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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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瞅着面前三根拨算了不下十遍的指头,他眼巴巴看了又看,把最前面那个一掰,叹口气,“今天才第一天--还有两天,唉。”

学徒铜板儿耳朵尖,只当他要查赎期,立刻从票台大桌上摞起一沓帐簿,小碎步跑了过来,殷勤道:“当家的,您是要看典簿,草销簿,还是留利簿?”

“哟,什么时候学得这样伶俐啊?”蔡申玉回头冲铜板儿粲然一笑,咬住笔杆子的牙磨了两下,冷不防丢出句,“不如今年除夕值夜就你了吧--”

铜板儿红光满面的脸随着他的字句一路走青,最后刷了个全白。整一副哭丧相。

外缺的三柜和四柜此刻憋不住“噗哧“一声,可脸上仍是一派严肃,手里活计半点不停,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单把铜板儿晾在一旁,叫他好不狼狈。

二柜是个行里做了三十载的老熟手,由他们各自嬉笑,自己则瞟了眼蔡申玉:“当家的,您还有心思拿铜板儿逗趣,这个时辰恐怕要忙起来了,赶紧着招呼伙计们做正事去吧。碾子这趟回家瞧他媳妇还不知要折腾多久,等娃儿生下来,他也得留在乡下请完满月酒再回来,您这外席如今身兼头柜,眼看年关就在那拐角上了,等您见着它呀,多快的腿都赶不及跑--”

“是是,老前辈教训得是。”蔡申玉微笑着应了,继续核对柜上草帐内的抄录。

吴碾子是“??丰库“的外缺头柜,专管前台过眼看货,迎客息事,与人往返磋商,有一套好缸口。成亲有了些年头,媳妇都不见喜,好容易夏初的时候怀了头一胎,阖家庆贺。昨日突然乡下来人,带口信说差不了就这几天生,他老母催得紧,吴碾子慌忙告假返乡。蔡申玉暂顶其位。

想到此,二柜自个唠叨上了:“那娃娃倒是会赶吉利,指不定恰好正月初一落草。可碾子一走,我们铺里就忙惨了。年关人人都缺钱,买卖大大小小数不过来,难免要忙中出乱。”

这时,蔡申玉淡然笑了笑,眼不离手,只慢悠悠地说:“忙便忙吧,我顶上就是了。媳妇生孩子,当爹的怎么好不守在身边?”

二柜正郁说什么,那挡门屏风后边绕了个人过来,都已经走到当楼前了,还窘迫地伸头往回望,生怕街衢行人看了他去。亏得那面屏风原本便是替来客遮羞的,拦得严实,外头压根看不到店中光景。来者年事已高,灰白的头发乱糟糟胡乱盘了,腊月天还是一件秋日夹衣,庄稼汉常有的黝黑肤色此刻也有了些苍白,愁眉锁眼,神情战战兢兢,想是第一次来这归溪五里,被怀颖坊的繁华富态吓软了腿,才举步唯艰。幸好这家质库在怀颖是个压尾,门面清朴。他好歹缓了口气。

蔡申玉端详至此,仔细往老翁怀中揣着的东西一看,原来是件七成旧的老式御冬棉袄。

那老翁抬头仰望高出平地三尺多的柜台,猛地见着几个人盯住自己看,愈发窘迫,姗姗然行至台前,低头将那团卷好的棉衣搂紧了些,又放开了,这才端起来递上去,搓着手掌对领头的蔡申玉憨笑两声:“掌柜老爷,这衣服还劳烦您给瞧瞧,能典多少钱”

未等他说完,蔡申玉忍不住笑了,转头对其他几人打趣:“‘老爷'?我像‘老'‘爷'么?”

“您要是老爷,我就是太爷。”二柜的板着脸回答。剩下的人却是全没憋住,齐声大笑。那老农从未见过这等阵势,正惊疑不定,那二柜不温不火开口替他安神,“这位客官,论年纪,他还得叫您一声爷。您只管叫他小哥就成。”

“哎?这怎么好“话虽仍是恭谨,可那老汉明显比进门时放松许多,憨笑中真切了几分。

笑毕了,蔡申玉规规矩矩接过那袄子细看。其实方才他远远地已是粗略看出个五成,光瞧那袄布的色泽便知时日已久,想必有不少年头了,染色略有褪脱,棉料不均匀,是贫寒人家最常见的冬衣,并不值什么钱。

他默不做声,转手将棉袄递与二柜,再由二柜验过后交由三柜再推敲价格,最后从四柜那儿折了回来。老翁偷看了一眼,心里干着急,脚尖在地上挪来挪去。

正看货的那会儿功夫,屏风处又踱了个人出来,贼里贼气地瞟了一遍那老农,逐在堂中挨墙的板凳上坐了等。蔡申玉的目光往那人身上掠了一眼,却没招呼,只对老翁微笑点头,说:“这个我们可以收。”

老翁如释重负,脸色稍缓,却仍是苦笑。

“还按老规矩报价?”几位外缺都拿眼看着蔡申玉,二柜则习惯姓地伸出一边手掌,把五指张开,晃了晃。

蔡申玉不答,沉思片刻,才吐出两个字:“拜佛。”

三四柜都挑了挑眉,但没有表示异议。二柜倒在意料之中,马上就接嘴道:“方井弯腰,独掌拜佛。”

三柜和四柜一个说“方井弯腰“,一个说“方井弯腰,炉腿拜佛。”

蔡申玉想了一会儿,仍是笑笑,朝那三人递了眼色:“我想还是独掌弯腰吧。”

老翁显然听了一头雾水,慌张地观望蔡申玉等人的神情,连那个坐在板凳上等候的人也蠢蠢郁动,探颈往柜台上看,耳朵竖得格外卖力。

二柜很爽快地用指关节敲了下案板,其余两人也跟着在桌上敲了敲。蔡申玉这才转回头,笑容可掬:“老大爷,我看这棉袄就五百文罢。利钱按月收,一分五厘。您看这价钱合适不?”

那老翁唬了一跳。

何止合适。他起初买回来的时候差不多就是这个价。可使了多年,不破也该旧了,怎么还是一样的钱?况且都邑之内,私家质库的月利没有不收过三分的,这儿居然只有一分五厘。真是闻所未闻。

早些时候曾听说,这家典铺在富商云集的怀颖坊上最不风光,最没面子,居然被行内人讥诮为“五里之内最穷的典铺“。从此富人不上门,往来皆贫汉。

实乃怀颖之耻也。

做生意做到这份上,岂不是丢脸得紧?

百闻不如一见。当真上了门,所见俨然不同所闻。老翁又是惊,又是喜,说话都开始打颤,面皮涨红:“好,好,当然是好。”

“既如此,我要按规矩唱票了。”蔡申玉依然含笑。

他说罢,拿起那棉袄半空里抖了一抖,清亮地喊了声“写“,柜房那头的中缺便麻利地将一张质钱帖子铺好,蘸墨提笔,从小线上摸了一块竹牌子下来,在门帐簿上抄了牌上号数,等着蔡申玉唱票。蔡申玉看了眼门楣下望牌的月数,开口唱述:“半新旧绀青棉袄一件,略有染渍,时古适中,无缺襟短袖。腊月二十三日质铜钱五百文,月利一分五厘,‘来'字号票帖。”

与老翁商议了赎取月份之后,由铜板儿抱了棉袄到罩壁后面的案桌上整理,打包,卷当,再送还中缺穿号核对。老翁喜之不尽,一迭声道了谢,随着铜板儿往内缺管帐的那儿点钱去了。

坐在板凳上的人终于按捺不住,一骨碌站直身,菁神抖擞,捞起包裹便三两步迈到柜台前。

蔡申玉悠悠地拿手指在台面拂了几下尘,又不紧不慢把帐簿上似有若无的褶皱抹了一遍,缓缓地用一方票押木轧好,这才抬眼,对上那张已然十分不耐烦的脸。他恍然一张嘴,活像刚见到人一样,惊声高呼:“哎哟,这不是黄老板嘛!真对不住,刚才忙,没瞧见,失礼失礼。”

第17章 【怀颖坊】?二

黄付额头一根青筋动了动。

众人见状,都免不了打心底喝一声好。这黄付家中开的是漆店。三年前与表舅贾年达合谋讹诈城中木匠,被送官后,仗着家底颇为殷实,居然出钱摆平了糊涂账,名声却也因此大臭。偏偏此人生了一张罕见的厚脸皮,依然时不时干那偷梁换柱的勾当,招摇撞骗最是拿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黄付最近又吃了官司,坊内皆有传闻。他漆店生意惨淡,讹来的钱赌得所剩无几,想贿赂衙门里的执事都拿不出像样的数目来,只好忍痛将昔日敲诈来的绫缎珠宝等物换成银钱,以缓一时之需。他方才入店时恰好碰上检货,本来一件明眼人都知道破烂的棉袄,蔡申玉居然两眼昏花,给出个五百文的价钱,再一听利钱才一分五厘,他不由心花怒放。肯做这等亏本生意,纵是怠慢一点,他也懒得跟蔡申玉计较,直接把包裹丢上桌,利索地松了绑,滚出好些东西来。

“财神鱼,我来照顾你家生意了。”黄付五指合拢,在柜台上漫不经心地拍了拍,阴阳怪气地说,“瞧瞧,都是些好东西--我押好物,你出好价,咱们这笔买卖要成了,利钱我决不会少你半个铜板!”

“黄老板肯屈尊光顾小店,蔡某不胜荣幸,岂敢不谈买卖?”蔡申玉一脸的受宠若惊,“我这便给您看价。”

说罢,微微一笑,往其他外缺那儿丢了个眼色。

二柜的应答向来最有速,眼都不眨便报:“炉腿。”

听见这两个字,三四柜的唇角猛一抽,终究还是没敢笑出来,一个个肃了脸色,叩板赞同。蔡申玉倒是笑得肆无忌惮:“好,炉腿。”

黄付恍惚记得给老翁报价也有这个词,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奈何不知其意,只得瞪圆了眼睛,直勾勾锁住蔡申玉。殊不知凡是做质库这一行的,间间铺里都有自家的暗语,尤其牵涉到金钱之时,为了避免纠纷,方便当面议价,所有说数的字皆另起别称。在“??丰库“内,蔡申玉与店中伙计自有一套叫法。

“针眼“为一,“鸳鸯“为二,“炉腿“为三,“方井“为四,“独掌“为五,“骰宝“为六,“鹊桥“为七,“卦象“为八,“登高“为九,“拜佛“为十,“弯腰“为百,“牛鼻“为千,“天岁“为万。或借喻义,或取谐音,唯有店内的熟手才能一听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