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府里从前是成氏夫人当家,那妇人是个没大成算的,一应的肥差好差,都是任人唯亲。他们家也就是公爹在老太爷跟前当过小厮,承的是老爷的情面,可家里的几个小子,如今都没有什么正经的差事,只在这府里做着些不入流的活儿。
储妈妈纵然自己还算体面,却难靠自己养活一家人,更不论儿子们年岁大了,过不了几年还有娶媳妇了……
是以,自打在晏家看到晏安宁,储妈妈就打定了主意:践行她在离开京城时给晏安宁留下的信儿,投靠于她。
事实证明,这位大姑娘可真不是回来扮演自小离家寄人篱下长大的懂事女儿的,这回来没几日,竟就将手段用在了成氏夫人身上!
晏安宁垂眸看着宣纸上秀丽婉约的字迹,心里不免想起了顾文堂。
如今她倒是能熟练地将自己的字迹同他的区分开来了,却不知何时学了他心绪难宁时便喜欢泼墨挥毫的习性,一站就是一上午,竟也不觉得累。
也不知那人如今自己待在府里,是否又会常常宵衣旰食,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身子?总归如今她走了,身边的人也没几个敢劝他的,若他脾气固执,也真是只能由着他来。
又想起,她那时走得匆忙,甚至没同他见一面,只留了封书信,他大抵是会有些生气的吧。只是不知缘何,涉及到晏家的事情,她莫名地就不想让他知道得太多……
或许,是因她在他跟前,纵然有心软的时候,却也是以一层看不见的面纱与他相处。而晏家,却处处都藏着真实的她。
“姑娘?”
晏安宁回神,听招儿附在耳边禀报几句,不免闲懒地靠在了黄梨木的椅背,噙起了嘴角。
此次回江陵,她并非毫无准备。
她从姨母杜夫人那里听闻了两桩关于成氏的秘闻。
其一,成氏出身于江州府一家官宦人家,后因其父贪腐,私吞赈灾粮被朝廷派下来的巡察御史查出,全家锒铛入狱,后来男丁发配,女眷充.妓,幼年的成氏便早早进了江州府的乐坊,在此风月之地长大。
这一点,其实从前晏安宁也有所耳闻,但她只知道成氏出身低微,似是从秦楼楚馆里被她父亲带出来的。后来她父亲宣告将她扶正,她便以为成氏脱了贱籍,在官衙和族谱上都造了册,于是对此事也从未放在心上。
但依大魏律,罪官家眷,无诏不得赦免。江州府这地界,更是许多年都没有官府大赦的事情了。她也是从那时起,才想明白,成氏这些年,大约只是跟在她父亲身边出入各种场合,摆足了正室夫人的谱,其实并没有登记在册的实际名分。
至于其二,就更为惊人了……
晏安宁的姨父杜浔,在外做官时,曾结识在江州府一带做过官的一位官员晁维。此人当年亦是他科举同科,不过在翰林院做庶吉士时二人交情不深,后来都外放了,才偶有往来。
杜夫人也就认识了晁维的夫人,从她口中,意外地听到了成氏的存在。
却原来,成氏在遇见晏樊之前,便在四处寻找能让她从乐坊里脱身的大老爷,晁维就是其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据说当年成氏不过是几支小曲,几封书信,便哄得那位晁大人鬼迷心窍地要替她赎身,想抬进府里做妾室。
可惜那晁夫人可不是个泥人儿性子,命人拦了成氏情意绵绵的书信后,当即放话道晁维若是敢将这样放浪不堪,有辱门风的女子迎进府里,她就带着一双儿女大归,同他和离!
那位晁大人这才如梦方醒,心知为了什么红袖添香的风雅事丢了夫人,只怕就要家宅不宁,官途不保,这才狠下了心肠同成氏断绝了往来。
据杜夫人从晁夫人的婢女口中打听来的消息,当年晁夫人出了这一招狠棋后,尤觉得不解恨,竟然后来还带着家丁护卫闯了乐坊,将晁维从她妆奁里拿出来送给成氏的金银首饰全抢了回来。
那乐坊的妈妈哪里肯干,眼冒凶光地要与这群人干仗,然却得知那晁夫人的爹是江州府城有名的地头蛇,这才悻悻作罢,至于后头有没有从成氏身上讨回来,那就不得而知了。
这些事杜夫人原本都知道,只是从未想到,晏安宁是那样委屈地离开晏家的。见了她,自然便同竹筒里头倒豆子一般,事无巨细地同她讲了,用来埋汰成氏开解她。
如今,却是正好为她所用。
……
晏樊的那张脸,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见他这样,成氏立时便有些慌了,柔声拉住他的衣袖:“老爷……”
“你自己看吧!”
笺纸被扔在成氏脸上,刮得她养尊处优保养得宜的面颊有些生疼,但她却顾不得委屈,只抓紧了那信件有些愤懑地看,下意识地便开口道:“老爷,这信件是伪造……”
然而话说了一半,便如同被人捏住了嗓子眼一般,半个字都难???以再继续。
成氏瞪大了眼睛。
这……这不是当时她写来哄晁维回心转意的信件吗?怎么会被人拿到坊间取乐,又怎么好死不死地正好送到了晏族长他们手里?
阴谋,这一定是阴谋!
晏樊眯了眯眼睛,将成氏一瞬间的失态全收入眼中,面上不由闪过了一抹失望。
“你的字迹,我最清楚,这信的年头看上去也有二十年了,是什么人,煞费苦心地,二十年前就想好了栽害你一个乐妓呢?”
这二字一出口,成氏姣好的面容顿时变得惨白一片。
她太了解晏樊了,他这人最注重体面,如今却当着族老们的面对她这般疾言厉色,承认了她的出身,显然,这封信是真犯了他的忌讳了。
她眼眶微红,压低了声音:“爷,这事儿,我同您进去解释……”
晏樊的眼神却极其淡漠,根本不理会她试图遮掩的意图,冷声道:“族老们远道而来,自然要给他们一个说法,你直言便可。”
成氏心凉如水,白透了面庞。
她将唇抿得通红,才拉着晏樊的衣袖,软软地跪了下来。
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却仍旧腰肢如柳条般柔软细腻,刚哭过的眼眶红红的,一脸乞求的模样更添雨打梨花的楚楚之态,这一刹,倒让晏樊想起当年初见十七八岁的成氏时,乐台之上,她眼里汪着潭满溢的春水,步步生莲走到他身侧,软语仰头道她倾慕于他这等少年英才,愿不计名分委与他身下的倾城绝色模样。
说是绝色,其实比起家中的夫人仍旧远远不如。
但他那时正需一朵解语花,推杯换盏之间,看她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瑟瑟求他怜爱,不觉间也渐动了心思。
他是商人,一向是重利的,成氏的门第他心知肚明,因而起先便没打算将她带回府,只当是外头养的小玩意儿罢了。只是没想到她肚子倒争气,竟给他生了一对龙凤胎,有了孩子做桥梁,他的一颗心渐渐也就偏了。
尤其是,当江氏对他越发不屑一顾,一举一动全然像是在懊悔当年嫁于他似的,再看成氏,却是满心满意全系于他,平生只指望着他似的贤良温婉做派,他也不知是哪一日就犯了浑,带着成氏回了晏家。
但江氏比他想得还要平静,她根本就没将成氏放在眼里,只是恨他厌恶他,也不愿遂他的意给成氏名分。
他犹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更觉得让两个儿女无名无分地养在府里实在是有失体面,夫妻之间的嫌隙愈发严重。但直到最后,他都没想到江氏刚烈到竟然在听了他一番狠话后,便决绝地自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