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1 / 1)

站在下头往上瞧,只觉神武门巍巍天阙很是庄严。上了城楼才看清,庑殿顶下有五踩斗拱,梁枋间饰有金旋子彩画,藻井是金莲水草纹。到底盛世富庶,城门楼子规格竟和正殿一样高。

进了东次间在菱花窗前坐定,约摸也就半柱香功夫,隔着东山双板门,隐约听见有脚步声,绕过汉白玉栏杆直往正门来。

宝楹迎出来,冲达春蹲了个福,“多谢将大人斡旋,我这里记下了。”

达春拱手道,“小主和董太太长话短说,奴才在城垛子上侯着。”言罢却行退出殿去了。

董家夫人穿着莲青对襟氅衣,手里提个墨绿袱子,虽有些消瘦,气色倒尚好,站在门前蹲了蹲,“给小主请安了。”

宝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这是天家的规矩,女儿进了宫,开了脸,不管位份晋得怎么样,都是主子,家里但凡包衣出身就得行礼,这是君臣礼仪,是亘古不变的法则。

话是这样说,可真正受母亲一礼,那心里的酸楚,当真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她只有侧身让让,上去搀扶了说,“这里没有外人,做什么还这样?妈给女儿行礼,您弯弯腰,我就折十年的寿,越往后越折得我没法子活了。”

董夫人宽怀一笑,“这是礼数,废不得的。人后随意惯了,人前也不仔细,落人口实的什么好处?”说着上下打量她,“瞧着比上回胖了些,这很好,八成是我在佛祖跟前功课做得虔诚,佛祖听见了,降福泽给你呢!”

宝楹笑着扶母亲坐下,应道,“可不么,我上回和你说的谨嫔娘娘,如今晋了皇贵妃位,她处处看顾我,我日子过得受用,自然就长肉了。”

董夫人点点头,“果然善有善报的,这也是前世修下的功德,贵主儿真是个大善人。”又道,“今儿是什么日子,你还记不记得?”

宝楹在母亲面前也不拘着了,一头扎进董夫人怀里,齉着鼻子道,“我知道,今儿是我的生辰,是妈受罪的日子。”

董夫人一手抚她的发,一手去拨矮几上的包袱,“那位将军真是好人,我当还是像上回那样,边上一溜人看着,有话也说不着,今天这样太难得了……我知道宫里什么都不缺,可膳房里师傅手艺再好,吃着就是个口味,不像家里做的有情义。你小时候爱吃‘猫耳朵’,我和你几个姨姨连夜赶出来的,还蒸了两笼寿桃,回头送点给贵主子去,说我谢谢她照应你。”又捏起来一串小巧的三角粽,道,“这一挂味道各不一样,酱肉、蜜枣、红豆都有,才出锅的,还热乎的呢!给刚才那位大人一挂,人家顶着风成全咱们,要知道报人家的恩德。”

宝楹答应了声,让新儿把包袱收拾起来,自己和董夫人腻在一处闲聊家里的事儿,说起了那个表哥不由惆怅,董夫人宽慰道,“好歹看开些吧,牵肠挂肚的又能怎么?泓文家里备着喜事,十六安床,明儿就是正日子,新奶奶过门儿了。你快撂开手吧,男婚女嫁的缘分也到了头,以后别念着了,你心里惦记他,他未必像你似的,何苦找不自在呢!”

宝楹心里发空,半晌勉强笑了笑,“妈,我这会儿是真撒手了,想想活得白娘子一样什么意思!他掐了我的想头,我心境儿反而开了,也不揪着了,这是好事。人总要往前头看,情路走得一帆风顺的十个里也没有一个,我这种人进了这深宫里,想得再多也是白费。”

董夫人手指在她发间捋捋,叹道,“怪我不好,你着慌出来,头发没干就结起来,仔细回头闹头疼。昨儿老爷从军中回来,说朝廷要和鞑靼开战了,万岁爷还要御驾亲征,我心里惦记你,这样大的事儿啊!”

宝楹替母亲整了整胸前的衣裳,应到,“这事我是不知道的,万岁爷离我隔着九重天,我又不常出自己的屋子,外头说什么我也不留心。”

“也是,索性不过问倒好。”

董夫人抿嘴一笑,唇角便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模样娴静,三十五岁的年纪,依旧面目姣好,婷婷楚楚俨然年轻媳妇的光景。

宝楹愣了愣,和母亲风雨在一起呆了十几年,她的一举一动是再熟悉不过的,可今天竟发现母亲低头浅笑的样子和锦书那样像!怪道自己头一眼看见锦书就觉得面善,世上为什么有这么巧的事?

她呆呆的,董夫人也缄默下来,孩子大了有心事,现今出了阁,许的又是帝王家,后宫里多少糟心事,不能说出来,只有咬碎牙忍着。她探前把女儿揽进怀里,温声道,“宝宝儿,妈知道你心里苦闷,可没法子,一切都是命。人活一世太多的无奈,女人的难处比男人更多,就是如今晋了高位的贵主子,她就没有烦心事儿么?要学着看开,执念放下了,自然就好了。”

宝楹幽幽一叹,“妈说得是,她早前也苦,我的遭遇和她比起来,真是连块儿皮毛都及不上。我到天边还有您呢,她是最可怜的,荣辱一个人担着,难为她小小的年纪。”

董夫人是头回听她说起那位皇贵妃,上趟宫里发恩旨着贵人以下家里人上神武门见闺女,忌讳着边上人多,说了没到十句话就分开了,只知道皇贵妃极拂照她,并没有往细了说。自己是天天在佛堂里吃斋诵经的,不常和外头接触,董老爷常年驻扎在西山也难得回来,一旦回来就吃个烂醉,她从骨子里的不待见他,照了面不过随意打发,夫妻间不亲近,无话可说。她原以为那位皇贵妃宠冠六宫,必定是有山一样坚实的娘家做后盾的,谁知也是个苦出生。

“她娘家没人了?”董夫人摇了摇头,“可怜见儿的!人啊,果真是没有十全十美的隆福,这里短了,那里才能填补上。”

“是这话,她娘家人不死,也就没有这大英江山了。”宝楹茫然看着天花喃喃,“真不知道她这十来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一会子帝姬,一会子杂役的。如今算苦尽甘来,万岁爷疼爱她,拿她当个活宝贝的……”

她不经意转过头,猛见母亲脸色煞白,生生把她唬了一跳。慌手慌脚给她妈打扇子顺气,新儿倒了凉茶来喂,折腾了半天才换过劲儿来。一回神又死死抓住了宝楹的手,颤着声问,“什么帝姬?哪国的帝姬?是藩王的闺女?”

宝楹愈发的六神无主,“您糊涂了?藩王的闺女是郡主,怎么好称帝姬?她是大邺的帝姬呀,明治皇帝唯一的闺女,太常帝姬。”

董夫人手里的杯盏“咣”的一声砸得粉碎,她扳着宝楹的肩使劲摇晃,“是真的吗?太常帝姬十年前不就已经死了吗?怎么又成了皇贵妃?戏衣库门前榆树上吊死的那个孩子不是她吗?啊……你快说呀!”

宝楹从没见过母亲那样惶然失措的样子,登时把她吓傻了,她不明白母亲怎么知道戏衣库有棵榆树,更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一听太常帝姬就失态成那样。

她怯怯的拉董夫人的手,小心翼翼的说,“妈,您快醒醒神儿!什么吊死的孩子?皇贵妃就是当年明治帝的遗孤,这是千真万确的。”

董夫人瘫软下来几乎晕厥,浑身颤抖着,脸上似喜似悲,嘴角扭曲着,直着眼睛看藻井,眼眶里一瞬便盈/满了泪,要强忍着,却还是走珠一般簌簌连串落了下来。

宝楹和新儿都怔住了,才刚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成了那样?

神武门临着景山,城门楼子建得又高,隐隐有流转的山风吹过来,吹得槛窗上的窗户纸噗噗直响。檐下的大径纱灯来回的摆动,铁钩和挂环吱扭的磨,叫人心底里生出寒意来。

第166章 登览关情

更新时间:2012-02-26

先头屋子里的声音惊动了达春,他推开隔门朝里看了一眼,拱手道,“小主,已经过了午时牌,宫里主子们都起身了,奴才打发人送太太下城楼,时候长了怕叫人看见,奴才不好往上交代。”

董夫人忙转脸掖了眼泪,款款站起来冲达春蹲福,“给大人添麻烦了,怪不好意思的。”

达春木着脸躬了躬身,“太太言重了,举手之劳罢了。”

董夫人浅浅一笑,掂了掂衣角站起来,还是一派温婉优雅,仿佛刚才的失控从未发生过似的,对宝楹道,“小主儿自己多保重,等下趟递了牌子我再来瞧你。”走了两步回头,温声道,“和贵主儿多来往,跟前好生侍候着,她……很难得。”

宝楹满心的疑惑,总觉得事有蹊跷,又不好当着外人问,只得葫芦应了。目送母亲跟着护军下了城楼,方踅身取了一串三角小粽子和剩下的小银角子,让新儿往达春手上递,只道,“大恩不言谢了,这是一点儿意思,本来拿不出手的,大人别嫌弃,随意买壶酒喝吧!”

达春推了推,谦恭道,“小主别客气,奴才家道不艰难,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爷们儿家攒不住钱,东手来西手去,再多的银钱也是填了泥沟粪坑,您留着打赏下头人吧!”又道,“您出来有时候了,还是即刻回顺贞门上的好。神武门不在内廷,宫妃在这里逗留久了欠妥当。”

达春微虾着腰,照旧是毕恭毕敬的样儿。宝楹瞧着那包小银角子皱眉,“大人不收是嫌少?”

达春怔忡了下,提起了那串粽子挂在刀鞘上,打袖谢了赏道,“奴才家里没人做,怪稀罕的,奴才就拿这个吧,回头夜里当点心吃。”

宝楹听他这么说也作罢了,跟着下城楼,一面道,“天热,搁到晚上怕要坏,打发人吊在井口下头,吃的时候再取吧。”

她是不经意脱口而出,达春心头竟扑腾起来,耳膜隆隆的震得头晕。太久没有女人照料,猛听见一句体恤的话便让他找不着北了。

他如今是正二品的禁军统领,家业不大不小,也有一座四进府第,五六十个家丁仆役,细论起来日子过得。亏就亏在他是个孤儿,早年北地闹旱灾,父母兄弟都饿死了,他靠着一个老太太施舍的半个馒头活了下来,逃难到了南苑,投在南军锻造处抡锤子打兵器,调到伙房烧火挑水,转而又进了绿营军,复进神机营,慢慢一步一步爬到这个位置上。

他打小苦,富了也没有一般人的骄逸奢侈。二十六岁上头讨了房媳妇,夫人姓夏,是他路上救的灾民,死了丈夫,还带个两岁的小子。黄连对黄连,相怜相惜日久生情,一心一意的待人家,别说娶妾,就连个通房都没有。他这样的高官厚禄能洁身自爱的不多,夫人是个惜福的,寡妇封了诰命,天天说自己积了几辈子的德,才遇着他这么个菩萨,更是拿他当天一样的供着。

原本倒也夫妻恩爱,可惜夏夫人到底福薄经受不住,舒心日子过了小两年,后来莫名其妙得了病,眼见着身子一里一里弱下去,耗了几个月就撒手去了。那时候起他就和那便宜儿子一样,成了没娘的孩子。一头心里舍不下死鬼婆姨,一头想着自己命硬克人,朝中同僚做媒他也不要,独个儿一过就是五年多。怕回家清锅冷灶触景生情,横竖屋子有人打典,索性搬到值房里住,自己府邸也很少回去了。

没了贴心的女人伺候其实很难,大老爷们儿形单影只,下了值无非和一群光棍吃酒赌钱。身边的小厮奴才再伶俐,终归和女人不同,伺候不得法。他有时候也动心思,想娶个填房太太做伴儿,哪怕是给他晤晤脚也好。无奈命格摆在那里,谁和他亲近谁就折阳寿,他不能只图自己快活,不图别人死活,所以这事儿就耽搁下了。

太久没女人,他脑子都不好使了。身后人轻声细语的,他连寒毛都竖了起来,毛头小子似的,腔子里怦怦疾跳。下台阶,每踩一步都是腾空的,颇有点云里雾里的感觉。

这位也是苦人儿,在宫里头过得并不滋润。万岁爷一门心思在皇贵妃身上,白糟蹋了如花似玉的美娇/娘。要是这么个体人意儿的宝贝叫他拾着,他一定当观音菩萨似的供奉,天天盥洗斋素,剪干净指甲捧着她,绝不叫她受半点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