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1 / 1)

待他有空去看春都誊抄留存的底稿时,已经过去六日了,信是追不回来了。

王寂不禁冷汗直冒,他深知管维的脾气,定然不会看他的信,只能连发数道给她,寄希望于她看在信使来回奔忙不想引人揣测的份儿上,看看他的信吧。

他一边数道连发,一边将王翊狠狠地揍了一顿,小屁股抽得又红又肿,他一点儿都不心疼,屁股上的伤还未好利索,将他拎起来放到案边催他给管维写信。

王翊装作疼痛的样子,写了数日都写不好一篇书信。

王寂耐心告罄,冷着脸告诉他,他已经去信给管维,说他日日碾着昆蜉玩儿,那些小虫子的碎屑沾在衣裳上,惨不忍睹,他看了心生不忍,还给这些小虫子念了一遍超度经文。

王翊信了,急慌慌地开始给管维写信,开篇就是并无此事,父皇诋毁儿子,阿娘勿信于他。只是春都接连着吃了天家父子俩的瓜落,天子怪他知情不报,皇子怪他居然要抄誊留底也不与他通气,不然断不会留下把柄,一时间,春都里外不是人,丧眉耷眼地去掖庭领罚了。

王翊写信写得抓耳扰腮,小半的字都不会,又拉不下脸去“请教”黑沉着一张脸的父皇,只能嘶嘶地似一条幼小的蛇吐着信子,仅仅为了引人注意,盼着父皇主动凑来,他可以勉为其难告诉其难处,父子俩有商有量地互掩过错,在母亲那里将此事揭过。

王翊未嘶来父皇主动投诚,反而扬言要再揍人,尊贵的小皇子忍受不了这份藐视,当场掀桌发作,大不了与父皇一拍两散都在母亲那里落了嫌恶,反正儿子怎样都是儿子,呵呵,夫君可就不好说了,他父皇还曾是别家的夫君呢。

王翊阴阴地将父皇从头到尾打量一番,脑海里畅想着他娘将父皇休弃而他父皇痛哭流涕的舒爽画面,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王寂被爱子一眼盯得毛骨悚然,冷声道:“你在想什么?”

王翊不嘶了,也不写信了,稳稳地坐回原位,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儿子想通了,与其写信去母亲那里周旋,不如静思己过,待我改了,自然是阿娘的好儿子。”他很是自信地对着王寂说道,“我是阿娘的亲儿子,她最疼我了。”

王寂笑他自不量力,“她最疼音音。”

一句话,将翊儿说得又怒了。

不过,此番学了乖,仍旧坐下,“纵然最疼姐姐,阿娘也是疼我的,我可是她的亲骨肉。”亲字的咬字,重重的。

闻言,王寂磨了磨牙,欲说他还是亲亲夫君呢,却知在管维心中,亲夫君不如亲儿子,远甚。

父子俩剑拔弩张之际,管维的信到了。

待李宣将信送到天子面前时,王寂居然往后一缩,李宣险些绷不住面皮,他紧抿着唇,连忙告退。

王寂招了招手,王翊施施然走过来,离御案数步之遥,居然打了一个趔趄。没心情嘲笑爱子的窘迫,一把将他搂过来,父子俩抱团取暖,一起来听管娘娘的“训斥”。

管维先回了王寂想去泰山的想法,信中说,天下初转乱为治,稍稍安定,黎庶渴求一位带来富足日子的圣明天子,此时泰山封禅,劳民伤财,陛下功业未半,恐为后世笑其浅薄好名,不如看将来如何再做计较。

王寂去信时,只是一时兴起,并未想过封禅之意,满心都是管维不让他跟着,他沿着她走过的路看一眼也是好的,未料到维维所思甚深,信中虽然直言不讳他功业不够却是为他后世名声着想。

王寂心中甜似蜜,将从翊儿那边偷偷扣留的泰安牙枣从匣子里摸出来再尝一颗。

王翊虽然不嗜甜,但是母亲千里迢迢从泰安送回来的牙枣却不同,他唤奴婢切成薄片,泡水给他饮。饮一回,心里都是甜丝丝的:他果然是阿娘最疼爱的儿子。

从来不想管维仅有一儿,他与谁争宠?

王翊的牙枣早前吃完了,虽然泰安又进贡了一批,但是哪有阿娘亲自择选送回来的香甜,他懒得吃了。未料到不孝父皇居然偷偷吃独食,探着身子一瞧,匣子里还剩五颗,王翊不假思索地伸手去拿。

王寂将匣子一关,淡淡道:“继续看信。”

幸好王翊的小手缩得快,不然都要被狠心父皇给压到手了,他瘪瘪嘴巴,恨恨道:“我都认不全,看也看不懂,你还不念给我听,跟个傻子一样对着满纸发呆。”

王寂满脸慈爱,摸着翊儿毛茸茸的发顶,心情大好,“若是我儿傻一些,为父也省心了。前面都是你母亲跟父皇诉衷情的话,你小儿家家,不用知晓,等到捎带提及你时,为父自然念给你听,主要是你娘思念我才写回来的,你就是顺便一提罢了。”

王翊猛地“嗤”了老长一声,王寂这位慈父并不与之计较半分,又去摸爱子的头,甚为包容其顽劣不知礼数,王翊便疯狂甩头躲开他手。

父子二人进行一番亲密的良好互动后,王寂又开始看信。

接下来管维提及翊儿嗜碾昆蝣,王寂念出来:“凡英雄豪杰者,胸怀大志,不以欺压弱小为傲,若翊儿屡教不改,皆是父母之过。幼子常年随我而居,母之过更甚,每思及此,自省是否行差踏错以致误了他,孟母三迁为了此非吾所以居处子,而我之迁皆为己身安逸,盼陛下对翊儿严加管教,不可宠溺。”

父子俩面面相觑,心生悔意。

王寂自责偌大的年纪居然跟五岁幼子杠上,给管维去信揭翊儿之短,惹她伤怀。她为何不停迁居他处,还不是他之罪孽,让弱女子承受。寥寥数语,似鞭挞在他心上,以往不在意小儿与众不同的嗜好,此番下定决心必要让他改了。

自此以后,纵使王翊路经园圃再想耍一耍,都会想起今日这封信,因对他的失望而引咎。他不怕受责罚,却不愿母亲伤心。

末了,事关采女。王寂一字一句地细细看过去,只轻描淡写一句话:简出宫女,恣其姻嫁,顺应天道,是陛下的仁慈,若觉后宫冷清,陛下自行处置。

自行处置?

另外还有一行:西湖景美,我欲多逗留数月,恐归期延后,先行知会陛下,望善自珍重。

王寂恼恨地将王翊翻过身来,铁掌在还未好利索的小屁股上啪地又扇了一下,王翊刚刚立志要重新做人,挨了打之后,又觉得还是不做人更好。

白驹过隙,岁月如梭,转眼到了治平十年正月,王寂从梦中惊醒,又病了一场。翌日,于病榻前下诏调韦明远与渔阳公主的长子十九岁的韦遐入京,新任羽林中郎将,掌禁宫精锐,宿卫北宫。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了半年,管维从荆楚转道北上,身处洛阳宫的王寂得到奏报后,高兴得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硬是跟勇冠三军的韦遐比试一场。夜里,偷偷地让爱子给他捏捏酸疼的肩膀,拳怕少壮,韦遐虎子也。

九月,管维回到了南阳,时隔多年重回故里。她提着竹篮,里面搁着香烛纸钱,带着八岁的音音去给长眠于管氏一族祖坟地的卫夫人扫墓。

昔年,王寂曾经问过她,需不需要将卫夫人葬于北邙,此地是历代达官显贵的墓冢,管维拒了。

“外祖母,音音来看您了,我常常与外祖母说话,外祖母认出我了没?”

王音絮絮叨叨地开始说这一路有多辛苦,她脸瘦了,也黑了,不大好看了,以前可白着呢,让外祖母千万要记得她以前的白嫩可爱,眼前这个蜜色肌肤的小女郎不是她本来的模样。

耳畔是音音稚嫩的声音,管维仿佛回到过去,她也是这般大时,绕与父母膝下的场景。

管维默念:阿娘,这两年,女儿到过很多地方,山高水阔,旷志怡神,纵使半路遇到沟坎,也能抬足迈过,不会自困自苦,女儿这一生定然能过得很好,您在天有灵,安心吧。

拜祭完父母,管维领着音音下山,既然回来了,决定去淯阳县探望一位老叔。

她与兄长皆甚少回来,都是老叔领着子孙照料父母坟茔,他已是耄耋之年,腿脚不利索,管维不想劳烦老人家来回赶路,领着音音去了淯阳县。

行路至半程,发觉道路拥挤,许多人背着包袱赶着驴车往回走。

素文使人打探清楚了来禀报管维,淯阳令忽然下令关了城门,不让人进去,而城门卫不停地喝阻城外之人不允许靠近城门,否则要放箭了,被阻回来的人只好找个地方落脚,看看明日是否再度开启城门,而离得近些的索性家去等候消息。

管维半撩开车帘,路上蹲着不少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听他们的闲聊,不禁蹙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