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监回了回手,打着伞慢慢悠悠出院子去了。

几个人上炕坐定,闲聊了一会儿,荔枝说,“亏得有这出,要不得出事儿。”

锦书不明白,问道,““怎么了?”

荔枝掖掖搭在脚上的被角,抬抬下巴道,“就那陈太监的干儿,梳头张,和我打听你不知打听了多少回了,我瞧那小子憋着坏,太子爷不发话怕是就要叫他干爸来保媒了。陈太监什么人?老虎头上都敢薅一把毛的主,你要是不答应试试,除非你不在大内,否则就整治死你,你这回是命大呀。”

锦书涨红了脸,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木兮呸了口,“这些没阳寿的!缺了嘴子的茶壶,还学爷讨媳妇,也不怕下辈子做牲口!”

“所以我说是好事,能出掖庭就成,白捡了半条命似的。”春桃叹口气道,“不过太监里也有缺心眼的,就像咱们贵喜公公,今儿侍膳时出了岔子,皮爪篱吃了个够。”

众人一惊,“怎么回事?”

春桃摇头道,“今儿犯了忌讳,也不知怎么的,脑子赶不上嘴,当差也好些时候了,竟连侍膳不劝膳也忘了,狗摇尾巴一样和太皇太后说:老祖宗,这是新下来的菜式,寿膳房费了好大的功夫做成的,奴才伺候您尝尝。好家伙,把他师傅吓得脸色都变了,皇上也在呢,不要命了!差事当下来后,他师傅亲自上手,巴掌打得放闷炮似的,我听着都疼!”

宫里掌嘴戴上皮手套打,听不见脆亮的响,挨的人却很疼。规矩是死的,伺候主子光嘴上会说不成,就好比侍膳,只管当好您的戳脚子,尽着心的看主子眼色。天家用膳和老百姓吃饭不同,居家过日子,待亲朋客气,让一让菜是常见的,在宫里不成,主子不言声,旁边执家法的太监却要呵斥,不许多嘴!就这,交了差使,洗干净脸擎等着掌刮吧!

几个人瑟缩一下,荔枝喃喃,“这会子不知怎么样了,八成几天吃不了饭了。”

春桃笑道,“那小子皮实,捱几下扛得住,可惜了芋头番薯,吃不成了。”

木兮啐她,“得了吧,人家都挨打了,你还惦记着吃呢!”

四个人笑闹了一阵子,春桃道,“难得这么齐全,亏得今儿下午准了我半天假,咱们才能凑到一块儿。说起对食,浣衣局银针儿的菜户是谁,你们知不知道?”

春桃是个话篓子,又在同样爱听闲话的定妃宫里当差,那新鲜事,说起来一车一车的,见众人摇头,她得意道,“告诉你们吧,配了背宫的郑全福,就是乾清宫偏殿里,背着光溜溜的小主送到皇上龙床上的那个太监。”

木兮歪着脑袋问,“怎么是在偏殿里?听说是从小主寝宫里背出来的。”

春桃嗤了声,“眼皮子浅的,你当是背着个大活人东宫西宫满世界瞎跑呢!我听姑姑们说,皇上翻了谁的牌子,那个妃嫔就等着提灯太监来领,到了乾清宫偏殿里有专门的人伺候宽衣,脱完了大披风一裹背到皇上寝宫,也就几步路的事儿。”

荔枝觉得好奇,“都说皇上雨露均沾,到底心里有偏向的人吧,敬事房谁的记档最多?”

女孩子们对这类话题一般都感兴趣,一面红着脸,一面满含期待的望着春桃,春桃难为的皱皱眉,“大致差不多吧,皇上勤政,听说常‘叫去’,传侍的天数很少,有时候深更半夜爬起来批折子,批到不痛快的地方就拍桌子骂混账,把御前的人吓得气儿都不敢喘。我昨儿从银针儿那里听来的里头的规矩,学给你们听听,要不要?”

荔枝和木兮拿帕子掩着嘴,春桃见锦书愣愣的,便问,“听不听,快说,回头又骂我没正形。”

锦书也大方,点头道,“你说吧,咱们都想听。”

春桃被她一句话逗乐了,“你倒是个直肠子,比她们爽快多了!”推开南窗看看,见左右无人,就压低了嗓子道,“前面翻牌子的一溜过了,皇帝先上龙床,被子盖到脚踝处,脚丫子露在外头,等背宫太监把人送来,妃子得从龙足这头匍匐钻进大被,然后就‘那个’……总管在窗外候着,还掐时间,要是时间长了,就在外头高唱:是时候了!说是怕皇帝中马上风。”

荔枝对“马上风”一说不能理解,又缠着春桃解释,春桃冥思苦想半天,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锦书很坦然,这个她是知道的,大邺时宫里出过这事,发生在她大皇兄身上,当时就死了,所以一直记得太医说的话,她复述道,“马上风就是房事猝死,中医称‘脱症’,民间叫‘大泄/身’。”

春桃道,“没错,就是这个!我没念过书,说不出来。”转头问锦书,“你是怎么知道的?”

锦书噎了下,拉过炕桌上的篾箩低头穿针,随口道,“我小时候听人说过的。”

第六章 高楼危阑

更新时间:2011-09-18

雪后初晴,太皇太后坐在炕头的锦字大坐垫上,阳光从玻璃窗口照进来,照得头上的珠子熠熠生辉,太子上前行礼,“东篱给皇太太请安,皇太太吉祥。”

太皇太后慈眉善目的笑,“好孩子,今儿没去练布库?难为你一大早就巴巴的跑来,你皇父还不曾来呢,今儿你赶得早。”

太子道,“朝堂上有要紧的公务,漠北的八百里加急才到的京师,皇父这会子正和几位中堂在东暖阁议事,要晚些才过来给老祖宗请安。”

太皇太后招呼嬷嬷端了奶皮子来,豆腐似的晃悠,上面洒了芝麻和杏仁,衬着翠绿的琉璃盏,卖相一等一的好,太子才发觉真是饿了,接了银匙低头用了两口。

太皇太后道,“你皇父处理政务,你不在旁边学着,怎么溜出来了?”

太子把盏放在宫女候着的银托盘里,宫里的规矩,吃菜不过三匙,多好吃都不许吃得底儿掉,太子接了清水漱口,掖了嘴忙道,“我得了皇父的恩准,先来给老祖宗请安的。”又故意道,“老祖宗真是的,东篱好容易偷个懒,头一个来给老祖宗磕头,老祖宗倒不待见我。”

太皇太后对旁边的贴身嬷嬷笑道,“你瞧瞧这猴崽子,小嘴儿甜,就会哄我高兴。”招手道,“来,坐到太太这里来。”

太子摘了红绒结顶冠,捱着太皇太后坐下,因为身量颇高,偏要像孩子似的靠在太皇太后怀里撒娇,窝着石青色的燕服,两条腿伸得直直的,看上去十分可笑。

太皇太后捋了捋他袖口的海龙紫貂滚边,“我常听说你学业精进,心里也觉着安慰,你皇父二十岁御极,这风雨飘摇的江山到他手里,花了这些年才渐渐富足强盛,你可知道物竞天择的道理?多花些时候在为君之道上,方不辜负你皇父的心血,你皇父日夜为国事操劳,你要多替他分忧,是你做儿子的孝道。”

“老祖宗教训的是,东篱时时记在心上,未不敢忘。”太子的脸贴着太皇太后胸前冰冷的珊瑚佛珠,呐呐道,“太太,我昨儿遇着一个宫女……”

太皇太后哦了声,喜道,“咱们太子爷大了,前儿你母后和你皇祖母还说呢,你十五了,该选妃开牙建府了,等过了年吩咐宗人府拟个册子上来,咱们好好挑挑,给你选个好媳妇。”顿了顿又道,“你才刚说瞧上个宫女?可问了在哪个宫当差?是谁家的女儿?要是门第过得去,我就给你作主了,再不济,先收在房里,回头封个良娣也成。”

太子想了想,这件事不太好办,要瞒是瞒不过去的,太皇太后虽然上了点年纪,心里还是明镜似的,当年的合德帝姬是她的嫡媳,十里红妆迎娶进门的,那时候娶了个大长公主何等的荣耀啊,现在宫里剩了个前朝的遗孤,平时大家都心照不宣,忘是绝对不会忘记的,自己就是想着凭仗太皇太后疼爱第三代的心,**里头的事一般是由皇后主持的,只怕母后那里难应付,倒不如先和皇太太说,老祖宗一发话,母后和皇阿奶自然得顺着了。

于是拿眼睛扫旁边伺候的人,故意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来,太皇太后一瞧,这么个大小子像个丫头似的扭捏,就笑着示意屋里的人出去,等人都退完了才说,“别臊了,都走了,有话就和太太说吧,我作不了主还有你母亲呢!”

太子抚了抚额,小心看着太皇太后的脸色道,“这个人太太也知道,我说出来,太太别不高兴。”

太皇太后略一顿,“你先说。”

太子道,“她在掖庭当差,叫锦书,是……前朝的太常帝姬。”

太皇太后的脸果然阴沉下来,抿着嘴半晌不出声,太子心里突突的跳,偷眼看太皇太后,老太太不搭理他,往锁子锦靠垫上倚过去,太子忙下地垂手站着,嗫嚅道,“求皇太太恩典。”

太皇太后拿眼横他,“我说你怎么不同你母后说去呢!也亏得你先来找我,换了太后或者皇后,早一条绫子赏下去了!”

太子打了个颤,脑子里嗡嗡作响,他知道自己不论求谁都有风险,不过看来求太皇太后是求着了,至少不会一下就杀她。

“我常说你是个有分寸的孩子,怎么现在看来倒不是这么个事了!”太皇太后道,“你是太子,是大英的命脉,将来要做皇帝的,怎么办事不过脑子?留着她一命已经是格外开恩了,她记恨咱们家,谁敢把她放到你身边?你年轻不懂事,万一有个好歹,后悔都来不及!我瞧那丫头是个有心眼的,怎么好端端的能和她碰上?你和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宫里人多,妃嫔贵人们为了争宠拔尖,各种手段都使得出来,制造个偶遇啦,邂逅啦,那是最简单的,完全不在话下,所以太皇太后会怀疑,太子忙不迭解释,“老祖宗明鉴,昨儿散了朝我听说建福宫的章贵妃凤体违和,东篱打小和四弟好,就拐了个弯绕道去建福宫问安,我向来是不走那条道的,昨儿也不知怎么了,她上内务府领东西,出来的时候正巧碰上了。”

太皇太后一哼,“你别给她打掩护,就算小时候一块儿玩过,这么多年没见,还认得出来?可见是她先调嗦你的。”

太子躬身道,“老祖宗别冤枉她,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是我先认出她的,她和小时候没什么差别,就是脸变尖了点儿,模样还是那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