呢?敦敬皇贵妃一死,连带着把他的志向和三魂七魄统统带走了,点灯熬油的把命熬丢了,扔了个烂摊子给皇帝,亏得皇帝争气,走到了那份上没了退路,二十岁的年纪咬紧了牙关攻下了京畿,否则宇文家早就株连九族了。

如今呢?廉颇老矣,尚能饭否?那轴脾气,别到临了也砸在个女人身上!

太皇太后幽幽叹了口气,转头问李玉贵,“随扈的御前伺候都妥了吗?短人不短?要不我这儿拨两个过去?”

皇帝扫了李玉贵一眼,直扫得他遍体生寒,忙哈着腰道,“瞧老佛爷说的!这大英的一草一木,一砖一柱,都是咱们万岁爷的,就是玉皇大帝那儿短了人,万岁爷跟前也不能短喽。老佛爷甭操心了,奴才都置办好了,钦点御前随扈的红顶子侍卫们也都收拾齐全在营房里候着了,擎等着明儿天一亮就开跋。”

太皇太后犹不放心,“九城戒严了没有?道儿都清了吗?”

皇帝笑道,“坊市间有九门提督衙门会同前锋营,护军营等警跸,御道上有三营亲兵把守,不会有闲人误闯的,请皇祖母放心。”

太皇太后沉吟道,“虽说这些年太平无事,可总归仔细些好。”

皇帝自然知道她要提点的是什么,微躬了躬身子道,“孙儿省得,谢皇祖母关心。”说罢起来行礼,“时候不早了,说了这么会子话耽搁了皇祖母歇觉,倒是孙儿大大的不是。皇祖母安置吧,孙儿告退了。”

太皇太后站起来,年纪大了想得也多,她统共就两个孙子,一个撒在外头还没回来,这个时时在身边的这会子也要出宫去,心里一惆怅,就拉着皇帝一再的叮嘱,“澜舟啊,出了城冷,好歹多穿些。上驷院里的马挑性子温和的,像上回那样撂蹶子的多吓人啊!到了丰台捎信儿回来,我盼着的。”

皇帝颔首道,“孙儿记住了。老祖宗且等两日,朕早晨接到了咱们庄王爷的折子,说眼下到了房山,赶着点脚程,再过两三天就能到京城了,到时候叫皇考定妃和长亭进宫陪您。”

太皇太后想了想道,“房山离丰台近,还是叫他往丰台去,你们弟兄先碰个面,有他在你身边我也放心些。”

皇帝道是,太皇太后指派了锦书道,“送送万岁爷吧。”

锦书应个嗻,便尾随着皇帝朝宫门上去。太皇太后倚着大迎枕,掀起帘子一角看,脸上神色复杂难懂。崔贵祥在边上看着,不明白太皇太后怎么指了锦书送驾,暗琢磨着是不是老太太有了松动,刚才还要往御前拨人,难道是要把锦书往皇帝身边送吗?

“崔啊,”太皇太后突然道,“你也是老人儿了,迄小儿就在南苑王府当差,敦敬皇贵妃你也见过,你瞧锦书和她像不像?”

崔贵祥不由一惊,脑瓜子转了转才道,“像,也不像。”

太皇太后看过来,“这话怎么说?”

崔贵祥垂手道,“依奴才看,锦书的眉眼儿并不十分像先皇贵妃。性子嘛,倒有几分相似,也是爱静,不爱多说话。还有口音,舌头有点沉的京普,这个就特别的像。”

太皇太后咳了声,“总管,你这算是有见地?不着三不着两的,谁论口音了?紫禁城长大的孩子不都这样吗!”

崔贵祥一低脑袋,“请老佛爷示下。”心里咚咚跳得像擂鼓似的,可别起了端祸根的念头啊,万岁爷出了宫,锦书要靠太子保命还真有点悬呐!

太皇太后一个人闷头想了半天,“这孩子长得好,脾气也好,办事兜水不漏更好。简直是齐全坏了!怎么办呢,你瞧瞧你们万岁爷那样儿,像是陷进去了,我这会儿也拿不定主意,我琢磨来琢磨去,想得脑仁儿都疼。你说好好的,皇帝偏瞧上这个丫头,要换成别人,留了牌子,第二天一晋位,齐活了!可她这儿不成啊,她和旁人不一样……你说她对皇帝有没有那么点意思?”

“这奴才可说不好。”崔贵祥忙道,“老佛爷,咱们也别操心了,这种事儿谁说得明白呢!不过照奴才看来,锦书是没有那心思的,她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才能活得长久,她要是想出幺蛾子,万岁爷恩旨一下,板上钉钉谁也拦不住,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太皇太后缓缓点头,“是这话。你给我盯着点儿,一有动静就回我,别等闹出祸来,再补救就晚了。”

崔贵祥唱个喏,低眉顺眼道,“老佛爷放心交给奴才吧,奴才保管给您办得妥妥贴贴的。”

第六十二章 万事一身

更新时间:2011-11-17

神武门上晨钟隆隆敲响,皇帝仪仗銮驾整装,自午门而出向北行进,黄土壅道两侧张起了黄色的围子,每五步一个亲兵戒严,千军万马,蹄声急沓,扬起滚滚烟尘,数十里的队伍直朝远处迤逦而去。

皇后由宫女扶着缓缓下了城门楼子,肩舆停在台阶下也不坐,心事重重的沿着宫墙夹道往回走。初寒比个手势让人在后头远远跟着,自己快步赶上去,低低呼了声“主子”。

皇后头上戴着白玉镶金的扁方,大团的通花簇拥着,两侧是明黄的箴管配绿松石的穗子,日头低下一晃,满目的富贵逼人,那是国母才有的尊崇。

可她却失魂落魄的,初寒叫了声才回过神,转脸看她,“什么事?”

初寒说,“万岁爷走了。”

皇后茫然重复了一遍,“嗯,万岁爷走了。”

初寒有些着急,想是那天皇帝来慈宁宫说了通炸庙的话,又急赤白脸的砍了鸽子刘的脑袋,这下真把皇后给镇住了,情急之下便说,“主子,万岁爷走了,不在宫里了,锦书这会儿落了单,还不搬懿旨吗?”

皇后积糊起来,“往哪儿搬啊!你不明白万岁爷的意思吗?明摆着不让动手!都成了这样了,还让我怎么办啊!太后那儿也不吭气儿,到了这褃节上反倒没了主意。她是怕万岁爷和她翻脸,我要是死梗脖子,回头准得闹饥荒。”

这事儿办得!看来是没法子了,只好先撂了手再说。初寒安慰道,“主子您也别上火,总有捏着把柄的时候,到那会儿再往狠了治就成了,不急在这一时。您上头还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呢,焉知她们不比您着急?别说锦书不过是个宫女,就算是晋了位份,当了小主,您要拿捏她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皇后拉下别在蝴蝶扣上的帕子掖了掖鼻子,嘱咐道,“是这理儿,先放一放吧,眼下有更要紧的事。今天有一批到了年纪的宫女要放出去,你传话给金迎福,让他打发人上顺贞门和神武门上说一声,要一个个仔细的查,但凡没有内务府记档的东西,谁要是胆敢私自挟带出去,一经查出就治重罪,先关进北五所去,说不出来路的就按偷盗论处,削籍还是杖毙,叫慎刑司看着办。”

初寒道嗻,又说,“主子,通主子的产期就在这两天,听说要叫娘家往宫里带产婆子,昨儿使了人来问,说讨主子一个示下,我推说主子正礼佛,没把人往里带。”

皇后拉着脸说,“什么时候开过这先例了?宫里这么多的御医和稳婆,竟没有一个伺候得了她?龙子龙孙固然尊贵,规矩还是要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往内廷带,那也忒不像话了。那儿要是再来问,你就说我说的,不成!”

“可太子妃的人选不是定了端郡王家的县主吗?”初寒道,“咱们太不通人情怕不好。”

皇后冷声道,“那怎么?我还得嘿喽儿着她?能配太子是他们的造化,咱们不是普通人家,结了亲他们还是奴才!再说人是看了,万岁爷没赐婚,什么都是空的。我瞧这意思恐怕是要等选秀女呢,最后到底指派谁家真说不准。”稍平了思绪,想想一点儿不通融倒显得自己心眼窄,于是不情不愿的放话,“念在她是头一胎,准端郡王夫人和他们家老诰命进宫来陪着她,就这样吧!”

宫墙上蹲着的几只鸽子扑啦啦腾飞出去,皇后抬头看一眼,瞧见那鸽子又觉得闹心起来,颓然道,“乏了,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