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1 / 1)

而唯一没有料到的是,他竟然没有等来行刑的消息。

等来的是王获一张铁青的脸,和一个京官模样的年轻男人。他们一起走入狱中的时候光线极差,充斥着灰烬的白光如毒蛇吐信,一来一回在两人的轮廓线上穿插。他虚弱地挨住墙,才勉强撑起身体,眼神无光地盯着面容模糊的陌生男子。他一直以为那是来宣读赐死圣旨的人。

“陈焉,你真走运。”王获脸色难看到极点的一句话让他隐隐察觉不对。

背光的男人走近牢门,似乎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末了自袖中取出一卷文书,送过木栅,抛到了他面前,语调平直:“虽然你的数条罪状足以送你上铡刀口,但念在你先师吕虢为国尽心竭力多年,另外‘骞字军'当年苏合一役战功显赫――陈焉,朝廷特赦你不死。但要削你军籍,抄你财产,终身视为罪民,今后世代不得从戍。你好生谢恩,回老家谋一份生计安心度日吧。”

他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枯草上一幅展开的锦绣文书。白纸黑字,写得果然正如男子所言。

只是最末落的并不是帝王的玉玺,而是一枚大丞相印。

那京官不再看他,径自转回身去面向脸色阴骘的王获,身姿不变,口吻依然极淡:“王将军此番遭了奸人诬陷,委屈你了。幸好而今水落石出。”

“多谢大人关心。”王获敷衍答话,一对鹰隼眼阴冷冷地紧盯着狱中的他,内有万种凶险酝酿。

“此案已结,王将军可以心安了,挑些好去处游玩休憩几日也不错。”那京官话中微微带笑,忽然问,“王将军可曾游过??山云梯?”

王获面有惑色,暂时转眼看着那人,摇了摇头。

那人笑道:“??山险峰连绵,峭壁万丈,山势极为陡峻。传说古时有一位无名巧匠,以万余木板沿石壁叠上,修筑登山云梯。无绳索,无支柱,无栏栅。世人虽借梯道直上,却往往因为愈高愈陡,半途而废。仅有一名云游的苦行僧,一个接着一个踏板,苦心积虑,终于攀到云梯最顶。可那些木板经了多年日晒雨淋,年久失修,最后的那一级受潮腐坏,踩上去时差点断裂叫他摔死。偏偏那僧人有颗俗心,极为记仇,登上巅峰之后,始终忍不住要出那一口恶气,于是他回身去踢了那板子一脚,谁知就是那一转身,失足落崖,粉身碎骨。”

王获身形微微一晃。而那京官却不紧不慢补了一句:“若那僧人全心全意登峰,撇开那块碍脚的踏板,说不定早在众峰之顶,一览群山壮阔了。可惜他心眼容不下沙砾,白白葬送了好前途。”

说罢,话头回转:“是个好去处,将军闲时不妨去游览一番。”

王获半晌才缓缓颔首,道了声谢。

“本官回京路上恰好路过陈焉原籍,押送之事,可以代劳。离京时已禀报过大丞相,车马俱备,也好替将军减一桩苦劳。”那人恭敬地对王获一作揖,从容优雅。王获脸色数变,慢慢点了头。

他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切。

一条性命几经生死交界,竟得保全,惘然不已。直至出狱那日仍觉着活在梦中。

所有昔日积攒的一点财物皆被没收,充了军饷。他只留下一柄老剑,几本兵书。离开幽都那日,王获竟然没派一人跟随押解的车马。他粗服糙衣,黯然坐在车厢一角,如行尸走肉,不言语,不动弹,只终日盯着颠簸的车板。那京官坐在他对面,依然打量着他,待出了?恐荼呓纾?突然开口:“陈焉,你返乡之后,切记自己并非平民,而是带罪之身,凡事须得小心谨慎,安分守己。若再惹祸端,收押入监,想出来就难了。”

他毫无反应,浑然未动。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留着性命,回乡下找点普通活儿也不坏。你想开些。”那人说到此处,忽地轻轻一笑,“听说你救过一个名叫徐有贵的京商?”

他垂了垂眼睛。那男子凝神略略一想,轻描淡写道:“聿京近年颇为景气。等你休养好了,若乡下没活计,去京城走一走也无妨。反正也有照应之人。”

那人说完,便再没提别的事情。

回到原籍,他从来不提自己曾是将军,旁人只知他是因为获罪而被逐出行伍,难免有一番谣诼诽谤。叔伯兄弟见他既无功名,又无军饷,何况缺了一只手需人照料,都以为不齿,一心要把他撵走。他被乡邻孤立,度日如年,心中尽成槁木死灰,却不愿做人累赘,恍惚间依稀记起那京官的一席话,想到或许当真可以投靠徐有贵,便默默收拾行装,来到聿京。

说到这里,陈焉黯然闭起双目,喉内犹有血腥,低哑道:“我这命,是捡回来的。黎飞,你那时不在场,不知道我看着他算着每一个字,一刀一剑砍在弟兄们背上,如何心痛欲绝!认罪的时候,我根本没想过还能活到今天。现在想想,或许死了反而干净。”

黎飞扶着他的肩膀,哽咽难语。

陈焉凄然一笑:“黎飞,有时我总在想,若我也懂得玩弄权术,以权谋私,弟兄们跟着我或许早已荣华富贵,又怎会受这种苦?”

“将军,“黎飞眼中噙泪,“将军若是王获那样的小人,弟兄们又怎么会死心塌地追随你!吕老将军生前正因为人豪迈耿直,骞字军才一直誓死效忠,从无二心。您深得老将军喜爱,继承了他老人家的遗志,总是为将士们着想王获他何曾及你万分之一!我千里迢迢,北上寻你,为的不过是看看将军现在过得好不好。倘若将军他日东山再起,弟兄们必将竭力拥护!”

陈焉垂目苦笑,咽喉疼痛,左手按在断臂之处,颤声道:“不可能。我已终身带罪,铁案难翻。王获的权势日盛,他王氏一族熟识朝中重臣,更与皇族外戚互有联姻。士庶界线本就不可逾越,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只因先师出身高贵,大力举荐,我才得将军头衔,已是罕有。说实话,即便皇上洞察实情,他也决不会为了一个穷木匠的儿子得罪王家,惹怒外戚权臣。只怕还要连累上奏之人。”

黎飞本是个出身乡野的直性子,想法单纯,从不曾细究其中的迂回曲折,原以为上京可望洗冤,听完他这番话已经煞白了脸,眼圈更急红了几分:“难道,难道将军一点指望都没了?”

“指望,这辈子怕是没有了。我右手残废,哪怕假造户籍,隐姓埋名,军营也不可能收我。更别说王获尚在。”陈焉攥紧的拳头不住打颤,“我只求,只求安安稳稳,过一日,算一日。”

“原来如此。”

响起的声音再熟悉不过。

陈焉那瞬间心脏猛地一窒,五雷轰顶。惊惶望去时,蓦然看见那个人站在院门后,手将半掩的门扇推至全开,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他觉得自己一刹那足以死了。

怎么会怎么会!他站在那儿多久了?竟然因为情绪太过悲痛,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到来――

多日不见,谢皖回的脸色似乎有了一分憔悴,可那对眉目却是清醒得怕人,面容稍有苍白,然而没有透露出半点情绪,每一道轮廓都藏着刀削的力度,两只黑漆漆的眼眸微微闪动,纹丝不动盯着陈焉,身板笔直地僵着,手握成拳,身旁的气息仿佛都凝固了一样滞重。

陈焉像是被突如其来的一鞭打碎了神智,思绪早已七零八落,顷刻大乱。他一急,心血倒涌,两眼一黑站起身来。

黎飞却是极其警惕地瞪着谢皖回。

见他白衫素服,并不像官府中人,但他想到方才陈焉所说之事已尽被此人听去,心头一凛,冷着脸,霎时将袖内藏的一把短刀掣出!

第13章 【南柯巷】?<十二>

“你是何人!竟偷听我们谈话!”口中一喝,身形早已脱飞,直逼谢皖回。

“黎飞!不可!”夺目寒光硬生生将陈焉的心神煞醒,见黎飞手中一柄两尺长的柳叶刀锋芒毕露,乍现杀机,他面容顿时惨白,骤然纵步追上,急声大喊,“不可伤他!”

电光火石不过刹那,他抢快黎飞两步有余,一下抓住谢皖回的手臂,大力朝一侧掀开,黎飞的刀锋离谢皖回只差毫厘,刺中一爿衣袖,只听布帛被凌空破开,发出一声脆响。陈焉闻声愈发心惊,回步用身体截住黎飞,眼看他又要使出下一招,迫不得已连退数步以自身拦住谢皖回,神色戚然:“我认识他!他不是生人!--黎飞,你快把刀放下!”

谢皖回却全然没有惊惶失措的表情。他只是定定看住陈焉的背影,眼神纠结。

“将军让开!”黎飞微眯着眼,面上沉了一股子狠戾,刀尖雪银,寒色逼了过来,“此人若是王获派的细作”

“他怎么可能会是王获的细作!”陈焉忍不住大叹一声,叹中又有许多分紧迫,那刀上反光就如心头火烛,蜡油密如雨下,烫得他心焦。左手下意识往后拨,居然碰到了一副纹丝不动的身子,这才愕然发现谢皖回并没有往后退。细微的体温贴住后背,偏偏他浑身紧绷,察觉不了身后之人五味杂陈的目光。

“便不是细作,他如今听了首尾去,万一利欲熏心,到王获面前告我们一个图谋不轨,你我必死无疑!”黎飞冷笑,抿了嘴唇道,“后患不可留,将军速速让开!我刀法向来不佳!”

说罢,刀花乍现,丢手一记横空斜穿,正劈向谢皖回面门!

陈焉喝令不及,情急之下陡然抽身回头,整个撞在谢皖回身上,迎面袭来的围合力把那个身子都顶退了好几步,陈焉猝地将他抱住,跌撞的身体冷不丁砸在了石墙上,紧紧密合。那瞬间,冷汗从脊背上猛地窜出了一大片,他呼吸一滞,手掌竭力按住谢皖回的后颈,喝道:“黎飞!你杀了他就等于杀了我--”

身后的刀响霎时僵在半空。余声犹在,可那股阴冷杀意却好像因为过于错愕而弱了九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