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躺着的春桃慢吞吞挠挠头皮,“今儿夜里不知吃什么点心,当值老让人吃不饱饭,就指望着子时的那一餐了。”
荔枝摆弄着大辫子上桃红色的辨穗,不温不火的接话,“还能什么,左不过喝粥,吃杂样包子。”又想起了一桩事,打开衣箱上的锁,抓了一把钱出来给锦书,愧疚道,“早说了凑份子给张妈妈置办辞路饭的,前几天一直不得闲,拖到今天才想起来。”
宫里的老人都有这个习惯,趁着腿脚还灵便,尽可能到各个熟人那里去告别,围坐在一块儿说个话,续个旧,表示以后不能再轻易来问候了,这叫“辞路”。
张妈妈是前朝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嬷嬷中的一个,自从承德皇帝的铁蹄踢翻了大邺朝的门槛,蹋进了紫禁城的那天起,她就像哑了一样,不是万不得已绝不开口,对前朝的事只字不提。熬到了六十岁,临老了,一个宫一个宫的挨个儿辞路,与其说是和人告别,倒不如说是和这紫禁城告别。到底她年纪大了,各所的宫人都按老礼敬她,从月俸里拿些出来,私底下问御膳房的大太监买上一只鸡,一斤羊肝,一窝丝的面,给她做鸡丝汤面,涮羊肉加小料吃。估摸着今天轮到掖庭,大家早就准备了,只是这个院里的人大多要上夜,唯独锦书一直在,就把事托付给她了。
锦书笑着推辞,“你那份我垫上了,也没几个钱,算了吧。”
荔枝执拗的往她手里塞,“我们逢着主子高兴或者好日子还有另外的赏钱,你可靠什么呢?快拿着吧。”
锦书接了捏在手心里,贵喜又说起家里的事来,说他爹整天就爱提溜个鸟笼子晃悠,家里兄弟九个,老大好票戏,唱黑头,还花钱买脸。他妈死得早,上面八个大的会找食吃了,数他最小,养不活,就请师傅净了身送进宫。这么多兄弟单送他一个,说着满脸的愤愤不平。恨归恨,过两天又到了探亲的日子,老头子肯定要到宫门口来看,他已经把月例和主子打赏都归置好了,横竖打断了骨头连着筋,怎么都是顾念的。
宫女们唏嘘一阵,想起自己来,虽然宫里地位还不如太监,好歹身体是齐全的。父母送女孩儿入宫倒不为旁的,不过每月能挣几两银子,家里按时按节还能得着赏钱。也有人家是想送女孩见见世面,学点规矩,宫里调理出来的,连主子娘娘都伺候过了,还怕伺候不了婆婆吗?好名声有了,往高枝儿上攀也顺遂,回头找个好夫家。要是配个侍卫或者笔帖式,逢着有好机缘再一提拔,过不了几年就升发了。所以宫女一般没什么压力,反正熬个三五年的,放出去就齐全了。
木兮哀声一叹,转过身去擦眼泪,“今年我妈来不了了,上寒的时候‘过去’了。”
春桃连忙支起身子拉她,“快别哭,戌正要上夜的,你这一哭被人看出来,别说你,家里老小都要跟着掉脑袋。”
贵喜实在憋不住,便小心翼翼道,“锦书姑娘,往年都没见你家里人来,今年怎么样?”
锦书的眉间闪过一丝怅然,“我家里没人了,听说还剩下一个弟弟,如今流落在外死活不知。”
这是头回听她说起私事,早前也料到她身世必定凄苦,这宫里的苦人儿比比皆是,只不过她好像和别人不同。至于哪里不同说不上来,也许多了点平静,少了些功利。明明比那些妃嫔好看得多,却甘于埋没在这掖庭里做杂役。谦恭柔顺之外又有一副铮铮傲骨,在那花架子下笔直的站着,有种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气度。宫里历练出来的每双眼睛都是雪亮的,可是看不透她,她不像是外面送进来的,倒像是本来就长在这紫禁城里的……不敢猜,猜多了怕不好,人人都有秘密,何必去探究呢!
西一长街的打更梆子响了一下,贵喜忙站起来抖了抖袍子说,“我走了,今儿刘太监身上不好,我给他上钥,回头把钥匙交敬事房就完了。”又压低了嗓门道,“别声张,明儿我弄几个芋头番薯来,咱们埋伏在炭里,下了值再吃。”
一屋子的半大孩子,听了这个都眉开眼笑,送走了贵喜也到了值夜的时候,几个人洗了脸,顺了顺头发,和锦书说了声,就排成一队往储秀宫去替换白天当值的宫女了。
锦书端了油灯放在炕桌上,捏捏脖子,把一匹整布铺排开,拿尺比了尺寸画上衣片,再用剪子一片片的绞下来码好。比起姑姑们改大小的回炉活,她更愿意做这种新针线,针脚好看,缝起来也爽利。
盘腿坐在炕头上,穿了线,在头皮上篦了两下,正要落针,隔着纸糊的窗屉子,看见一盏风灯沿着墙根缓缓而来。原本以为是下值的宫人,推窗看,来的只有一人,暗淡的火光映着花白的头发和苍老的面容,一手提着宫灯,一手撑着伞,肩上挂着小包袱,走走停停间,到了掖庭局的廊子下。
锦书忙不迭下炕穿鞋迎出去,北风夹杂着细雹子,打在脸上生疼生疼。她抓紧了领子一遛小跑,地面结了一层冰,脚下直打滑,扶着夹道的砖墙才走到风灯跟前,低低叫了声“张妈妈”。白头宫女抬头看她,目光晦涩,张了张嘴,终究把话咽了回去。
锦书上前搀扶她,她躬了一下身子,并没有回避,跟她沿着宫墙往掖庭跨院去,手上的伞往她头顶上偏,自己便暴露在风雪里。
等进了房里,锦书吹熄风灯插在门前的挑子里。张妈妈反手关好门,整了仪容,先道个双福,退后一步捋裙双膝跪地,深深的磕了一个头,肩膀微颤着,伏在地上压抑的哽咽,“奴才给太常主子请安。”
锦书蹙着眉叹了口气,“妈妈快起来吧!如今连大邺都没有了,哪里来的太常帝姬呢!”
第二章 一世迷离
更新时间:2011-09-14
张妈妈是个认死理的人,她梗着脖子固执的说道,“不管现在谁做皇帝,在奴才心里,千岁就是千岁,是金枝玉叶,是凤子龙孙,是咱们大邺子民的帝姬主子,这些奴才永远忘不了。”
锦书扶她起来,这么大年纪了还跪拜自己,总觉得过意不去,是造孽的事。拉她在炕上坐下,烫了杯盏,沏茶端到她手里,一面道,“妈妈别说了,我记得自己是慕容家的女儿,刻在骨血里,一刻都不敢忘记,只是现在物换星移,我是个亡国的公主,能苟且活着已经是万幸了,妈妈下次千万别再行这么大的礼,我年纪小,怕受不住,要折寿的。”
张妈妈嘴角微垂,凄恻道,“千岁是何等福厚的人,当年我在排云殿当差,先帝爷疼爱千岁,连上朝都让千岁坐在膝头上,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三跪九拜的,眼下老奴磕个头,怎么说受不起呢?”
锦书知道和上了年纪的人论不出长短来,只有抿嘴笑笑,把借来的两个不灰木的炉子点上,一口锅里下鸡丝面,另一口锅里放上枸杞当归,加了佐料清水烧汤好涮羊肉。不时的拨一拨炭,回头对张妈妈说,“您老先上炕晤着,我这里成事了就端到炕桌上来。”
张妈妈佝偻着身子,无比谦卑的重复,“怎么敢当呢!您受累了……”
锦书看着锅盖边上一缕升腾起来的热气出神。本来过了那么久,当初的事也努力的忘得差不多了,可是被张妈妈一提,悲凉瞬间排山倒海的充斥满了她所有的记忆。
她的父亲是个颇有抱负,却又生性懦弱的人,他是个很好的诗人,他温文尔雅,从来不支持战争,他注重文化,甚至唾弃武力,然而作为一个君主,他不得不把一半的精力放在武将们的身上,他想两方面都顾全,最后两样都没做好,这种矛盾的性格注定了他人生的悲剧,所以当两百多年来一直臣服于慕容氏的宇文家提枪相向时,堂堂的大邺皇帝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二十岁的藩王宇文澜舟攻进京师,嘴角带着冷酷的笑,一脚踩在太和殿的御座上。大邺皇帝悲愤交加,回天乏术,最后在长春、宫里一条绳子结果了性命。
握住了大邺命脉的宇文澜舟加快了杀戮进程,服侍六宫的宫女太监几乎剐杀殆尽,慕容氏的十二位皇子杀了十一位,只有最小的皇十六子,因为他母舅做寿出宫凑热闹去了才幸免于难。
她原以为自己也会跟着父母兄弟们一起去的,却不料单单留下了她,或者是想利用她引出永昼,也或者是看在死去的姑母面上,给慕容氏留下一脉香火吧。姑母合德帝姬是宇文澜舟的嫡母,曾经抚养过他五年,可惜明治十三年病故了,所以现在的太后是宇文澜舟的生母,越晋王时期不过是个偏房。
好在这位太后也算大气,没有把自己对合德帝姬的怨恨转移到她身上,这些年来对她不闻不问,就当她死了一样,也可能是觉得把她放在掖庭里孤独终老是更好的惩罚吧,反正这九年她虽然失了往日的荣宠,活得倒还自在,除了明治年间留下的寥寥数个老宫人,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她就是个杂役,比太监宫女们还要低一等,就这么卑微的活着,苟且偷安。
现在想想,自己真是个懦弱的人,为什么没和大邺朝一同沦亡呢?也许是东昌事变时自己年纪太小,一个七岁的孩子懂得什么民族大义,无非一心想活下来,什么都不考虑,只想活下来,至于一个亡国公主以后的路应该怎么走呢,曾经雄心勃勃怀抱复国理想,躺在炕上天马行空的指点江山,可当宫廷严格的规矩纷纷落到她身上时,除了冬天长满冻疮又疼又痒的手脚,她的心里再装不下别的了,只剩怎么把比自己还高的水缸蓄满,怎么能躲过掖庭令的刁难,斗志一寸寸被消磨掉,复国变得遥不可及,繁重的劳做压得人连气儿都顾不上喘,唯一挂念的只有弟弟永昼。
她没法子打探,下等杂役也好,宫女也好,属于哪个宫就扎根在哪里,要是胆敢乱闯,“左腿发,右腿杀”,这是历代皇朝留下来的规矩,所以她只有在这深宫中苦等,希望哪天能得到永昼的一点消息。有一回贴在墙角听一个剃头太监和掖庭掌事的提起前朝皇子,虽只有三言两语,却得知了承德皇帝派出去寻访十六皇子的羽林军空手而返的喜信儿,她高兴得两夜没睡好,只要不落在宇文澜舟手里,永昼就还有活路,只要他还活着,姐弟就有相见的一天。永昼比她小三个月,是端肃贵妃的儿子,模样儿好,脑子也好使,他总能打听到她在哪里,总会想办法带她出去的……
这时水开了,热气把锅盖顶得咔咔作响,锦书回了神,隔着浸湿的抹布把陶胚的盖子揭下来,麻利的下了面,那种面极细,拿筷子来回拨两下就熟了,捞出来放在竹爪篱里晾一下就投进掺了鸡丝的浓汤里,往张妈妈面前恭恭敬敬摆上一个大海碗,说些长命百岁的吉祥话,请她老人家吃喝上。
张妈妈跪在炕头上谢恩,喃喃道,“千岁亲自给我张罗辞路饭,是奴才几辈子的造化,奴才就是下去了也荣耀。”
锦书笑着道,“别讲这些虚礼了,天冷,一耽搁就该凉了,妈妈快趁着热吃吧,我来伺候您。”说着夹几片羊肝蘸足了拌着葱姜小料,一一放在她右手前的小碟子里,每布一回菜,她就曲起五指轻叩桌面,表示磕头答谢,一顿饭下来,笃笃之声不绝于耳。
等吃完了也交了亥,二更的梆子清脆的响起来,张妈妈留下了给姑娘们绣的鞋垫准备起身出门,临走抓住锦书的手,哀戚道,“老奴和千岁这一别山高水长,这辈子兴许没有再见面的日子了,千岁万事多多留意,宫里规矩再重也重不过人心去,面儿上好都是虚的,说不准背后算计人,千岁只要保得住自己就是好的。”
锦书点头应承,又说,“我在这儿一切都好,有几位当年跟前伺候的人在永寿宫当差,妈妈要是去,就替我瞧瞧她们好不好,也不必说什么,我这里顾念不上,没的回头给她们招是非。”
张妈妈道是,锦书开了门,直把她送到掖庭西头的廊庑下,看她挑着风灯摇摇晃晃走远了,这才回身往跨院里去。
白天下了值的宫女们梳洗完了端着木盆出来倒水,看见她就招呼,“张妈妈的辞路饭预备过了?”
锦书在廊檐下拍拍鞋上沾了的雪,轻声细语的答,“才刚吃完了送出去的。”
钟粹宫主位定妃的贴身丫头对她道,“明儿你替我们那儿裁些手纸吧,我和萧姑姑说过了,你只管到内务府领白绵纸去就行了。”
锦书“嗳”了一声,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掖庭是各宫宫女杂居的地方,只分两种人,一种是伺候帝后妃嫔的宫人,一种是女奴出身的杂役,宫女们从新皇帝的家臣侍卫的家眷里挑选出来,最多二十五岁就能放出去,女奴不同,到死都出不了掖庭,是最下等的人,谁都可以指派你,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耐着性子和你说你得做,没好气儿的和你说,你也得照做,横竖叫你停不下手来就是了。
宫女们受不住冻都回屋去了,掖庭和寝宫不同,地下不供炭,一到隆冬时节冷得你牙关直打颤,锦书看着那满地明晃晃的白愣神,站了一会儿想起还有锅灶碗筷没收拾,忙打了绵帘进去,冷水里一通刷洗,冻得十根指头像胡萝卜似的,再往洗脸的热水里一泡,又胀又麻,直痒到骨头缝里去。
上赶着都收拾好了,到了亥正二刻准时熄灯,偌大的掖庭局死一样的寂静,锦书裹着被子把明天的活都梳理了一遍,排到明晚掌灯时分就差不多了,戌时以后的这段时间,要是没有突然布置下来的差事,就接着给姑姑做袍子,再做到亥正,一天就过去了。
迷迷糊糊盘算着,一手伸直,一手放在身侧,蜷腿侧躺着,小心保持宫女标准的卧姿便睡着了。
次日寅末起身,冬天夜长,这个时候天还是黑的,跨院里已经热闹开了,当值的宫女齐头整脸的收拾好,听见宫门外的首领太监打了响鞭,就列好队往各宫去替换上夜的人了。锦书挑了灯往内务府去,薄薄的楫口鞋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响,不一会儿就湿透了,冻得脚趾头猫抓般的疼,好容易进了内务府的大门,掌事太监坐在大案后头,听见有人进门,连眼皮都没翻一下,只问道,“干什么来了?”
锦书请个安,“陈谙达大禧!我来领钟粹宫份例的白棉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