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装病, 三公累散架, 下面跑断腿,层层加码之下,质疑者犯了众怒。纵使朝臣想装作不知此事,陛下偶发兴致,都要在召见臣子时夸赞夫人贤良公主孝顺, 替夫替父分忧, 浑身笼罩在虚幻的美梦中。
朝臣皆心知肚明,还要赞其情深, 回家去后, 越觉家中妻室纵使凶悍些,总还操心着自己的饮食起居,总比两年不见归期不定好上许多, 可谓极大地促进了阖家幸福安宁。
后来, 陛下夸赞管夫人时, 臣子也猛夸家中妻室温柔体贴, 嘘寒问暖, 四季衣裳, 饮食./精心,偶有小恙,急得眼泪直掉,自身都瘦了,还要在床前侍疾,赶都赶不走呢。
王寂越听脸越黑,辰时,他喉咙发痒,咳嗽两声,空荡荡的德阳殿内,无人轻声细语,唯有李宣那尖锐的嗓子急上一急。自回宫后,他与翊儿同吃同住,他怕孩子跟着染疾只好将他挪回东殿去。
听到臣子来他跟前炫耀,思管维之心更甚,恨不得发出一道诏令去催她回宫,只是,他必须得忍着,忍到管维游历尽兴,倦鸟归巢。
唯一可做的就是督促王翊早点学会写字。
他不再乐不知疲地与臣子探讨夫妇相处之道,把一股子憋闷全发作到收拾九州的山匪水匪路匪去了,惟愿给她开辟太平道路,看不见路途险恶,只有美景相送。
两个月后,管维住进泰安县当地一所精致的宅子里,接到了第一封宫里的来信。
不久前,她从泰山下来,虽然满身疲累,腿脚酸软,但心情愉悦。
攀爬至顶,泰山终究与众山不同。
音音幼小,管维本犹豫要不要带她同登,但是机会难得,她自个儿也不愿被撇下,就将她托给聂云娘抱着,一同攀爬泰山,只留下越姝看着屋子。
行至中段,后面的山路更陡峭,管维见音音失了兴致不愿再上,留下谨娘和素文陪着她,也将护卫留下一半,管维携手聂云娘继续往上攀登,前后左右都有护卫围着。
云娘见她疲累,曾问过要不要背着她上去,管维拒了。经年习练行气术,前些日子忽然突飞猛进,此时攀爬比白苍山雄伟壮观的泰山居然不用人来负她,只需搀扶即可。
忆起那日王寂的头发由白变黑所提双修一事,管维累得潮红的脸蛋,却平添一丝娇艳。管氏留下的行气术莫非真的以双修入道?她都不知自己是厚积薄发还是与王寂缠绵所致,又想起先祖练得如此好,管维不敢深思下去,以免对先人不敬。
收敛心神,不再胡思乱想,管维专心致志赏泰山景,待登上山顶,不禁叹道:泰山一何高,迢迢造天庭。
室内灯火昏黄,泡过澡解了乏,越姝正在给她疏通长发准备入眠,谨娘拿着两封信来了寝房。
管维:“宫里来的?居然是两封。”
拿来一看,首先注意到封皮上写着“母亲大人亲启”那封信,字迹清秀,却从未见过,想来是翊儿口述他人所书。揭开封皮,内藏乾坤,居然还套着另一个封皮,歪歪扭扭地依然写着“母亲大人亲启”。
王翊进学不久,能亲手书写已然天资不凡,管维将封皮上六个字看了又看,仔细品鉴下觉得“大人”这两个字可圈可点。
平时对王翊严多于慈,此时却是满心爱怜。
打开纸张,信上所书:
母亲大人见字如晤:
启信谨祝安康,儿虽身处宫中,无一刻不思母亲慈颜,绕与膝前…
管维离开隐囊坐直,内心惊异,这都是翊儿自己写的?
这些字,有的松散,有的倾斜,有的甚至要靠猜,但是却是一封完整的家信。
管维继续看下去,翊儿自陈他进学不久,认字不全,将会写的字落于纸面,然后画出红圈,使春都将他不会写的书在另一张纸上,他再依葫芦画瓢誊抄过来。如此反复修改,方可呈给母亲一览。
脑海里出现五岁的翊儿坐在案几旁,一笔一划,冷着小脸认真地给她写信,再来看信时,那些或大或小笔迹稚嫩的字体,不禁湿了眼眶。
若是他在眼前,定要抱着亲一亲他的小脸。
担心泪水打湿信纸,污了小儿倾心所书的家信,只得先下床去净面,先舒缓自身的情绪,甚至有些后悔未坚持带他出宫,以致思念之情只能通过笔墨传递。
过了一会儿,她往下读信,眸中露出笑意,原来翊儿担心信件要辗转信使驿站,怕他字丑被人窥见引人暗笑,有损皇子威严气度,所以在外面套了一张春都所书的封皮。还刻意交代一句,旁人笑话,他不喜,若是能博母亲开怀,就是尽人子之孝,还问母亲笑了没有。
“笑了,翊儿。”管维的视线越过雕花窗棱,朝着西方,似能飞越山海,看到那座巍峨的宫殿,里面一小童子趴在案几上,小小的脸蛋沾上几丝墨痕,地上团着废纸团,认真地给她写信。
王翊信中提及他的师傅一派仙风道骨,温文尔雅,不知是哪座山上下来的隐士,学问高深,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在信中他将皇子傅司渊夸了又夸。
平日里一副谁也不愿理睬的模样,偶尔连她的话都会阳奉阴违,未承想却对初来乍到的师傅如此尊崇,不禁让管维产生些许好奇。
信末,翊儿提到他父皇自回宫后,精神百倍,声如洪钟,常与群臣论战,在德阳殿吵得连他都没法好好写师傅留下的课业,让他很是苦恼,感叹父皇虽然一把年纪,却是老当益壮。
顺带问了一句音音有没有不懂事,让母亲心烦。
整封信,管维一时感动落泪,一时闷笑小儿心思,一颗慈母心随着信中内容起起落落。
她从食匣中拈起一颗牙枣放入口中,甜如蜜糖,肉似荔干,滋味可口,读完此信,心中泛起的甜意比牙枣犹胜三分。
食完五颗牙枣,管维净手擦干,又去沐房洁齿,推开木窗瞧了一会儿山景,这才将第二封书信拿起来读。
维维卿卿如晤。
六个字,管维脸上飞起两朵红晕,不禁又下床去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水压压惊。
歇了一会儿,又继续读下去,王寂在信中所书,自他回宫以后,勤于政事,丝毫不敢懈怠,累得人都消瘦了,在行宫养好的那些肉又掉了下去,虽然眼下是春日,夜里却只有孤衾寒枕,形单影只,然后是一大片很凄凉很孤寂夜里睡不着的话,被管维一一跳过。
前不久,他染上风寒,怕传给翊儿,只好让他挪回东殿。
管维蹙眉,病了?
速往下看,又是一段他病得很难受,头痛欲裂,嗓子嘶哑险些发不出声音与近臣都是纸笔交谈,又说臣子如何暗嘲他没有妻室照料,身侧只有一个老太监侍候,越写越凄凉。
言辞极为夸张。
管维静心下来,又跳过一些内容,待看到前几日病已痊愈,又将王翊挪回正殿,管维才发觉自己是屏住呼吸在读,看完后长舒一口气。
那日,她曾说过,不要再用自己的身子作筏子,盼他安康,想来他是听进去了,若是再胡乱折腾自身,她也是不会妥协的。若是行事一味偏执,失了分寸,不会让人生怜,只会让人不喜。
巧合的是,王寂信中也提到司渊,道出他们曾是太学同窗,与他素来不对付,听闻他登基为帝后,居然躲去山中隐居。
他是这等睚眦必报的人吗?
王寂对此很是不屑,只不过他学问扎实,这些年又专注治学,勉强可做翊儿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