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抿嘴一笑,拉过笸箩,穿了丝线开始绣袜子上的花,袜子是白绫称着厚棉纱做的,合线捧在脚背上,针脚虽好,那根线露在鞋口外头看着总碍眼,她就想着在上面绣上一溜碎花把线盖住,绣着绣着花式就多起来,又是牡丹花,又是满天星,才绣好一双花开富贵的,是给太皇太后的,自己绣了两朵梅,粉色的花瓣,嫩黄的蕊,好看又不僭越。
入画还在边上絮叨,她只顾垂着头飞针走线,偶尔应上一句半句,就算打发她了。
大梅下了值进来,自己盛了饭,到锅子前吃上了,宫里当差的凑不到一块儿吃饭,吃锅子是最方便的,菜由寿膳房备好了送来,前一个人吃完了,下一个人来,加了汤料还能接着吃,一直在炉子上架着,冬天也不愁菜冷。
大梅是个大剌剌的性子,舀了汤呼呼的一通喝,边喝边道,“我瞧你下回就学太监们,在膝盖上弄块皮子垫上吧,不管泥地上,青石板上还是沙石地上,要跪也不含糊,省得自己受苦。”
入画呸了一声,“狗里吐不出象牙!”
大梅觉得挺无辜,眨着大眼睛道,“我真是冤枉,又不是害她,你啐我做什么?”
入画是怕伤锦书的心,忙递眼色给她,一面道,“吃你的吧,就怕把你当哑巴卖了!”
大梅咂出味道来,讪讪的不再说话了。锦书知道她们的心思,也不知该说什么,她们都是为她好,自己这样,叫人操不完的心,说谢谢都多余。
忽听得外间一串凌乱的脚步声,春荣猛地打了洒花软帘进来,脸上怒气冲冲的,众人一怔,才要问她怎么了,见她另一只手揪了一个小宫女的耳朵,往屋里一拖,回身到美人觚里拿了簟子,扬手就往小宫女身上来了两下子,只因现在还穿着棉袍子,簟把子抽在身上扑扑的响,就跟拍被子似的,小宫女倒是没被打疼,不过吓得够呛,眼泪簌簌的往下落。
春荣气得脸发白,恨道,“早该拿火筷子夹你的舌头!没眼色的!手脚本来就笨,当差又不尽心,干着活还闹上了,这会子打坏了万岁爷亲提的匾,怎么办?回头让护军抄你的家,杀你全家的头!”
小宫女只有十二三岁,吓得跪下抱住了春荣的腿,颤着声告饶道,“姑姑我错了,您打我吧!求姑姑救救我,别杀我家里人的头。”
春荣抬腿就把她踢翻了,冷着脸道,“我没那个本事救你,你闯了这么大的祸,凭谁也救不了你!我常说让你们留神当差,你们怎么样?就知道梗脖子!”
原来是才进慈宁宫的一帮粗使宫女年纪小,在当差时闹着玩,打扫正殿时失手把殿上的“庆隆尊养”匾砸了下来,那是皇帝亲笔,用琉璃镶的框子,一旦损毁再难修复,这样大的事早就报了上去,哪里还有转圜的余地。
“我不打你,打你也是白费力气,你到西偏殿跪着等候发落吧!”春荣被她哭得头疼,胡乱挥了两下手,“别哭了,这会子哭也晚没的招姑姑们厌烦,快出去。”
小宫女站起来,抽抽搭搭的跨出配殿,春荣深深叹了口气,“这条小命算是交代了,害人不浅的,还要连累我。”
入画道,“这群小蹄子的确欠教训,上年进来的也不知怎么了,打不怕骂不怕,这回出了这样的事,老祖宗总要严办,以儆效尤。”
她们喋喋说着,锦书只觉背上发冷,脑子里糊涂了,绣花针也拿捏不住,上下牙磕得卡卡响,浑身控制不住的打起了摆子。
春荣看她神色有异,忙伸手探她额头,喝地吸口凉气道,“烫得这样怎么还在这儿坐着?老祖宗不是准了你半天假吗,快回榻榻里去。”
锦书勉强放了针线,咕哝道,“才刚还好好的……”
“节气不对,你又在风口上吹了一个时辰,冷风都往骨头缝里钻,不病才怪。”入画手忙脚乱的收拾起她的笸箩,“你先回去,老佛爷用了膳要歇觉的,茶水上用不着我伺候,到时候我上储秀宫给你请太医去。”
锦书应了,挣扎着下地,大梅擦了嘴来搀她,“我吃完了,正要回下处去,咱们顺道。”
一路踉跄着回了西三所梢间里的榻榻,所幸炕还是热的,大梅料理她躺下,给她掖实了被角,推开窗屉子往天上看,日正当空,阖宫屋宇上的积雪还没化透,慈宁宫的单檐歇山顶在至高处,日光一照便显露出来,黄琉璃瓦折射出万点金光,明晃晃的直耀眼。
回头看,锦书颊上晕红一片,很是虚弱无力的样子,要是等入画伺候太皇太后睡下再去请御医,恐怕耽误了她的病,便道,“你等一会儿,我这就往储秀宫去。”
锦书昏沉沉嗯了声,想道个谢也提不起劲来,平日自己底子挺好的,上次淋了一身的雪水也没作下病,这回吹了风就不成了,真真病来如山倒。
心想睡一觉吧,说不定睡醒了就好了,于是合上眼,却又满世界浑浑噩噩的不安稳,怪梦一个连着一个,看到的尽是死去的人,她的父母亲,一众兄弟,好像又回到了以往的日子,大夏天的,在天篷里纳凉,园子有鱼缸有石榴树,皇父把她往膝头上一捧,讲讲霸王别姬啦,再说说给压在雷峰塔下的白娘娘,抚抚她的脸,在脸蛋/子上叭地亲上一口,“老十五,将来找女婿要找个有担当的,不能跟皇父似的没能耐,保护不了你们,一到紧要关头老婆孩子都不要了,只顾自己超生,把你留下受了这样多的苦……”
她抱着父亲抽泣,远远看见母后戴着九龙四凤冠,在宫女的簇拥下逶迤而来,却不走近,在单翘五踩斗拱下驻足不前,隔着八字琉璃影壁嘱咐她,“老十六离家太久,如今不知身在何处,你要找到他,叫他到他母妃坟上添一坯土,好叫我们安心。”
她的胸口剧痛,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哽咽着喊母后,母后并不动容,携起父亲的手,两人有说有笑的渐渐远去了,剩下她一人瘫倒下来,对着突然横亘在面前的大河痛哭流涕。
“不正常,你哭什么!”身旁突然有个声音冒出来。
她忙不迭擦干眼泪抬头看,老九和老十二笑嘻嘻的对她道,“真不明白皇父为什么给你取了这么个封号!太常?我瞧你是不太正常!小鼻子小眼睛,眼泪却有那么多!”
老十二上下颠着他的荷包,抽空道,“你若是有机会出去,一定到泰陵去一趟,宇文澜舟派去给咱们守墓的人不好好当差,神道上的树都枯死了,到了大夏天晒得咱们受不住。”
锦书忙道,“委屈哥哥们了,我也想出宫去,可宫里守备森严,我出不去。”
老九道,“别急,将来且有你说话的日子,你去不了就打发人过去给咱们栽两棵树遮遮阳。”
锦书懵懵懂懂应下了,等醒了再回想不觉失笑,这个诳语打大了,如今自己是笼中鸟,又怎么去栽树培土呢!
第二十四章 正恁凝愁
更新时间:2011-10-10
大梅子如今方知道什么叫人情冷暖事态炎凉,她在储秀宫的寿药房求遍了人,上上下下十来个御医,原本看她是慈宁宫的人不敢怠慢,谁知一问之下是给个宫女瞧病,顿时恹恹的,再一听说那宫女是太皇太后跟前新替换上来敬烟的,是前朝的太常帝姬,刹时就像犯了什么忌讳似的,居然问“姑娘可有老佛爷的口谕”,说没有,那好,立刻作鸟兽散,抓药的,辗药的,写方子的,个个都是大忙人,一个都不得空。
大梅气得大骂,“人都说医者父母心,我看你们的心都被狗吃了!老佛爷可从没有要她命的意思,你们这么耽搁,回头把她耽搁死了,我看你们怎么交待!”
跳着脚骂了半天,众人看她是太皇太后身边的人也不和她计较,只有一个院尹慢声慢气道,“姑娘不知道,眼下交了春,各宫的小主们那里都要进平安帖子,咱们真是忙得很,要不你上寿膳房去,叫厨子切上点姜丝,和着红糖煮碗姜汤,热热的喝下去,表出了汗,幸许就好了。”
大梅心道都是混帐话,要是发冷发热光喝姜汤能好,还要你们这些太医干什么?
重重的哼了声,储秀宫里的请不动,只有上乾清宫的南三所碰碰运气了,在万岁爷眼皮底下当差总要更兢兢业业一些吧,要是那里的也不中用,那就没法子了,要么去请老佛爷的旨,要么就拿土办法来治。
闷着头出了储秀宫,在夹道上一溜小跑,出内右门时猛/撞上了一个人,一看是太子身边司尚衣的小太监秦镜。那秦镜哎哟一声,揉着小细胳膊道,“梅姑姑,您这是往哪儿去啊,这么毛毛躁躁的!”
大梅突然有了主意,忙问,“你上哪儿去?”
秦镜指了指前面的隆宗门,“上造办处去呀,江宁新进贡的春绸缎,我去那儿看看,挑好了好给太子爷做衣裳。”
大梅把他拉到一边,问道,“太子爷在哪儿?在上书房还是在景仁宫?”
秦镜笑道,“姑姑真是关心咱们太子爷!太子爷才用了小食,在乾清宫,过会儿要练射箭呢,姑姑找太子爷有事?”
大梅搡了他一下,“你快把冯禄给我叫出来,我有要紧的事,耽搁了要出人命的。”
秦镜吓了一跳,压低了声道,“可是锦姑娘出了什么事?”
太子对锦书好,似乎是众所周知的事,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便连连点头,“正是呢!你快去找冯禄,让他通传太子爷,锦书被太皇太后罚跪,在风口上着了凉,这会子烧得厉害,我上储秀宫请太医,那些太医一听是给锦书瞧病,一个个都撂挑子,我实在是没法子可想了,你和冯禄说,让他求太子爷,好歹派个人过去诊诊脉,这要是时候长了,把人给烧傻了可了不得!”
秦镜一迭声应了好几个哎,只道“你等着,我这就进去说去。”
大梅点点头,搓着手在甬道上来回踱步,心里计较,有太子爷出马,那些太医总不敢抗命了吧,这宫里真够没有人情味的,普通宫人生了病,要请个御医抓点药,真是比登天还难,小病小灾自己咬咬牙就挺过去了,要是得了大病,那就往北五所一丢,说是怕过了病气给主子,打发个苏拉给你瞧一瞧,抓个两帖药吃上一吃,好了就好了,要是死了就让家里人来收尸,祈份好的宫女尚且如此,锦书更不必谈了,大多数人都怕和她沾上边,怕将来万一有什么会连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