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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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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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荆溪是在五月三十日的午夜时分,忽然醒来的。她的太阳穴很疼,这是溺水者的典型后遗症。苏荆溪挣扎着起身,右手碰到一碗尚有余温的药汤。她嗅了嗅味道,想必是自诩“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于谦熬的,调配很外行,但算是尽力了。苏荆溪努力回忆着之前发生的事情,她只记得一枚石弹突然破入舱室,自己大叫一声,晕厥过去,此后的记忆便茫然缺失了。不过在极度痛苦的朦胧中,似乎有两个熟悉的身影在拼命靠近自己,就像在黄连汤里加入了麦冬与枸杞一样,在苦中渗入了两缕丝丝的甜意。她抬头看向窗外,今晚月色不错,照得外面一片静谧银光。岸边那一片片麦田正在快速后移,看来这条船终究摆脱了追击,顺利过闸。苏荆溪忽然很想看看月光,她站起身来,走出舱室,想要找一个高处。这条曾经驰骋大洋的海落船,保留着不少海船的痕迹,船舷外侧敷了一整条杉木质地的护舷厚板。苏荆溪还很虚弱,便用手扶着这条护舷板,慢慢朝船尾走去,她记得那里有一处绝佳的观景位置。整条船很是安静,大部分乘客与水手都沉沉睡去,偶尔有几个值夜的也都集中在船头。苏荆溪快接近船尾之时,下意识抬头望去,她愕然发现早有一个人影站在高处,面对着漕河默然不语。这条船的船尾具有海船的典型特征,船板从尾部两侧伸出,如燕尾一般,中间则是抱梁与舵杆,构成了一个高翘的窄小平台。从下方望过去,那瘦高的影子往那儿一戳,恰好将天上那一轮皎洁明月一分为二,说不出地寂寥。“吴定缘?”苏荆溪喊了一声,影子动了动,却没有回答。她脚下一转,沿着一条窄小的木阶朝上走了几步,却在一个三层舵墩前停住了。这里没有阶梯,只垂下来一根粗大的抱桅索。苏荆溪深吸了一口气,双臂拽住绳子往上用力,可她高估了自己的力气,刚到一半便发现拽不住了,手一松,整个人往下掉去。一只手突然从上面伸下来,一把抓住苏荆溪的左手,把她拽上了小平台。苏荆溪忽然记起来了,她在溺水时感受到的,就是这样一股力量。“谢谢。”苏荆溪嫣然一笑。吴定缘僵硬地点了下头,转过去继续看漕河水面的涟漪。苏荆溪大大方方走到他身旁,与他并肩站在栏杆边,明显感觉到旁边人的呼吸节奏为之一变。“今天我落水之后,是你跳下来救我的吧?”“不止我,还有太子。”吴定缘连忙申明。“糟糕,他有箭伤,怎么能下水呢?这下子于司直和张侯可要怪罪我了。”苏荆溪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现在太子怎么样?”“呃,他还好,那你,嗯……你呢?”“在达成目标之前,我绝不会死的。”吴定缘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他沉默片刻,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开口道:“你知道吗?我在跳下去的那一刻,突然觉得很舒心。”“是盼着我出事吗?”苏荆溪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不,不是。”吴定缘半是狼狈、半是恼火地分辩道,“我见你落水的那一刻,脑子里一下子完全空白,什么身世、复仇、白莲教、铁家,那些纠结的事统统都忘了,就连看向太子都忘了头疼。因为那一刻,我只想把你救出来,就这一件事,没别的,心无旁茅。”“是心无旁骛。”“哦,心无旁骛……我第一次发现,当有了一个无论如何也要达到的目标,所有的烦心事便都消失了。没有犹豫,不再思前想后,发起狠,咬碎牙一门心思去做,旁的都不重要我之前从未有过这种体验。”苏荆溪看着这个笨拙的男人,发现他变了。从前的吴定缘即使如此想,也只会冷着脸故意说些惹人厌的话,他性格执拗畏怯,绝不会把心事坦坦荡荡表露出来。可船上那一跳,仿佛将他心中的某道枷锁给打开了。“那你的目标,到底是什么?”苏荆溪饶有兴趣地问。“我不想你死掉。”这么直白的回答,反倒让苏荆溪面色微红。她目光游移,无意中看到吴定缘的手里,似乎紧攥着一束墨纸,那纸两面都是字。苏荆溪越看越眼熟,忽然蛾眉一挑,这不是在大纱帽巷宅子时吴定缘写的供状吗?苏荆溪记得很清楚。当时他抓到自己,要录供状又懒得找纸,就直接把她的字帖翻了一面直接用。所以那供状一面是一丝不苟的柳体晏词,另一面却是笔迹拙劣的公门笔录。“你大半夜站在船头捏着它,是不是张侯找我有什么事?”苏荆溪眼睛一眯。吴定缘赶紧解释:“这供状是于谦一直带在身上的。刚才张泉找到我,拿着它问了我几个问题。问完他把供状给了我,我就直接出来了。”“关于我的问题吗?”“倒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我之前抓你的具体过程。”吴定缘说到这里,摸摸鼻子,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又补充了一句,“你放心好了,锦湖的事我可一句没说。”“没关系,那件事我已跟太子那边坦白了。”苏荆溪淡淡道。吴定缘一怔,没想到她就这么坦白了,旋即松了一口气:“那敢情好。张泉问的问题啊,我可实在答不上来。比如他问我供状背面那首破……破玩意是谁写的,我哪儿知道啊。”苏荆溪不由得笑出声来:“那叫《破阵子》,是曲牌名,是宋代的一个词人晏几道的手笔。我很喜欢这首词,没事就抄一抄倒让张侯多心了。”“这词讲什么的?”苏荆溪展开那团纸,曼声吟道:“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绛蜡等闲陪泪,吴蚕到了缠绵。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念到后来,她的声音似乎失去了往常的淡定。“什么意思……”吴定缘一头雾水。“这首词啊,写的是对一个姑娘的思念。”苏荆溪双眸似乎多了一层雾气,仿佛被映入的月色所侵沁,“庭院里,柳树下,有人在吹笙歌唱;花丛间,有姊妹们在荡着秋千。我想着当年春楼的事,就在这夜月之下,红窗之前,写下一封书信,可谁能为我把它寄到小莲手中呢?红烛陪着我落泪,吴蚕吐着缠绵的丝线,就像你我当年。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能经得住多少次离别之苦,人岂能像琴弦寸断那般无情。就这样在思念中,一年一年地老去,老去。”说着说着,两行泛着月光的清泪,悄然滑下苏荆溪的双颊,落入水中。她的声音,随着泪水的流动颤动起来。“绛蜡等闲陪泪,吴蚕到了缠绵。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今年老去年,今年老去年,今年老去年……”她反复呢喃着最后五个字,哀伤像蚕丝一样源源不断地从茧中抽出来,整个人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吴定缘没料到这么一首词,居然对苏荆溪造成了这么剧烈的影响。他怕她陷入魔怔,劈手把供状夺了下来。苏荆溪“啊”了一声,伸手要去抢,却不防一头撞向吴定缘的怀里。有什么东西,在吴定缘胸口突然炸裂。一双臂弯,猛然抱住了苏荆溪,抱得无比坚实。这突如其来的拥抱与坦诚,让苏荆溪的双眸恢复了些许清明。她嘴唇微微张开,可什么也没说,只是轻抬下巴,仿佛为了确认似的,轻轻垫在了吴定缘的肩头。吴定缘感觉自己回到了苏荆溪落水的那一刻。那一瞬间的生死之危,令他不得不坦诚地面对自己的感情,不能退缩,不能纠结,若有半分犹豫,苏荆溪可能就会死掉。吴定缘只能将其他一切都抛诸脑后,明白直接地冲上前去。坦诚逼迫出了决绝,决绝又为心意射出了一支指向明确、一往无前的响箭。箭已射出,再不能回头。这一次他不再被动受之,而是主动伸开了臂弯。他拥抱住她的一瞬,心中最先涌现出来的不是幸福,而是安定。仿佛有一把铁锚直直抛入水底,将那条在乱流中不知所措的小舟牢牢定住。在这颗定盘之锚星的牵系之下,不只压抑已久的情愫得以宣泄,就连蓄积于胸的彷徨与迷乱都被这股热情驱开。他生平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是谁,该要去做什么。“这时候,你不该说些好听的吗?”苏荆溪轻声道。“荆溪,你就是我的锚,我的定盘星。”吴定缘抱紧她,喃喃着。苏荆溪先是微微一怔,旋即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她没有作声,只是同样抱紧了他。两道黑影在月下合为一道,只是那寂寥萧索的味道却丝毫未少。两人默默相拥良久,彼此都没说什么。倏然一阵夜风吹过横帆,令大船摇晃了几下,吴定缘不由得把苏荆溪抱得更紧一些,让她轻轻哼了一声。“对,对不起。”吴定缘忙不迭地松开几分。苏荆溪抬起手来去摸他的脸:“何必道歉。你终于肯鼓起勇气,我欢喜还来不及。”她此刻眼波流传,面带绯红,吴定缘看在眼中,觉得说不出地妩媚动人。苏荆溪突然哧哧笑了起来:“我说得可准了?做人坦诚以对,心无负累,现在是不是感觉好点了?”这熟悉的对话,令吴定缘忍不住也露出笑意。他犹豫地抬起右手,摩挲着她那一头乌黑的秀发,从头顶到发根,再从发根到头顶,忍不住叹息了一声。“你是在担心太子吧?”苏荆溪闭着眼睛,伏在他怀里不动。“南大营校场之上,他向我袒露过心声,他也是真心实意。”吴定缘看了一眼漕船的某一个小窗,可惜窗户已被木板挡住。苏荆溪似笑非笑:“你既怕耽误了我做皇妃,干吗还来戏弄我?”“我这近三十年,过得乱七八糟,本以为这世上没什么可在乎的,随便怎样都好。只有这一次,我想跟太子爷争上一争。”吴定缘的声量略微提高,竟是前所未有地坚决。苏荆溪闭起眼睛,脑袋在他怀里拱了拱:“所以,你是不是今晚就要离开了?”吴定缘的动作一瞬间僵住了,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啊。”他正要解释,苏荆溪却用手指封住他的嘴:“你不必解释。若不是你要突然离开,只怕还鼓不起勇气。有时候人就是如此,心存挂碍,偏要等到某个事机触动,方才觉悟,往往已迟了。我们还好,事情触动得不算迟何况……”她抿嘴淡淡一笑,“其实不用你说,我也猜得出来,是不是张侯让你先行赶去京城?”吴定缘看着怀里的女子,无论见证过多少次,他总是会惊讶于她的眼光与睿智。“太子箭伤复发,海船又受了损。势必得有人先一步赶至京城,把太子健在的消息送入宫里。这条海落船之上,也只有你最合适了。”苏荆溪顿了顿,“或许还有昨叶何?”“是。白莲教在京中也有分坛,我会带她走,要她帮忙。”吴定缘赶紧解释。“那是个聪明姑娘,有她陪着也好。”苏荆溪道。这时从大船的另外一侧传来一声响动。苏荆溪与吴定缘同时松开了对方,后退半步。他们看到在不远处的观风位上,缓步走上来一个颀长的身影。这人剑眉长髯,一身文士白衫,头扎诸葛巾,望之俨然,即之也温,正是张泉。张泉看到他们二人,并无任何意外神色。他先深深一揖,口称“恭喜”,然后再一揖,看向苏荆溪,口称“抱歉”。这一声抱歉,寓意匪浅,既是为撞破两人私会的唐突,也是为要催促吴定缘出发,更是为私自查看她的底细。苏荆溪一撩额发,大大方方挽住吴定缘胳膊,双眸闪动。“姑娘喜得良眷,两情相悦,原是应该道喜的。只是如今海船损伤在前,狻猊追袭于后,太子以伤残之躯,难荷驰骋之劳。照这个速度,只怕很难及时赶到京城。不得已,才请吴将军冒险行这一步棋,提前去京城斡旋。此事太子并不知情,若姑娘有怨,泉一力担之。”他口称吴将军,显然提前暗示了酬庸。这时吴定缘开口道:“我反正一见他就头疼,太多纠葛,索性躲远点还清净。”张泉郑重道:“待吴将军得胜归来,我定会奏明天子,赐婚封诰,演成一段佳话。”这下子别说苏荆溪,就连吴定缘都轻嘿了一声。看来太子奋不顾身去救一个女医师这事,让张泉很是担忧,这才起意去查苏荆溪的来历。朱瞻基万一要纳这个民间女医为妃,可是好大一桩麻烦。所以张泉话里话外,都透着一副积极促成吴、苏二人好事的热诚,好彻底断了太子念想。不过吴定缘如今也不计较这些小心思,只把苏荆溪的手攥得更紧了些。张泉知道瞒不住她,一拱手,言辞恳切:“非是对姑娘有什么不满,实是见过太多女子入宫之后的痛苦,尤以才女为甚。苏姑娘你冰雪聪明,不必去踏那个火坑。”苏荆溪朝吴定缘旁边靠了一靠:“我现在欢喜得很,张侯不必挂念。”“甚好,甚好。”张泉很是高兴,他抬眼看到月色明亮,朗声道:“今夜明月如瀑,正合沐琴洗弦。吴将军这趟去京城艰险,泉愿为将军临行弹奏一曲,聊为饯别。”说完他一撩袍边,就地坐在观风位上,膝前横过一张古朴长琴。张泉是朱瞻基的琴艺老师,京城都以能听张侯一曲为荣。吴定缘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苏荆溪却知道这面子委实大了。先是一曲《凤求凰》飞扬于船头,琴声神意扬扬,调趣高妙,与王穹的银白素月相得益彰。张泉刻意选了无媒调,曲子里隐隐带出一丝绮靡的悦情。《凤求凰》这曲子出于西汉司马相如,他寓居成都之时,看中寡居的卓文君,以琴声相挑。文君精通音律,被司马相如的热情所感化,遂与之私奔。张泉选了这首曲谱,也真是煞费苦心。弹过数阕之后,张泉指法一划一拨,音律幡然一变。本来清丽婉转的旋律,毫无痕迹地转为古朴苍凉,琴声中还夹杂着泠泠的萧索与悲壮,如同横渡寒江。“是《易水》,他这是催促你上路呢。”苏荆溪对吴定缘讲。“荆轲刺秦那个易水?”吴定缘书读得不多,可刺客故事着实在瓦子里听了不少。“不错。荆轲将行,被太子丹催促着上路,高渐离在易水河畔弹琴相送。真是的,他也不挑个好彩头。”苏荆溪低声抱怨了一句,然后亲密地为吴定缘拉了拉衣襟,就像送夫君出征的新妇。吴定缘挺直了身子,任她摆弄。苏荆溪整理完衣襟,忽然微微踮起脚尖,在他的脸颊上浅浅地吻了一下。吴定缘晃了晃身子,浑身的血液霎时奔腾起来。可就在他做出回应之前,苏荆溪顺势凑得更近了些,嘴唇几乎贴到他的耳垂。几乎轻不可闻的话语,从她的双唇滑出,钻入他的耳朵。吴定缘一瞬间便冷静下来,脸上的红潮渐次退去,不动声色地听着。远处琴声激越,张泉依旧在全神贯注地弹奏着,并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苏荆溪叮嘱完毕,后退一步:“还记得你在淮安船厂里说的话吗?一线生机,要留给那些还在乎什么的人。”吴定缘点点头。“你现在也有了真正在乎的人,所以再不可以轻易言死了。”苏荆溪柔声道。《易水》恰在这时曲终弦定,海落船周围恢复了安静,唯有头顶的月光依旧清冷。张泉收起架势,向这边郑重一拜。出发的时刻到了。五月三十日清晨,浓浓的雾霭在沧州城外悄然聚集,先是吞噬了城垣的轮廓,进而弥漫至周围的树林之中,无论是高大的白桦、岳桦、榆树,还是荆条、胡枝子、锦鸡儿之类的低矮灌木,统统都被雾气遮掩得只露得一枝半条。远远看去,好似无数在暗处伸出的手臂。两匹骏马急促地沿着一条官道向前疾行,雾气一波波涌上来,却无力阻挡它们的速度。吴定缘紧握缰绳,冲在前头,昨叶何骑着另外一匹马紧随其后。她的骑术出乎意料地精良,至少比从小长在秦淮河的吴定缘强,但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她刻意控制了速度,与吴定缘保持着半个身位的距离。他们昨晚过了子时便下了船。飞速穿过沧州城外,脱离运河漕段,一路朝西北疾驰。这支小小的队伍,必须在两天之内北上霸州、固安、大兴诸驿,抵达京城,前后里程三百二十里。好在这次得了张泉强援,两个人骑的是江湖朋友借的草原青骏,揣着一口袋金饼银锭,还带了一张张泉亲自伪造的济南府加急文书持拿这份文书,视同八百里加急,沿途驿站必须提供最好的换乘马匹。“哎,掌教,我觉得你最近的心情,好像比原来好点了。”昨叶何漫不经心地说。前头的雾气太重了,不得不放缓速度,她趁机从顺袋里掏出一块枣糕搁嘴里。“不要叫我掌教。”吴定缘冷着脸。昨叶何却嘿嘿一笑:“从我第一次见到掌教,你就是一脸愁闷,褶子里都透着丧气。可从昨晚开始,你居然是在笑,对,就是现在这样,你别故意板着脸了,那样更明显。”吴定缘只得把脸背过去:“你到底想说什么?”“掌教你居然接下张泉的委托去京城,肯定是有原因的。”“我只是不想在船上待着了。一看到太子的脸,我就头疼。哪如自己赶路这么爽利。”昨叶何抚了抚马耳朵,语气感动:“看来掌教你已经想通了。为了我圣教存续大业,甘愿与朱明宗室捐弃前嫌。”“胡说什么!你们白莲教和他们朱明宗室,跟我的仇怨都还没了结。”“那就怪了。”昨叶何眼珠一转,“若是不愿与仇人为伍,就该把我甩了,直接返回南京过小日子;若有心为铁氏一族报仇,就该坐山观虎斗,看着汉王跟太子打得头破血流。可掌教你却千辛万苦往北京赶,不是为了给圣教博个功勋,还能是为什么?”“总之不是这个。”“难不成,是为了苏姐姐?”吴定缘骑在马上,动作明显僵了一下。昨叶何眨眨眼睛,忽然拊掌笑道:“看来这枣糕我得省着点吃,以后凑齐了生地黄、桂圆、莲子,好给掌教道喜。”吴定缘还没说什么,她突然收起戏谑,杏眼里透出两道犀利光芒:“可是,掌教你真的明白,到了京城该做什么吗?”吴定缘沉声道:“张泉说了,我只要设法把太子还活着的消息送进城去,就行了。”如今太子的胜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狻猊公子与山东叛军追袭于外野,汉王在京城挟持整个朝廷,敌我实力可谓天壤之别。但是,汉王的一切谋划,是建立在洪熙皇帝与太子俱亡的前提下。任何一个没死,他便没机会角逐帝位。所以对朱瞻基来说,最简单的制胜之道,就是让京城里的关键人物知道,太子还没死,太子在赶回来的路上。只要这一句话传给一个正确的人,汉王的计划便会崩盘,届时太子早来一天晚来一天,都无所谓。张泉这么着急地把吴定缘派出去,目的就在于此。“张侯他说得容易。可掌教你去过京城吗?知道该找什么关键人物吗?”“关键人物,自然是去找当朝宰相。”昨叶何一听这个,笑得从马上跌下来:“您这是从哪里听来的戏文,大明何曾有过什么宰相了?”“胡说什么,李善长不是宰相吗?胡惟庸不也是吗?”吴定缘不服气。“那叫丞相,而且只有他们几个当过,很快就没了。”“后来就没宰相了?那宰相的活谁干?”吴定缘关于朝廷高层的各种常识,都是从金陵酒楼瓦子里听来的,多是荒诞不经的民间想象。昨叶何没回答,反而又问了一个问题:“我问你,是二品礼部尚书大,还是五品武英殿大学士大?”“当然是品级高的大……吧?”吴定缘被昨叶何盯得有些心虚。“那我再问你,皇上有事,是跟六部尚书商量,还是跟大学士商量?”“呃……”昨叶何摇摇头:“掌教你若连这些都不知,还是别去京城了,找错了关键人物,反惹来杀身之祸。趁早回金陵养老吧。”吴定缘不太高兴地一抖缰绳,把速度提高了点:“那你说说看,这都是怎么回事?”“启禀掌教,本朝自从胡惟庸之后,便再没丞相了,都是皇上乾纲独断。不过皇上一个人也忙不过来,所以身边请了好些大学士做内阁顾问,参与国事决策。定了方向之后,再交给六部来执行。”吴定缘若有所悟:“所以现在朝廷里当家的,不是什么宰相丞相,而是这些内阁大学士?”“正是。”“这么说来,我们到京城之后,径直去找这些大学士,不就行了?”昨叶何笑道:“您还笑太子不小心,自己不也犯了同样的错误。您如何知道,这些大学士里有没有与汉王暗中勾结的?”吴定缘冷哼一声:“这些文官济不得什么事,去找军中的总兵官总没错。”“京城之内,还有拱卫皇城的二十二卫亲军,有三大营,有五城兵马司。哦,对了,宫里头还藏着御马监的勇士营。但还是那个问题,你怎么知道他们没参与汉王之谋?”“文不行,武不行,你说我们到底该找谁?”昨叶何狡黠地看了他一眼:“此事简单得紧。谁都有可能跟汉王勾结,因为他们都有机会从中获利。掌教可以反推一下,若有人从谋反中无论如何都无法得到好处,自然就是最可靠的。”吴定缘眉头一绞,从齿缝里迸出三个字:“张皇后……”当朝天子是她夫君,当朝太子是她的儿子,两位年幼藩王也是她儿子。汉王若要篡位,需要把她的至亲杀完,张皇后与汉王的立场是你死我活,没有半点调和的余地。“半点不错。我们到了京城之后,谁都不能惊动,只有见到张皇后,才是唯一的破局之道。”吴定缘盯着她看了良久,突然感慨道:“你一个年轻女娃娃,这许多狠辣手段哪里学来的,佛母倒真会调教。”昨叶何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她老人家收养的孩子前后得有几百个,能力不行的,早就中途死掉了。”她环顾周遭的茫茫雾气,神情前所未有地凝重起来:“所以,掌教你可不要低估京城局势,那里不同于金陵,不同于扬州、淮安、济南,和天下任何一座城市都不一样,那里是真正的龙潭虎穴,种种势力盘根错节,一步踏错便可能万劫不复。”“嗯,这个我心里有数。”吴定缘说到这里,不自觉地摸了摸下巴。“你瞧!你瞧!掌教你又露出那种笑容了,是苏姐姐已经叮嘱过你什么了吧?”她见吴定缘没否认也没承认,不由得叹道:“我现在明白掌教你为何答应做这种事了。苏姐姐想要报仇,只能靠太子登基。要让太子登基,只能让你先一步赶到京城哎,掌教你对苏姐姐可真是好啊。”这一次,吴定缘没有回避,目视前方:“不只是她的事,还有太子的事,吴家和铁家的事,你们白莲教的事……我都想清楚了,这一次我会在京城统统做一个了断。”他语气坚定,目光专注,再无半点游移与彷徨。昨叶何好奇地打量着他,从前那个犹豫纠结的“篾篙子”,似乎在一夜之间脱胎换骨。从金陵到京城的漫长旅途中,他第一次主动展露出了锋芒,第一次表示了自己有想要做完的事情。这时日头升到了半空,雾气开始消散。“走紧些!”吴定缘一抖缰绳,率先纵马提速,朝着京城方向疾驰而去。昨叶何抿着嘴笑起来,扬鞭一抽,紧跟了上去。过不多时,雾气里响起一阵脆生生、豁亮亮的俚歌调子:“骂咱,笑咱,拟不定真和假。韩香刚待探手拿,小胆儿还惊怕。柳外风前,花间月下,断肠人敢道么。有情,无情,告一句知心话。”“参见五公子!”几十个声音齐声吼道,似乎连周遭的枣树枝条都颤了颤。朱瞻域站在土台之上,眯起眼睛,努力想象他们是在喊“参见世子”或“参见太子”。这种愉悦的快感,胜过任何口味的珍馐与任何姿势的房事。就连阁上闸那场失利的挫败感,都因此淡薄了许多。他享受了片刻这种虚幻的满足,这才朝下方望去。眼前这几十个青州旗军的卫官,个个一身尘土、满面疲态,一看就是刚刚经历过长途跋涉。可这些人却是杀气腾腾,似乎都憋着一口气要为主公报仇。山东兵马之中,以青州兵最为强悍,而这批人都是靳荣的死忠手下。此时他们正位于沧州与天津卫之间的青县地界。这里唤作陈缺屯,距离漕河大概有二三十里地,附近除了一座红禅寺别无人烟,大部分都是白桦林。青州旗军的主力,正隐伏在林中休整,有如一支蓄势待发的锋锐长箭,箭尖遥遥直指京城。“四十八个时辰,四十八个时辰!”朱瞻域举起右手,先比了个四,又比了个八,重复了两次,每一个吐字都特别凝重。台下的卫官们屏息凝气,一起向他望来。“从济南到青县一共是四百零九里路,你们只用了四十八个时辰,没有一个人掉队,没有惊动任何一处官府。这是何等的精锐,即使是徐武宁和常忠武麾下,也不过是如此了。”卫官们听到狻猊公子拿他们去比徐达和常遇春,发出一阵满意的喁喁声。朱瞻域又道:“更难得的是,你们舍弃高官厚禄与安稳生活,毅然追随靳将军,为了国事毁家纾难。忠勇如是,实乃我大明之幸啊。我代父王感谢各位高义!”说完他双手一握,深深下拜,那些卫官连忙也下拜还礼。朱瞻域抬起头来,话锋一转:“诸位一路奔波辛苦,不过此时还未到放松之时。太子尚在,帝位仍悬,千秋功业还欠一搏,还望多多尽心。”他见诸多卫官面露惭愧,不由得笑起来:“你们不必心存愧疚。太子去济南,是刘伯温都算不到的意外,谁能提前设备?倒是区区在下,在阁上闸搞得十分狼狈,竟然让他们给走脱了。你们想想,亵衣都剥了却没能入港,不上不下的,多他妈难受。”这个荤段子让卫官们都笑了起来,现场气氛变得轻松了些。五公子都自承了放走太子的责任,他们也就没那么大压力了。朱瞻域看着台下这些人,知道自己已顺利掌握住军心了,心中大为得意。他自从阁上闸受挫之后,深知张泉是个极难对付的对手。他思忖再三,没按原定计划去追击,而是自作主张先跑来与青州旗军的军队会合。“当年靖难,我父王冲锋陷阵,数次救永乐皇帝于危难。而洪熙那个胖子在干吗?躲在北平城里瑟瑟发抖!后来他厚着脸皮登上龙位,反过来开始打击咱们这些靖难功臣。我父王受尽委屈不说,他那些忠心耿耿的部下也跟着被打压。靳将军当年立下多少功勋,连眼睛都瞎了一只,现在却只是区区一个山东都指挥使。而昔日被你们在战场上打败的那些家伙,现在倒一个个被赦免、被放还,没事人一样活着这种兔死狗烹的事,你们能忍吗?”“不能!不能!”卫官们大吼起来。“所以……”朱瞻域觉得时机到了,“请诸位姑且听我调遣。一是为靳将军报仇,二为我父王申冤,三为了大家伙儿的大好前程。但是,这一切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叫那一对父子领教一下,靖难时最强军队的威名!”这一句话,瞬间引燃了整个场面,台下卫官纷纷嗷嗷地叫了起来:“五公子太客气了,一句话,咱性命就交给你了!”“靳将军伤重不在,不听公子的还听谁的?”“咱们青州卫上下,听凭调遣!”朱瞻域感受着这一股被自己掀起的热浪,高潮的感觉一波波涌上来。他突然很感谢太子,如果不是那家伙的无能,自己便会以藩王第五子的身份,在兄弟们的嘲笑中度过余生。而现在,他可以操控大明最精锐的一支军队,改变整个天下的走向,甚至有机会成为其中最重要的一枚棋子。永乐皇帝是第四子,汉王是第二子,如果他们都有登基的一天,那么我第五子凭什么不能一搏?朱瞻域鼻孔翕张,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近乎狂热地向下方一挥手:“诸将听令!大军分作三股,一股沿漕河衔尾追击太子,他们的船已被我击伤,跑不快的;另外一股直接北上,切入京城与天津之间,于通惠河的廊坊一带布防截击。若见到太子,无须请示,直接当场格杀便是。”“这样会不会惊动地方官府?”有人担心地说。这么大张旗鼓的军事调动,一定会引起官府警惕。朱瞻域笑道:“放心好了,青州、沧州、天津等处的守将与都督,都是咱们自己人。你们亮出我的信物,他们必会全力配合。如有不配合的……倘若父王得胜,即便你把官府屠戮一空,那也是勤王之举。胜利者是不会受到苛责的。”对方登时心领神会,抱拳而退。“那还有第三股呢?”又一人问。“第三股由我亲自带队,直奔京城。”朱瞻域说到这里,从怀里摸出一样物事,“我给你们吃个定心丸吧。我手里这一样东西,有倾覆乾坤之妙,只要它赶在太子之前送到京城,就是大罗金仙也绝难翻盘。”日光照耀之下,朱瞻域的掌心中升起一团熠熠光亮,让所有人的精神为之一振。在一阵阵呼喊声中,卫官们纷纷向着自己所属的旗队跑去。经过一阵短暂的纷乱后,青州旗军的队伍分成了两大一小一共三股分队,分别朝着东北、正北以及西北方向疾驰而出。其中西北方向的带队之人,正是朱瞻域本人。他身子虽然榔槺,此时跨在马上却颇为矫健,浑身上下的肉块都在亢奋地抖动着,活像一只抖动鬣毛的威猛狻猊。龙生九子,第五子为狻猊,其形如狮,百兽率从。九子之中,唯有它最具帝王之相。一块麂子皮轻柔地拂过小铜炉的表面,从炉沿到支腿,一处都不放过。所到之处,灰尘被擦拭一净,唯有两道淡淡的血手印仍在。麂子皮又重重蹭了几下,可血迹依旧顽固地滞留于炉面。朱瞻基把香炉轻轻搁下,后背往舱壁上重重一靠,刚才不过是几下擦拭,居然就开始喘了。自从他昨天跳水之后,身体开始出现持续不断的高烧,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太子放下麂子皮,挣扎着要把香炉搁回小圆桌上,却不防船舱忽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这条船自从离开阁上闸之后,稳定性便堪忧让香炉斜斜滑落下去。朱瞻基眼睛追到了,可身体却反应不及。恰好这时于谦推门进来,手疾眼快,一把接住即将落地的铜炉,把它重新搁回桌上。大船迅速恢复了平稳,于谦用埋怨的口气道:“殿下,您伤重未愈,就不要乱动了。”朱瞻基重新半靠在榻上:“舆图带来了吗?”于谦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一张北直隶的舆图。这舆图应该是张泉手绘的,虽然简略,但各处要点清清楚楚,甚至连水马驿程都做了标记。朱瞻基扫了一眼:“吴定缘到哪儿了?”于谦俯过身去,在沧州位置向北一挑。太子伸出指头,丈量了一下长度:“他抵达京城的时辰,应该是在六月初一晚上或六月初二早上吧?”于谦道:“殿下不必担心。吴定缘那家伙虽然惫懒,可却是个机灵人。南京城那么难的局面,他不也生生劈出了一条生路吗?”“金陵是他土生土长之地,京城可不是我舅舅是否把事情都交代清楚了?”“有张侯安排,尽可放心。”于谦耐心抚慰道,“吴定缘的任务并不复杂,只要把殿下您还活着的消息传给任何一位重臣就够了,一句话,不必厮杀。”“如果真这么简单就好了。”朱瞻基咕哝了一句,“那家伙若有什么闪失,岂不是浪费我赶到济南的一番辛苦。”一提济南,于谦便有些气愤。他正色道:“殿下,接下来的三天,是最关键也是最危险的三天,汉王一定无所不用其极。您可千万不能再像去济南那么任性了,必须安心养病!”朱瞻基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为君者不能肆意妄为,又何必去争那皇位?”于谦顿时紧张起来,这妥妥是亡国之君的言论啊。他面色一绷,摆开架势正要劝谏,却见朱瞻基呵呵笑了起来。“殿……殿下,君无戏言!《出师表》里说了,不宜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这种玩笑可不能乱开啊。”于谦大为恼怒。“我知道,我知道。”朱瞻基不耐烦地拍了拍床榻,冷不防又一阵眩晕。于谦又是心疼又是气愤:“您知道个屁……貔貅啊!自己明明有箭伤,还往冷水里跳,简直,简直就是神样糊捣!”他一不留神,又露出钱塘土话来。这时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苏荆溪走了进来,手里还捧着一筒伤药与一碗药汤。一看她来了,于谦如遇救星,一把扯住她袖子:“快,你来跟殿下说说,他这一跳,麻烦有多大。”扯到一半,于谦突然意识到,太子跳水,救的正是眼前这位医师,让她来评这个理,似乎有点不合适。苏荆溪笑道:“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于司直你这么激动,将来如何担当宰执之任哪?”这句话明贬实褒,即使是于谦也稍微得意了一下,一高兴,便把训斥太子的事给忘了。苏荆溪先让太子把药汤喝下去,然后解下药膏搁在圆桌上,看了眼那小香炉。待得太子喝完药汤,她走到榻前去探脉象与体温。一番问切之后,苏荆溪熟练地解开太子上袍右袖,给箭伤换药。于谦则站在床边,滔滔不绝地絮叨着注意事项。朱瞻基老老实实地躺平,任凭摆弄。这些动作,她在旅途中不知做了多少次。可这一次,朱瞻基却觉得有些不一样。具体是哪里,他也说不出,她的手法一如既往地轻柔,态度一如既往地和蔼,声音也一如既往地温和,就连那股幽幽香气都是一样的,可就是有些不对劲儿。朱瞻基心想,这一定是自己发热的缘故。他闭上眼睛,细心分辨,很快便发现了不同之处:呼吸。以往苏荆溪的呼吸十分平稳,专注于眼前的病症,浑然忘我。可今日的她,吐息中却带有微微的起伏,很轻,可就像绢纸上的墨点一样明显。像苏荆溪这样极有控制力的人,怎么会带有这样的变化?忽然一个念头跳进他的脑海里:“难道说,苏大夫是因为太接近我而紧张了?”朱瞻基从没打算借跳水这事卖好,可也确实希望对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意。此时他发觉苏荆溪的异状,不由得联想到了一种可能性。近乡而情怯,近情而心怯,所以医师不可给亲近之人诊治。以此理推之,莫非……莫非她是见到他才有了心态起伏?朱瞻基感觉体温腾地又蹿升起来,内心的澎湃几乎要爆炸。他忍不住略动头颅,恰好与正在敷药的苏荆溪四目相对。太子还未在这么近的距离直视过苏荆溪。那一对漆黑圆润的眸子,像是两口无波古井,波澜不惊的水面之下,却似乎蕴藏着无尽的深意。朱瞻基感觉自己会一头栽进井里,再也出不来。两个人保持了数息的对视,方才移开视线。太子的心情,却在一瞬间跌回到冰点。不对!苏荆溪在刚才与他对视之时,眼神里没有一丝躲闪,也没有半点羞怯,就这么坦荡地回望着。这是看待病人的眼神。朱瞻基忽然闷声道:“那家伙不告而别,也不知如今怎么样了。”“那个人哪,只要自己能想通,天下能拦住他的人可不多。”苏荆溪笑着回答。太子的脸色变了,他清楚地感应到,苏荆溪的吐息中又出现了一次起伏。不需要更多证据,这便已足够。是了,那时跳下水的,可不止他一个。这件事朱瞻基早有预感,可此时得到确认,整个人仍仿佛在一瞬间回到了瓜洲水牢。浓郁的惆怅蔓延而上,渐次没顶,可他却连挣扎都无力挣扎,窒息得快要晕过去。“出去!”朱瞻基突然大吼了一声,把苏荆溪和于谦都吓了一跳。“你们快出去!出去!”他觉得自己胸腔内灌满了水,疯狂地挥动着手臂。苏荆溪想要去把他的脉象,太子却把手给甩开了,凶巴巴的语气近乎恳求:“我要一个人静静,你们都走,都走!”苏荆溪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冲于谦轻点了一下头,开始收拾器具。于谦不安道:“那……殿下您好生歇息,有了新消息臣再来禀报。”“出去!”朱瞻基的声音干瘪而苦涩。两人很快离开了舱室,还把门带上了。太子无意中瞥到那一尊铜炉,忍不住戾气横生,飞起一脚踢倒桌子。那尊小铜炉这一次终于结结实实摔在地上,骨碌碌滚到了一处夹角里。大船突然又剧烈地晃动起来,导致这小舱室不停左倾右斜,大概是遇到什么事情,需要提速了吧?可此时朱瞻基却没了心情去关心这个,他一个人呆呆地靠在床榻上,看着那小铜炉在角落不甘心地滚动着,似乎想要脱出这一方藩篱。太子心中一阵想要起身去捡起来,一阵又恨恨地想干脆撞碎它算了,游移不定。热度逐渐蔓延到了脑子里,也许是药劲上来了。朱瞻基觉得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小香炉变得虚幻迷离,铜纹里折射出无数曾经历过的画面,在他的脑中往复碰撞。他终于挨不住,一头栽倒在床榻之上,完全没听到此时张泉响彻全船的一声大吼:“全员注意!抢风转向!”于是,在洪熙元年五月的最后一天,许许多多不同的人,带着不同的心情,朝着同一座城市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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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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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大雨。天穹仿佛被撞开了一个大口子,天河倾泻而下,以无可阻挡的气势淹没了整个天地。吴定缘用右手按住雨笠,左手艰难地控制着马匹缓缓前行。习惯了江南连绵不绝的细雨,他面对北方这种突如其来的宏壮豪雨,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幸运的是,他们选择的这一条路,是当年永乐修北京城时开拓的走料道。当时从南方运来许多大木、大石,漕河无法承载,就专修了一条通向京城的硬土宽路。路面被夯得极为硬实,十几年下来仍旧光秃秃的,连杂草都不生一根。即使是在今天这种程度的大雨中,它也保持着适当的硬度,不致沦为泥泞。那些急着赶路的人,无论速度如何,至少还能在雨中前行。“你说的接头人,就住这附近吗?”吴定缘扯开嗓子喊,雨滴打得他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昨叶何同样喊回来:“不远。咱们已经进入大兴地界,只要沿着走料道一直向北就对了。”“这场遭瘟的雨……”吴定缘恼怒地低声嘟囔了一句。现在是六月初一的未时,他们沿途换马不换人,只用了一天半时间便从沧州赶至大兴,可谓神速至极。大兴隶属于顺天府,是京城最南边的一个依郭京县。若非突遭大雨,本来他们这会儿已经抵达京城。吴定缘有些焦虑地用手抹下一把雨水,眯起眼睛,试图看透这重重的雨帘,把那座牵扯了无数人命运的大城收入眼底。可惜前方水汽茫茫,除了那一条蜿蜒向远方延伸的大路,什么都看不清。“掌教莫急,北方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咱们只管赶路便是,不远了。”吴定缘“嗯”了一声,按下心中烦躁,一抖缰绳,催动着胯下不情愿的畜生继续前行。果然如昨叶何所言,不到半个时辰,雨势敛然收起。只是天空中的铅云依旧密布,不知何时还会再次发作。他们沿着走料道走了约莫二十几里,终于在道旁看到了一个小村落,旁边立着一座歪歪斜斜的石碑,上头写着“半边店”三字。这村子和寻常村落不太一样,几乎没有棚顶或瓦顶的硬山顶,全是平顶长阔的土黄色厢房,一排排鳞次栉比,摆放得十分密集规整与其说是聚落,更像是一处大库房。这些厢房冲大路的一边都支起摊棚、挂着幌子,无论酒肆、茶铺、车马、郎中应有尽有,只是简陋得很。昨叶何告诉吴定缘,这里本是走料道上的一处转运场。后来京城大建结束,驻场的役夫、库夫和他们的家属便长住下来,占了库房为家,形成一个傍道而设的村落。库房当道的一半,拿来开店接待往来客商,另外一半则用来住人。久而久之,便有了半边店的名号。本来大雨倾盆,店家早早收了摊闭了户。雨一住,只听门板乒乓作响,各家以极快的速度支起阁窗,把幌子又重新挂起来。没一会儿工夫,路边又变得和晴天一样热闹,简直比雨后的蘑菇铺得还快。昨叶何看来是经常前往此地,驾轻就熟。她听也不听那些店家的吆喝,径直走到一处周记车马店。一进店里,吴定缘便注意到,墙上的神龛里搁着一尊端坐白莲台上的弥勒佛。这是他们出发前张泉定下的方略。京城虚实不清,贸然闯入风险太大,最好借助白莲教的暗桩,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再视局势而动。这也是为何昨叶何会随同吴定缘前往。店里伙计迎上来,昨叶何说找你们周老板,很快一个头罩网巾、身穿藏青直?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他一见昨叶何,先是一呆,待她从怀里亮出一朵铜莲花之后,他的态度变得极为恭敬,立刻招呼伙计把两人的湿袍子换下,然后领到后屋一处僻静的小屋里。待屏退了左右,关上了房门,他这才咕咚一声跪倒:“半边店微末坛祝周德文,拜见上尊护法。”昨叶何诵了几句经文,为他摩顶祝祈了一番,方才开口道:“奉了佛母法旨,要我带这位公子进京一趟,有劳周坛祝做一番功德。”周德文听到这要求,脸色有些为难:“是近日要去?”“越快越好,最好即刻启程。”昨叶何道。周德文道:“若是平时,多少人小老也能带进去。不过最近京城的动静实在古怪,我们这些开车马行的,都不往城里发了。”昨叶何与吴定缘对视一眼:“有什么古怪?”周德文抓了抓网巾:“小老也说不上来,反正九个城门一天到晚都关着,轻易不开。听城里出来的人讲,宵禁就不提了,连白天上街都不让随意走动,到处都是五城兵马司跟留守卫的兵卒。”“持续多久了?”“得有三四天光景了吧。”吴定缘眉头一皱。他出发之前跟张泉谈过京中局势,张泉认为五月十八日太子在南京遇袭之后,若洪熙皇帝仍是半死不活的状态,那么京城僵局尚能维持一阵。若他支撑不住去世,汉王势必要开始逼宫,届时局势便难以预测了。如今京城气氛突然如此紧张,显然是宫中剧变影响到了整个禁军与城防,这只有一种可能洪熙皇帝恐怕已死。这一趟差事的难度,陡然又提高了一个层级。昨叶何沉声道:“无论如何,今晚得把公子送进城去,这是佛母大计,还请周坛祝想想办法。”周德文一听是佛母的意思,搓着手想了一圈,最后一咬牙:“容我再去问问几位老把式。”他拉开房门,叫来一个伙计吩咐了几句,然后又回到房间里来,亲自给两位贵客沏茶。吴定缘微一点头,这人真是老江湖。白莲教毕竟身涉不法,他若是自己离开,难免会被怀疑是去官府出首,派别人去打听,自己留下陪客,这才显得诚意十足。吴定缘想到这里,不免又打量了周德文一番。这人阔面方颌,面相老成,眉目却颇细腻,与北人常见的粗犷不太一样。从穿着来看,这人算得上殷富,不知为何也投身了白莲教。他想到这里,陡然起了警觉,发现自己的思维不知不觉开始像白莲掌教了。吴定缘强行打断了思考,把注意力集中到京城上来。周德文的态度倒很热诚,知无不言,向两位贵客讲了不少京城里的情形。据他所说,从五月十日之后,北京的气氛就开始古怪起来,开始只是官府,然后是各处商铺街市、酒肆青楼也不对劲起来,再后来就连正阳桥附近的乞丐、闲汉都议论起来,街面上隐隐开始不稳。最古怪的是,按说五城兵马司早该出来弹压,可他们却衙门紧闭,毫无动静。三大营在城中的驻地同样安静得很,平时喧哗的军汉们一个都看不见了。这么一来,城中治安越发乱了,盗窃、抢夺、斗殴之事层出不穷,以至居民们白天也只敢待在家里。这间接证实了张泉的猜测,大内禁军和城卫军在这场诡异的宫廷变故中,保持着沉默的中立。在真正的胜利者出现之前,他们不会轻易表露态度。三人正聊着,伙计推门进来了,对周德文嘀咕了几句。周德文听到一半,下意识看看外头的天色,又转回来,似乎难以置信。“两位,这事吧……”他努力想着措辞。“不行?”昨叶何的脸色沉了下来。周德文连忙道:“不,不是不成,而是……怎么说呢,刚才有个老把式才从宛平县回来,他说京城让水给淹啦。”“啊?”这个回答大大地出乎了昨叶何与吴定缘的意料。“这两天不是一直下雨吗。那个老把式说站在卢沟桥上,能看见京城西南角被雨水泡塌了一角,露出好大一个裂隙。外郭城墙尚且如此,里面还不知淹成什么模样呢。”吴定缘狐疑道:“不是说北方干旱少雨吗?何至于把京城都淹了?”周德文道:“这公子就不知了。北方虽然少雨,可从六月到八月却常有大雨。京城里头的沟渠涵洞又不似南京那么多,倘若来一阵瓢泼急雨,很容易便积水成涝。”“就算如此,连城墙都泡塌也太夸张了。”吴定缘在南京见的雨多了,也没见夸张到这地步的。“这也不是头一回啦。我记得永乐十四年那会儿,六月间连下了一整天的暴雨,一口气泡坏了京城十几里城墙,天棚、门楼、铺台损毁了十几所,就连御街都水深数尺,皇上差点出不了门。灾后重建,我去各地办料就办了一年多。”一说起来那次涝灾,周德文仍是心有余悸。他抬头看了眼窗外的天空,忧心忡忡道:“今天这天气啊,跟十四年六月那会儿一模一样。刚才那阵雨怕只是个开场,劝两位一句不如迟些进去,避上……”“不用避了,这一场及时雨岂不正好!”吴定缘打断周德文的话,霍然站起身来,双目放光。既然局势不在掌控之中,那就索性搅得更浑一点。周德文一怔,还要再劝,昨叶何已笑道:“咱们刚说要进城,就来了一场雨把城墙浇塌了,这不正是佛母显灵吗?周坛祝你只要把我们送进城去,旁的事不必管,便是大功一件。”见两位贵客心意已决,周德文也不好坚持,只得吩咐伙计们备好一辆双辕轻车,挂上两匹大马,想了想,又从库里提了几捆杉木板条与一应铲锹工具,装在车上。吴定缘赞道:“真个心思细密。”如今赶上城墙坍塌,周德文第一时间送备料过去,再合理不过,没人会起疑心。吴定缘与昨叶何换上车马店伙计的葛短衫,周德文在前头赶车,三人趁着短暂的暴雨间歇踏上走料道,朝着京城宣武门方向赶去。这一带几乎看不到高大的树木,起伏的丘陵上、道路旁覆着一簇簇斑驳的灌木。在丰足的雨水浇灌之下,白色的山梅花、黄绿色的鼠李层层叠叠簇拥一处,本该是陌上胜景。只可惜天空仍是阴沉沉的一片,给这些颜色涂上了一抹沉甸甸的铅灰,反添几许压抑。越靠近京城,道路越发泥泞,随处可见水坑水滩。好在周德文驾车是一把好手,配置又是双马拉轻车,这一辆车宛如游鱼一般东绕西钻,速度并不比骑马慢多少。吴定缘坐在车上,忽然开口问道:“周老板听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周德文一扬鞭子,回头笑道:“公子所言不差,小老原是徽州府绩溪县人。”“哦?”吴定缘没想到他的乡贯居然是南直隶,“怎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周德文苦笑一声:“公子可曾听过徙户实京?”吴定缘觉得这词儿听着有些熟,歪着头想了一下:“莫非是洪武爷把淮西富户迁去金陵的事?”当年朱元璋定都金陵之后,从江淮各地强行迁走了一万多富户,充实京城。吴定缘在南京的邻居,就是被迫从淮西搬到京城的,没少抱怨过这事。周德文道:“嗐,差不多,有什么老子,就有什么儿子。这不永乐爷把京城搬到北平了嘛,又搞了一遍。我是永乐七年举家从徽州迁过来的,那会儿漕河还没修通呢。好在我家里有点底子,充做了厢长,帮着官府办料,就这么扎根在半边店,开了个南北车马行,偶尔还能回绩溪去看看。”说到这里,他一扬鞭子,长长叹息一声,似有无限感慨。吴定缘原来还奇怪,看周德文家境颇为殷实,怎么也入了白莲教。听他这么一讲,大概能理解了。好端端在家里待着,突然一纸调令,全家来到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异客远途,不拜佛母还能求谁保佑?“不是说马上要把京城迁回南京了嘛,说不定你也能趁机回去了。”昨叶何宽慰道。周德文却吓得连连摆手:“还是别了。小老在这边好歹积攒了些产业,儿女也都已经各自成婚。再那么一迁一折腾,只怕又要从头来过。”他又叹道:“家里田地早都分给别房族人,现在再举家搬回去,亲人都成仇人了。”吴定缘暗嘿了一声。这道理跟南京那班官员差不多:自己占得的好处,突然来了别人要分走,换了谁也要滋生不满。“这么说,你觉得不该迁都喽?”周德文下巴上的赘肉抖了几抖:“我们升斗小民,不懂那些军国大事,只求个安安稳稳。迁都啊、废漕啊什么的,又得是一番大折腾。上头打个喷嚏,下面就得震上个三天哪。”这种没态度,也是一种态度。从汪极到周德文,从南京那群官员到孔十八,这一路上不愿迁都的人可真是不少,看来那位太子爷就算侥幸登基,要面对的麻烦也少不了。吴定缘暗想,多少有点幸灾乐祸。他给自己找了这许多事端,头疼一下也是应该的。这辆马车行得迅捷,差不多酉正时分便碾过了卢沟桥的桥面,不一会儿便抵达了京城外城。这会儿天已经彻底黑透了,浓云遮得一丝星月都看不见,空气里的湿气却越发浓郁,又一场暴雨可能随时会泼浇下来。周德文告诉两位贵客,北京城乃是效仿南京与中都凤阳格局所建,分为紫禁城、皇城与外城,外城近似于一个方形,四周分有九门。他们马上抵达的,即是南城西侧边角的宣武门,在前元也叫作顺承门。吴定缘颇为意外:“前元?原来前元在这里还有座城?”周德文笑道:“如今的整座京城,差不多就是盖在元大都旧址上,格局都差不多,只是往南挪了一里而已。”吴定缘在马车上抬起头来,努力从黑暗中去分辨眼前这一座大城的轮廓。从五月十八日起,他的人生里就只剩下一个词,那就是“京城”。一切努力、一切抗争、一切辛劳与拼搏,都是因这一个词而生。作为金陵人,吴定缘始终存有一种好奇:它究竟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才能够从金陵手里夺走大明最荣耀的头衔。可惜此时光线实在太差了,他只能勉强看到眼前是一座晦暗不明的高大城楼,这应该就是周德文说的宣武门。以这座六丈高的望敌楼为中心,向左右翼伸出去两道高约三丈的宽厚城垣,宛若山峦起伏。单就规模而言,确实在金陵之上。不过在城楼的左边大概四百步开外,城垣的阴影陡然塌下去一块,像是被狗啃豁了一个缺口,零星几盏灯笼闪动,隐隐还有哭声传来,看来那里便是今天出坍塌事故的城墙段。周德文探长脖子朝那边看了半天,不住地摇头叹息。他告诉两位贵客,这里之所以会被雨水泡塌,是因为在修建宣武门这段城垣时,在元大都的夯土城墙外面包了一层城砖。砖土不贴,所以一旦有大量雨水渗入,就会造成麻烦。“这城下头有好几间屋子,我提醒过他们不要建在这里,可惜都图省事,没人听。这下子,怕是屋里的人一个都活不了……”周德文的语气里,满满全是痛惜。说话间,马车到了城门口。周德文下了车,跟守门的士兵谈了几句,情绪似乎忽然变得激动。吴定缘警惕地摸向腰间铁尺,心里盘算万一暴露了,该如何突破入城。谁知士兵们并没有拿下周德文,而是懒洋洋地搬开拒马,让开一条进城的路。周德文沉着脸回来,驾着马车穿过黑漆漆的城门洞子,进入城中。马车走到第一处十字街口,忽然停下来了。“两位,小老只能送到这里了。”周德文带着歉意拱手。昨叶何眉头一皱:“怎么回事?你还有别的事?”周德文一指远处那段城墙的坍塌点,嘴唇微微发颤:“我刚才问了卫兵,真让我说着了。那下面五间庐舍、一个更铺,十几口子人全砸下面了。可那些城门卫的人,明明就隔着几百步,却不肯去救援,说是上峰严令不得擅离职守,真是作孽呀。”周德文说到这里,眼泪都快要下来了:“我见过太多坍塌事故,若马上去刨开,说不定还能救出好多人。守军见死不救,现在只有几个闻讯赶来的家属街坊,黑灯瞎火地冒着雨在刨土救人。可眼看暴雨又要来了,那点老弱病残哪来得及救人,只怕自己都要折在里头。我既然看见了,便不能视而不见,不然辱没了佛母平日教诲。”昨叶何正要说话,吴定缘却把她拦住了:“我明白,周坛祝尽管救人去便是,接下来我们自己能应对。”周德文感激不尽,抱拳称谢,主动把轻车上的两匹辕马解下来,连同雨笠、油披和灯笼交给两位贵客:“敢问接下来你们去哪儿?”昨叶何道:“万松老人塔。”她没提具体找谁,多少还是带着点提防之心。周德文对京城极熟,想也不想便道:“你们沿着这条宣武门里街往北走,会先看见一座写着“瞻云”的单牌楼,穿过御街就是长安街再顺着西大市街往北走二里地,能看到一座四牌楼,东边叫‘行义’,西边叫‘履仁’,醒目得很。万松老人塔,即在牌楼南边。”他交代完路线,匆匆拜别,赶着去坍塌处救人了。昨叶何看了吴定缘一眼:“掌教你可真是个老好人。”吴定缘道:“接下来的行动,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就算不走,我也要找理由把他遣走。”昨叶何轻声一笑:“掌教你找借口也是一把好手。”两人翻身上马,抖动缰绳向北而去。京城的街面布局,与金陵不尽相同。一条贯穿南北的大路平直而宽阔,两侧的建筑摆列严整,间距都是一般宽窄,形成一条条深邃的东西向小巷道。巷、路纵横交错,犹如围棋格子一样,一看就是统一规划出来的。虽然不及金陵自然,但规整中自有一种威严的气势。不过就繁华而言,这里实在跟金陵没法比。路旁巷间的植被十分稀疏,只偶尔可见几株低矮的松树槐树,与成贤街上那一片片艳绿润红没的可比。向街的铺面也远不及三山街、斗门桥的集市那般密集,门面都是一副模样,整齐中透着单调,少了些人味。毕竟这里永乐十八年才刚刚建成,百废方兴。一座城要养出郁郁人气来,没个几十年工夫是不行的。他们按照周德文的指示一路北行,跨过长安街,很快便来到西四牌楼下方。再稍一转头,便看到了那一座万松老人塔。此塔坐落在一片低矮的房屋之间,乃是元相耶律楚材为老师万松禅师所修,通体用青灰大砖砌成,密檐八角,计有七层之高,造型颇为朴实庄重。若以高大而论,它自然远不及鸡鸣寺或大慈恩寺的佛塔。不过今夜黑云麇集,隐然有压城之势,反将这一座砖塔衬托得十分挺拔,在黑暗中有若一根擎天大柱,直刺黑云之中。“有些奇怪……”吴定缘环顾四周,觉得附近缭绕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氛。此时已过戌初,按说城中居民早就该安睡了。可他却能感觉到,附近的房屋虽然都黑着灯,可不少人应该还醒着,不时会传出一些响动。偶尔还会有黑影一闪而过,然后迅速消失在街尾巷角。昨叶何掏出火折,点亮灯笼,一团微光照亮了周围的环境。只见泥泞的路面之上,撒落着很多杂物,什么木帚纺锤、褡裢破罐,甚至还看到一条打着补丁的大绿亵裤,蛇一般缠绕在半插在泥里的一根晾杆上。吴定缘让灯笼靠得近些,很快注意到在路旁的土墙下端,有一条明显的水渍线,与地面相距足有两尺多高。今天那场大雨,竟让这一带足足积出两尺多深的水来。虽然现在水势退去,但黑云仍在,如果再来一场大雨,只怕这里会再次变成泽国,怪不得城中的居民们都不敢安睡。吴定缘和昨叶何同时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官家的埋伏就好。他们把马匹随手拴在万松塔前的小树上,然后闪身钻进了旁边的砖塔胡同里。之前昨叶何特意给吴定缘讲过,北方所谓“胡同”,是从鞑子语里来的,即是江南的里弄巷子。这条胡同细窄如韭,两侧逼仄,中间只容两人并行。他们走了约莫五十步,在右侧看到一座不大的四合小院。这小院的门楣朴实无华,只有门板上那一对黄澄澄的虎头铜环颇为招眼。昨叶何上前拽着门环拍了两下,不料它似乎带动着什么机关。只听门内先是传出“嘎啦嘎啦”的声音,随后一阵“当啷啷”的铜铃响动,在漆黑的胡同里回荡许久。昨叶何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缩回手来。吴定缘紧握铁尺,朝左右望去,生怕引来闲人窥视。这时一个声音从门板后传来:“谁呀?”这声音虽是男声,却有些尖细,而且尾音甩得生硬,似是外夷口舌。昨叶何道:“谯郡张侯,代问阮安公公好。”院内沉默了片刻,“咣当”一声大门开了半扇,露出一张脸来。这人看年纪也就三十出头,相貌却有些古怪:尖颌厚唇,面黄无须,双眼如同两道细缝,不仔细观察甚至分辨不出睁闭。吴定缘从怀里拿出一张信笺,这是张泉的亲笔手书,小心地用旧纸包着,还裹了一层防湿的油布。阮安拆开信看了一遍,这才把大门推得更开一点。原来这人身材十分矮小,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童子。吴定缘迈过门槛,正要往里走,忽发现这位阮公公原本推在门上的手一松,那两扇门便自动“砰”地弹回了原位,不由得“咦”了一声。“不过是在门后拧了牛筋,借其扭力罢了。”阮安淡淡地解释了一句,背着手把他们两个引进院中。院子里的情景,完全出乎了吴定缘和昨叶何的意料。寻常官宦的院子里,无外乎摆些花池鱼缸、怪石盆栽之类的东西,至不济也要有些屏风藤椅灯笼。而眼前这个小院子里别的什么都没有,满满当当,摆满了各种小样。但凡营建,工匠须先搭出一个小尺寸的模型,待验证无误,再放大尺寸施工,谓之小样子。可吴定缘还从未见过这么多小样齐聚一堂。它们俱是梨木质地,有殿宇,有楼阁,有牌楼,有祭坛,造型无不精巧细致,梁、柱、桁、枋、椽一应俱全,甚至连望板、楣檐都纤毫毕现。小的只有巴掌大小,最大的也不过刚能盖满半张方桌,感觉半个京城都缩微在此,令人眼花缭乱。昨叶何赞道:“果然如张侯所言,阮公公这一双手,真是巧夺天工。”阮安没什么表情,只是袖手一指:“今天京城内涝严重。这些东西最怕浸泡,都被我搬到院子里来了,没什么落脚的地方,两位恕罪则个。”他的语气几乎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照本宣科。吴定缘故意道:“公公不必客气,这么大的雨势,神仙也难救啊。”阮安一听这话,细眼睁开一线:“什么神仙难救。当初若听我的规划,在九门立起九闸,自西北至东南贯通护城河,何至于涝成这样!”吴定缘和昨叶何对视一眼,心中俱是暗笑。果然如张泉所说,面对这位公公,别的不必说,只要把话题引到营建上来,他便会主动开口。这位阮安阮公公不是中原人氏,而是来自交趾。永乐初年,英国公张辅平定安南,带回几个小童入宫侍奉,其中就有他一个。阮安颇有巧思,尤其在营造法式上极具天赋,只凭目测心算,无不合尺规,是宫中有名的匠才。永乐皇帝对阮安颇为欣赏,甚至委派他以营造库掌司的身份,参与兴建北京新城与漕路,可谓破格信重那阁上闸,便是他的杰作。按照张泉的话说,阮安此人有一个痴绝,一心钻研营造法式,旁的都不关心,宫里笑称他为“木呆子”。汉王就算买通京中所有官员,也断不会想起这个人来。吴定缘他们到了京城,在阮安这里落脚最为稳妥。几个人绕过这一堆物什,走进后院屋子。只见装设极为朴素,床头窗边全是大大小小的榫卯构件。张泉说得没错:这位公公的心思全在木石上,连自己的生活都不怎么上心。“张泉让你们来找我,要定做什么?”阮安问得很直接。吴定缘道:“阮公公可知近日宫中之事?”“你是说三大殿被迫停工的事?”永乐十九年四月,内廷的奉天、谨身、华盖三大殿遭雷击起火,几乎焚成了一片废墟,损失浩大,至今仍未修完。阮安身为内宫监的宦官,对朝局剧变一无所知,居然首先想起来的是三大殿修复工程,实在痴到了一定境界。吴定缘微微敛起惊讶:“你想不到别的吗?”“先皇给我颁下的职责,是尽快修复三大殿,别的诏书里没说。”昨叶何道:“当今天子不豫,这么大的事,您难道不知道?”阮安微微皱了下眉头:“好像听人说过。”他似乎努力地理解了一下,一拍巴掌,“哦,怪不得紫禁城各处便门都封闭了,工料工匠也不得进,原来是因为这个。”“呃……”吴定缘和昨叶何对视一眼,一时都有些无语。古往今来的宦官有忠有奸,可像阮安这么迟钝的人,真是绝无仅有。他们本来还想从他这里打探到宫中详情,看来是没指望了。昨叶何退而求其次:“如今事态紧急,阮公公能否设法安排我们入宫一趟?”只要能与张皇后联系上,他们就算完成了进京的使命。阮安连连摇头:“我不是说了吗?紫禁城的几处便门都关了。我都没法进去视察三大殿工地,怎么带你们进去?”吴定缘叹了口气,看来这位还是没意识到严重性啊。他决定把话挑得再明白一点,便从太子宝船被炸开始说去,将两京之谋言简意赅地说了个通透。阮安听完,双目陷入呆滞,呆立在原地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亲眼看见了?”“不错,这是我的亲身经历。”阮安神情激动地抓住吴定缘的袖子:“那你说说看,船里到底装了多少斤虎硫药,又放在什么位置,才能把整条宝船炸成两截?”“……”吴定缘彻底服了。这位匠痴听完两京之谋,最关心的居然不是太子死活,而是炸船的技术细节。这时阮安一转身,从床底下拿出一个木制宝船的精致小样,比画着问吴定缘更具体的爆破过程。他厌恶地把阮安推开,像看傻子一样瞪着这宦官,心里直埋怨张泉。张泉说过此人有点直鲁,可没想到会直鲁到这地步,就是一根旗杆都比他要会变通些。这时一旁的昨叶何眼珠一转,故作神秘地对阮安道:“你可知道三大殿停工的真正原因?”“嗯?”阮安一听这话题,连忙放下宝船。“因为汉王篡位之后,就要把京城从这里迁回南京去了。天子到了南京,北边自然就不需要那么多宫殿了,何必要去修呢?”阮安一听这说法,眼睛登时变圆了几分:“那,那回到南京呢?是不是还要建?”“南京的宫城都是现成的,何必再建?”“那这座城市怎么办?”“那就废了呗,三大殿也不用建了,城墙也不必修补了,南北漕河也可以停了,那些闸口什么的,直接废弃填埋就是。”昨叶何说得面不改色,她是在赌,赌这个阮安两耳不闻窗外事,连迁都是谁的决定都不知道。果然,阮安一听这个登时就急了:“这怎么可以!花了多少时间才建起来,怎么说废就废了呢!”昨叶何牵住了他的话头,趁热打铁道:“如果汉王篡位,自然是要迁都废漕的。但如果是太子登基,他是个明事理的人,这一切便都不会发生了。”“三大殿可以继续盖了?”“如果太子能顺利登基的话。”“漕河也不会废了?”“如果汉王输了的话。”“京城的九门可以修起九闸了?”“只要你把我们带进紫禁城去,让我们见到张皇后。”阮安突然狐疑道:“那,我怎么知道你们说的都是真的?”昨叶何气息一滞,这家伙该精明的时候糊涂,现在该糊涂的时候,却突然精明起来。她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突然外头闪过一抹电光,整个院子霎时一片雪白,旋即闷闷的雷声传来。停了几个时辰的大雨,又再次噼里啪啦地泼浇下来。这一次大雨的来势更为凶猛,只是短短一瞬,雨帘便厚起来。阮安赶紧起身,拿起一块大油布要给院子里的小样们盖上。吴定缘面无表情地伸出一只脚,狠狠踏在了油布一角上。阮安拽了几拽,发现拖不动,回头气道:“你这是做什么?”“不让你出门。”“你快抬脚!那些小样经不得水,一泡就会坏掉的!”吴定缘按住阮安的脑袋,让他挪动不了半分。“你!”阮安双眼冒火,想要推开吴定缘冲出去。可是他个头实在太矮,根本动弹不得。眼看外头雨势逐渐密集起来,他急得团团转,活像一只与自己孩子隔开的母猫,到后来索性瘫坐在地,几乎要哭出来。吴定缘蹲到他的旁边,和颜悦色:“你很想冲出屋子,去救它们,对吧?”阮安痛苦地点点头。“其实我们和你一样,也有想要救的人,也想要豁出性命不管不顾地冲出去。所以你能理解吧?如果你不带我们进紫禁城,我们便救不得他们,而你也便救不得它们。你瞧,咱们是架在一根椽子上的两块望板,一塌俱塌。”阮安万般无奈:“可紫禁城我进不去啊!禁军把门籍都收了。”“循正规途径,也许进不去。可我建议你多动动脑筋,毕竟整个北京城都是你建的。”吴定缘拍拍他的肩膀,顺手把屋门推开几分,恰好可以看到外头沐浴在雨幕之下的精巧模型们。“我们为了救人,什么都做得出来,我相信你也一定可以。”他的语气从来没这么温和过。京城三大殿的名声在大明流传极广,即便是颓居南京的吴定缘,都多次听人提起过。究其原因,则是肇始于一场离奇的祝融之祸。朱棣迁都至北京之后,效仿南京皇城,也在紫禁城内修起了奉天、谨身、华盖三座大殿,用作朝仪祭礼。三殿俱是重檐层叠,横九纵五,其中最大的奉天殿面阔三十丈,进深十五丈,可谓恢宏至极,威重天下。这三座大殿自永乐十五年开始修建,至永乐十八年方才落成。不料到了永乐十九年四月庚子日,突然天降巨雷,正正劈中了奉天殿的殿顶鸱吻,可笑那鸱吻本是用来辟火的神兽,却首当其冲遭了雷火之厄。这一场火从奉天殿开始烧起,绵延至谨身、华盖二殿,焰势之大,无人能近,更别说扑救了。大火燃烧了足足一天,最后三殿俱被焚毁,成了一片白地。三大殿本是皇权正统的象征,突然遭此天灾,惹起了民间不少议论。开始有谣言传播,认为永乐皇帝以叔篡侄,以致惹怒天公。朱棣对此大为震怒,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催促工部尽快重建,以杜天下悠悠之口。可惜三大殿的规模太大,一直到永乐皇帝去世也未能完工。继位的洪熙皇帝一心想迁都回南京,连所有衙门名字前头都加了“行在”二字,自然更不会往这个大坑里继续扔钞银,只是碍于一个“孝”字,断断续续还开着工。三大殿主体修复工程浩大,截止到目前,唯一接近完成的只有奉天殿的两侧辟火廊庑奉天殿的两侧原本各有一条向东、西延伸的斜廊,在那一场大火中,这两条廊庑化为两条赤龙,把火势传到其他二殿。因此在重建初期,工部决定先修好这两条廊庑,但不是原样恢复,而是加做辟火。具体的措施是,廊中每隔二十丈,便用封火砖建起一道墙垣,避免火烧连营;另外在廊下内侧还要挖出隔水沟,以防止火势蔓延。这条隔水沟为了保持有活水流转,需要贯通内金水河,与紫禁城西北角的北海太液池连成一体。为此,营建工匠们必须挖开河岸,疏浚沟渠,沉埋陶管,再行回填。这是一项不小的工程,一直到现在也未完全竣工。“所以……如果你们要进入紫禁城的话,只有一个办法:从太液池下水,向东南方向潜游至紫禁城西北角楼。在东侧的城墙之下是一个水闸口,平时都有铁栅横锁,不过为了修建辟火廊的隔水沟,这里临时挖出了一条施工通道,还没来得及回填,只用混了干草的泥砖封住洞口,松软得很。只要找到这条通道,就能进入紫禁城了,但是……”“你直接说最后一段就行了。”吴定缘打断他的话,“前面啰唆那么一长段废话做什么?”“不讲清三大殿起火的前因,怎么能明白那条通道的源流?”阮安一脸认真地回答。“又不是国子监的老夫子!源流个屁,能钻进去就行了。”吴定缘用拳头砸了一下雨笠边缘,把视线投向眼前那一片宽阔漆黑的水面。此时他们正站在一座七孔的拱券石桥上。这桥位于西安门内,唤作金海桥,横跨在太液池的中段。桥北水域称“北海”,南边则称“中海”。在中海的东侧,即是紫禁城高大威严的西侧墙垣。不过现在站在桥上的这几个人什么也瞧不到,因为雨势越发强烈,瓢泼缸倾一般洒在京城头顶,周遭一重重水帘垂落下来,连呼吸都很困难。不过也幸亏这场大雨,把城头卫兵、街上巡捕都砸回屋里去了,否则他们没过西安门就得被抓起来。算算时辰,这会儿已是六月二日的丑时,距离六月三日只剩下不到一日,而吴定缘距离紫禁城还有三百步远。“好了,快说,这条通道在哪里?”阮安轻轻打了一个喷嚏,往桥下一指:“从金海桥这里下水,向东南游过去百步左右,会看到一块太湖石。石旁的岸基之下,就是那座水闸。水闸右侧下方六尺,就是那条临时施工通道,用的泥砖封口。不过你要在水下仔细摸才行,什么时候摸到平直的砖棱痕迹了,那就是了。”他人虽然对世情懵懂,但说起营造上的事情来,却十分细致严谨。吴定缘用手搭住一根覆莲柱头:“紫禁城那么大,我们可不知张皇后住哪里,你跟我们一起去。”阮安吃了一惊。他从砖塔胡同把他们带到金海桥,已是犯了大忌讳;若自己还跟着潜入紫禁城,岂不成了要凌迟的罪过?“但是……”昨叶何看出他的迟疑,按住他的肩膀道:“我们这一次去,是为太子争先。他若胜了,你也有一份功劳,日后营造之事都要全数托付。我们若进不去,改朝换代,只怕你连营造库掌司都没的做了。”阮安立刻紧张起来,还要再开口解释两句。吴定缘已催促道:“趁着好天色,痛快地做过一场。”说完这一句,他从金海桥边缘斜斜溜下岸坡,“扑通”一声,毫不犹豫地跳进水里。阮安大急,说哎……哎呀!原来昨叶何从背后推了一把,让他也跳下水去。尽管已到六月,可中海的湖水仍带着丝丝凉意。阮安在水里惊慌地扑腾了一阵,发现没有用处,只好不太情愿地朝着东南方向游去,两人在后头紧紧跟上。阮安曾参与过京城大建,对紫禁城附近建筑的距离、高低极为熟稔,不一会儿工夫便找到了那一块半倚岸滩的太湖石。这块石头深得瘦、漏、透、皱的太湖石精髓,如云横秋山,变化百端,巧妙地把水闸掩在石下,不仔细几乎难以发现。果然如阮安所言,水闸的入口被拇指粗的一排铁条牢牢挡住,没法挪开。吴定缘深吸一口气,沉入水中,去摸水闸下方,可触手皆是一片冰冷石壁,这应该是在水闸管道下的石砌垫台。阮安所言的泥砖,却没有找到。阮安道:“就在水闸下方,你莫要算错了深度,现在水位可是涨了。”他一指桥下的撑柱,水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涨,眼看快要超过一丈。吴定缘怒道:“谁会算那些东西,闭着眼睛去摸不就得了。”阮安正色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你若不算清楚,怎么找得到入口?”吴定缘有心想把阮安按进水里,可他一个小矮子,恐怕没够到底就淹死了,没奈何,只能放松开来。阮安闭目默算片刻:“以你的身高,往下沉的时候,默数七个数,应该就差不多了。”“神神鬼鬼……”吴定缘嘟哝道,但还是按照阮安的指示,再次沉下水去。他默数七下,然后伸出手去摸,忽然发觉手感和刚才不同了,微微发软,还有些黏腻。吴定缘精神一振,伸开五指狠狠一抓,然后迅速上浮。浮出水面之后,他伸出手来一捻,指缝间残留着一些黑黑的泥渣。“应该就是这里了。”阮安判断。吴定缘第三次沉下水去,这一次他换了双脚,拼命去踹那一面墙。踹到气不够了,便上来换一口,再继续踹。如是者五,终于在第六次下沉之后,他一脚踢出去,忽觉前方一松,似乎坍塌出了一条圆形通道,脚下传来一阵微弱的吸力,咕噜咕噜一连串泡泡冒了上去。阮安一见泡泡,喜道:“成了!成了!”忽然想起来自己是被胁迫来的,情绪又迅速消沉下去。昨叶何见他好笑,摸摸脑袋:“乖,咱们下去吧。”阮安急得直比画:“这条甬道从城墙下贯入内金水河,一共长三百步。现如今堵口被砸开了,里面全是水,想过去得闭气游过一百五十丈,我可憋不了那么久,一定会溺死在半路。”昨叶何一听,脸色一僵:“你怎么不早说?”“我每次要说,都被你们打断啊!”吴定缘知道,阮安绝非危言耸听。如此狭窄黑暗的甬道,旱地钻行一百多丈都很难,更别说此时里面灌满了水。而且甬道的对面到底怎么封堵的,能不能及时打破,都属未知。稍有不慎,就可能活活淹死在里头。他在水里划动着,注意到昨叶何的表情很不自然。她再如何聪明,毕竟未经锻炼,钻一百多丈的水下甬道与送死无异。可是掌教在侧,她又怎么肯临阵脱逃?吴定缘沉吟片刻,开口道:“我先进去探探。”昨叶何一怔:“掌教你自己进去?这怎么行?”吴定缘道:“这甬道太窄了,人去多了也没用处。你再逼一逼阮安,说不定还有别的路。如今只剩一天时间不到,不可耽搁。”昨叶何如何听不出用意:“掌教你若让我进去,属下绝不推托。”吴定缘盯着她道:“我说过了,我会在京城把所有的事都做一个了断,但不是现在。”“可是……”“我另外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做。”吴定缘道。“嗯?”昨叶何有些迷惑,还有什么事比眼前的更重要?“你们白莲教最擅长的事。”吴定缘在她耳畔轻声说了几句,然后转过身来,深深地吸上一口气,沉入水底。那一瞬间,雨声在耳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闷闷的流动声。吴定缘伸出双臂摸到甬道两侧,轻轻一按,让身子横过来,钻入漆黑的甬道之内。甬道比想象中要宽一些,壁上凹凸不平,正好可以一路扶着前行。他尽量控制着呼吸节奏,避免耗气太猛,向前方茫茫的黑暗中挪动着,不知不觉,仿佛又回到了南京正阳门的门洞里。在那个漆黑的狭长门洞里,吴定缘第一次感受到了谶语一般的征兆:来路晦暗,去路不清,在四周倾压而至的逼迫中,偏偏生死悬于一线。两京相隔千里,可他此时在紫禁城下的甬道中,竟能感受到几乎完全相同的命运涌动。不,两者还是有一点不同。这一次,吴定缘的心中多了一根锚,在黑暗中牢牢牵系着他,不致在乱流中迷失了方向。即便身处逼仄甬道中,他也清楚地知道,该去何方,该做什么。吴定缘稳稳地朝前方挪动着,手脚并用,心无旁骛,没有一丝犹豫与彷徨。就在肺里的气息几乎要耗光的时候,前方终于出现了一堵墙壁。他伸手一摸,手感与入口处的泥砖墙差不多。这里应该就是甬道尽头了。吴定缘用拳头狠狠捶了一下,墙壁岿然不动。他定了定心神,又用手肘去敲,仍不见任何效果。大概是因为这堵泥砖墙是修在紫禁城内,所以工匠们格外用心。一个必死之局。吴定缘没有丝毫慌乱。有了心锚把底,无论如何也要在死局里破出一条路来。他稳住心神,伸手朝两边摸去,很快摸到了一缕从砖缝里冒出来的水草。吴定缘小时候喜欢去秦淮河里游泳,因为河底经常有一些画舫客人掉落的小玩意。这些东西深埋河泥之内,时间长了不太好拽。小孩子有办法,会去拔旁边的水草。水草连根一起,往往把附近的河底泥土也带起来。多了这条裂缝,便好去捞东西了。为这事,吴定缘没少被自己爹痛揍。铁狮子一边抽一边骂,说一是不把自己性命当命,二是把别人财物当自己的钱,你是个正经人家出来的,不可做这等事,平白辱没了家风。现在回想起来,吴不平说要维护的家风,可能不是吴家的。一想到这里,在浸浸寒意的河水里,吴定缘却体察出了一缕温暖。他不做多想,猛力一拽,把那束水草连根拔起,在泥砖缝隙里带出一条深沟。紧接着,他抠住砖缝沟边,用尽最后的力气往外掰去。一下,两下,三下,吴定缘感觉手里突然一松,那一块泥砖被硬生生掰下来了。果然如阮安所言,工匠只是用泥砖混着干草敷衍一砌,只能防水,却防不住这么强烈的拉拽。一块砖脱落,立刻引得整面墙体坍塌。吴定缘精神一振,猛力抽取肺部最后一丝气息,不顾眼前发黑,朝着斜上方奋力游去。就在吴定缘觉得自己大限将至时,身子借着浮力猛然冲破水面,再度回到了人世间。外面的雨势依旧恢宏,可吴定缘却从未感觉如此舒服。他扑腾着爬到岸边,大口大口地吸着带有雨水的气息,不顾嗓子被呛到。直到四肢重新恢复了力气,吴定缘才缓缓起身,环顾四周。其实四周没什么好环顾的,仍是漆黑一片,雨幕重重。内金水河的水位也比平时要高出许多,几乎都快蔓延到岸边的通道了。借着偶尔闪过的电光,吴定缘能勉强看到不远处矗立着一座建筑,轮廓高大,檐角峥嵘,如阴影中的夸父一般。阮安之前做过解说,紫禁城内廷分作四部分:正中是乾清、交泰、坤宁三宫,是天子与皇后寝处;左、右分别是东西六宫,住着嫔妃;在更外围,则还有外东、外西,其中外东是皇子所居的撷芳殿,外西则有皇太后居住的咸熙殿以及礼佛用的隆禧殿。这条内金水河位于外西路与城垣之间。吴定缘很快辨认出来,距离自己最近的应该是咸熙殿。不过这座殿是空置的,因为永乐的仁孝文皇后去世很早。如果想要抵达坤宁宫,他必须从咸熙殿向东北方向,穿过养心殿与西六宫。这条路线除了皇帝之外,还没有任何一个未被阉割的男子走过。好在此时大雨如瀑,雷声隆隆,金碧辉煌的大明内廷褪成了黑白两色。别说禁军,就连宦官们与宫婢们都龟缩在屋里,偌大的内廷外头根本没人。即使偶有人探出头来,也根本看不清在雨夜里一闪而过的模糊人影。不过紫禁城实在是太大了,建筑鳞次栉比,诸多宫墙与门廊错综复杂。即使有阮安提供的精准地图,吴定缘也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终于接近了位于坤宁宫东侧的暖阁,奇迹般地没有惊动任何人。暖阁是宫里人冬天才用的,现在大门紧锁无法打开。好在暖阁下方是一条火道,灶口就在殿下,本是烧炭取暖之用。吴定缘矮身钻进去,也不管蹭了多少炭灰,先直直趴好。侧面的坤宁宫一片黑暗,不见烛火,也没有声音,八成皇后和侍女们已经安歇了。吴定缘毕竟是来报信的,不是搞刺杀,径直闯入皇后寝宫不太合适。但是他不确定皇后身边是否有汉王的人,所以稳妥起见还是观察一下比较好,正好他也喘口气刚才那一番折腾委实太耗精力了。这一趴,就是一个多时辰。快到天明之际,吴定缘终于听到动静了。一个小宫女端着个虎子,朝着暖阁方向走来。按规矩,用过的夜虎子有臊臭味,早上必须搁到殿外的净角,再由负责洒扫的婢女挪走。可是今天雨实在太大,这宫女懒得撑伞出去,索性把虎子放在暖阁下方,转身欲走。就在这时,一个黑影从背后猛然勒住她的脖子,小宫女吓得浑身僵直,怀里的虎子几乎抱不住。吴定缘把她拖到暖阁旁的角落,压低嗓音问道:“张皇后可是在里面睡觉?”小宫女拼命摇头。“不在?那是在交泰宫还是乾清宫?”小宫女还是摇头。吴定缘眉头一皱,这便奇怪了。这大半夜的,还下着大雨,张皇后能去哪里?他把胳膊放松了一点:“你如果喊出声,我就割断你的喉咙。”小宫女浑身筛糠一样哆嗦起来,但乖乖地闭上了嘴。吴定缘道:“她如今身在何处?”“呃……呃……”小宫女的表情很是古怪。吴定缘逼问她一句,小宫女这才小声回答:“午门……”这个答案,让吴定缘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午门,那是位于紫禁城的正南方正门,平时皇帝颁诏、赐宴、颁历、献俘、摆布卤簿的大礼之门,离内廷中间足足隔着三大殿呢。即使洪熙皇帝身死,张皇后也该在乾清宫守灵才对,她一大早跑去午门做什么?“只有她自己?”“还有英国公,还有好几位大学士……啊,对了,还有汉王、襄宪王和越王。”小宫女回答。英国公是勋贵张辅,还有那几位大学士,都是张泉口中所谓“身负气运之人”。再加上汉王、张皇后以及太子的两位同胞弟弟,这场戏的主角全齐了。好家伙,这是唱哪一出大戏啊。吴定缘又是感慨,又是好奇。不过这小宫女所知有限,也实在问不出什么了。“看来还得往南去啊。”吴定缘叹了口气。这都要怪阮安那家伙,他哪怕多留意一分宫中变故,自己也就不用千辛万苦游进内廷了,直接绕到南边去午门就得了。从内廷到午门,最直接的路途就是直线南下。因为紫禁城的主要建筑都坐落在中轴子午线上,从北方神武门到坤宁宫再到交泰、乾清以及三大殿,再至太和门、午门、端门、承天门,一而贯之。但吴定缘没办法这么走。如果张皇后、汉王以及那一干重臣都聚在午门的话,可以想象沿途的戒备有多森严。即使是这种暴雨,也很难从北边混进去。他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阮安的介绍,希望能从中找到一条更合适的道路。过不多时,吴定缘睁开眼睛,抓住小宫女的胳膊,恶狠狠地问道:“小姑娘,你知道太庙该怎么走吗?”太庙是天子祭祖之所,在享殿里供奉着历代天子牌位,左右配飨宗室、功臣,乃是紫禁城第一庄重之地。它的位置,恰好就在午门的东南角。这里因为是祭祀重地,平时严禁闲杂人等入内,这个时辰更不会有人在,守卫必然松懈。吴定缘打定主意,先设法进入太庙,再绕回午门,一定可以避开重重守卫,接近张皇后。至于是不是会亵渎朱明列祖列宗,他连后宫都闯过了,也不差践踏太庙一个罪名。小宫女把路径如实说了,吴定缘暗暗记下,然后一掌敲晕她,拖进火道里捆好。他望了望外头的大雨,叹了口气,一咬牙,再度闯进水幕中去。接下来的路途,对吴定缘来说是一次全新的探险。他就像是一头迷路的孤狼,在紫禁城的深深迷宫之内艰难前行着。时而穿行廊下,时而掠过殿角,时而绕过井亭,浑如一缕飘忽不定的怨魂。虽说现在已是清晨,可雨幕如瀑,成了吴定缘最好的保护者,即便是煊赫威严的重重宫阙,也无法阻缓他的移动。也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也许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到了寅卯交接,他居然真的抵达了太庙。太庙内的守卫寥寥无几,在雨中如同聋盲之人。吴定缘轻而易举便翻过墙去,一抬头,眼前一座高大的建筑挡住了去路。享殿到了。享殿乃是太庙的中枢,内里供奉的是天子历代祖先。所以整个大殿极为闳阔,面宽二十丈,高十丈,端坐于三层汉白玉须弥座上,乃是紫禁城乃至整个京城最高的建筑,气魄雄浑。吴定缘在享殿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居然在附近寻到了一节修缮用的木梯子。他攀上金丝楠木的大梁,脚踩琉璃薄瓦,沿着一边垂脊很快爬到了享殿的最高处。此时穹顶上空仍是阴云滚滚,雨落不息,但天色毕竟由夜转昼,已有一抹微弱的光亮透下尘世。他喘息片刻,缓缓直起身来,手扶住西北角的鸱尾,居高临下地朝不远处的午门望去。然后,吴定缘看到了一幅前所未见的奇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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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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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映入吴定缘眼帘的,是庄重恢宏的午门城楼。这是一个俯瞰呈凹形的布局。北面是一座面阔九间、高拔七丈的朱色门楼,立于厚实的墩台之上,东、西两翼各伸出一座城台,上有通脊明廊,末端还立有两栋崇楼。这三面相连,如五峰耸峙,又如一个巨人微屈双臂,环抱住面前的一个宽阔巨大的广场。吴定缘在金陵听人讲过,说京城的午门广场是用金砖铺地,特别耀眼。他现在虽然已能亲眼看到午门,却无法确认这一点,因为眼前的广场上浊浪滚滚,漫成了一片泽国。这不是简单的内涝或积水,是真真切切地变成了一片湖泊。从太庙往下俯瞰,什么河岸垂柳,什么左右御道,什么阙门廊庑,统统看不见了。左右两侧的内金水河道与广场的痕迹完全被抹除,只剩下一大片白茫茫的浑浊水面,让午门有若一座湖中孤岛一般。很显然,连日的淫雨让内金水河丧失了排水功能,甚至还倒灌回来,导致水位疯狂上涌,直接覆盖了午门广场以及周边区域。幸亏午门城楼巍然屹立,挡住了洪流四泄,否则门后的整个紫禁城都要沦为龙宫。但也正因为有门楼阻挡,让洪水泄无可泄,只得蓄积于门前广场,形成这一幅陆上平湖的奇观。午门前本来立着一座石制日晷,如今底座承柱几乎要被水线盖没了,可见水深已至少四尺有余。而且如今大雨滂沱如注,丝毫不见缓势,未来只怕会更糟糕。堂堂朝廷中枢重地,居然被淹得如此狼狈,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可这番景象,并不是最令吴定缘惊讶的。最让他瞠目结舌的是,广场上居然还有人!准确地说,在广场的一片大水之中,有三座孤岛,孤岛上站着两堆人,和一具棺材。在午门广场的东侧,是一个用竹竿与木板临时搭建起来的宽台,只堪堪高过洪水一线而已。从宽台的杂乱结构来看,似乎是随着水势上涨不断加高的。宽台之上,竖着十几柄硕大的绣团红罗伞。这本是卤簿用的仪仗,现在却真成了遮雨的器具。在最前面的罗伞下方,站着一位身披翟衣、头戴龙凤冠的年长女子,气质雍容,不用看相貌也知道是张皇后。她身体站得笔直,双眼直视前方,像一只死守住自己巢穴的疲惫母豹。在她身旁,还紧紧依偎着两个少年,俱是身披斩衰。两个人已困得东倒西歪,若不是母亲用手搀着,只怕已倒在地上睡了想必是越王与襄宪王。在两位藩王的身后,还有一排排身着素青丧袍的文臣勋贵们,或老或壮,都是长髯飘飘。吴定缘一个都不认得,但估计身份都不低。躲在罗伞下的他们彼此不断交换着眼神,偶尔还小声嘀咕两句。其中有一人与其他人站得略开。在午门广场西侧,也是一座临时搭建的宽台,上头比这边的人数要少很多,只有站在最前面的一人特别显眼。这人身材魁梧,黑面硬须,外头虽然披着一件素黑长袍,内里衣襟却隐隐露出藩王特有的赤袍颜色。吴定缘心中一动,这人莫非就是两京之谋的幕后之人,汉王朱高煦?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只见朱高煦脸上虽也尽显疲色,可仿佛被一种力量强力支撑着,环目圆睁,双拳攥紧,死死盯住对面,如同饿虎。仿佛只要对方露出一点破绽,他便会猛然跃起将其撕碎。在他身后,只站着一个人,想必应该是世子朱瞻坦,汉王的次子。这两处宽台一东一西,彼此隔水对峙。无论是张皇后还是朱高煦,都没有做进一步动作,两边全都紧绷着,似在彼此忌惮,又似在彼此提防,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吴定缘观望片刻,才发现在两处宽台之间,也就是午门广场的正中央,还有第三处台子。这台子相较前两处要讲究得多,方梁圆柱,吊垂白帛,高立铭旌,铭旌上写着“大行皇帝梓宫”六字。而在台子正中,居然是一辆没有套上辕马的马车。这马车向前倾斜,两根粗长的车辕撑在地上,上面绘着两条金龙。车厢极为宽大,上面搁着一具漆黑油亮的棺椁,车尾还拖下一根粗大的绳子。尽管吴定缘看不懂礼法上的门道儿,但一见这棺材便可以确认,里面装的一定是洪熙皇帝。东皇后、群臣,西藩王,北皇帝。没想到,京城里的主要角色,居然在午门广场前如此诡异地聚齐了。他们到底发了什么疯?为什么午门前淹成这样子了,谁都不挪窝?就让洪熙皇帝的棺材在台子上晃荡?看不懂,看不懂。如果是于谦在场,一定可以说出个所以然,哪怕是昨叶何或阮安在,说不定也能辨认出几分。光靠他,可琢磨不透这其中的缘由。本来他打的主意是,设法跟张皇后说上一句话。可眼下张皇后是整个午门前的焦点之一,根本没法偷偷接近。再者说,现在午门前一片汪洋,三个宽台各成孤岛,让他怎么靠过去?难不成在众目睽睽之下游过去吗?吴定缘轻轻挪动了一下身躯,把视野放得稍微远了点。他注意到,在这三处台子的外围,还有大批禁军把守着各处要道,气氛肃杀,把这个区域围得铁桶一般。若不是洪水肆虐,把这些士卒也分割开来,他可没那么容易能混进来。趴在太庙顶上的吴定缘叹了口气,从这个高度俯瞰过去,午门前就像是一个险恶旋涡,内中暗流涌动,彼此冲撞出一种脆弱的平衡。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如果有人没搞清状况就贸然踏进去,便会被骤然失衡的狂暴力量彻底撕碎……这一局里的棋子,俱是参天大树,一只蝼蚁又能做得了什么?吴定缘在太庙顶上趴了许久,还是没理出头绪,下方的形势依旧没任何变化。他甚至开始佩服起午门前那些贵人,平日里养尊处优的他们,居然能在大雨中坚持那么久,实在是不容易。皇权的吸引力,把他们个个都变成了超人。快过午时这个只是吴定缘的猜测,因为靠天色完全无法判断局面突然有了微微的变化。两个小宦官,正乘着一条不知从哪儿找来的舢板,在午门前奋力划行着。他们划到东边宽台边缘,冒着雨从船上抬下几个大食盒,把热气腾腾的馒头与饼食送到诸位大员手里。看来这一场对峙已然持续良久。吴定缘目光一闪,转身悄悄从太庙顶上爬下去。他避开守卫的视线,潜身来到太庙与午门之间的阙左门后。太庙是众殿之尊,所以这里的门槛比别处都高,恰好把洪水挡在外头,不致流入庙内。刚才送食的那条小舢板,就停泊在阙左门前。两个小宦官下了舢板,蹲在台阶上喘气,有一个吊梢眼的老宦官跑过来骂道:“懒骨头!还不快再运点支板过去垫高,水都涨成什么样了!台上随便淹了哪一位,都得打杀你们!”两个小宦官叹息着,又跌跌撞撞朝外头跑去。老宦官骂了几句,摩挲一把脸上的雨珠子,正要俯身去抖搂靴子里的水,忽然一条胳膊从门后伸出来,勒住他的咽喉,把他硬生生拽到了阙左门旁边的大柏树林后头。这里的大柏树繁茂粗大,只要稍微往里站一站,外人根本无从觉察。“接下来,你要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否则……”胳膊突然勒紧几分,勒得老宦官双眼猛凸。老宦官拼命点头,胳膊稍微松开了点。他颇识时务,也不趁机挣扎,反而低眉顺眼地问尊驾想知道什么。“先说说看,你是谁?”老宦官自称叫作海寿,早在永乐初年便已服侍宫中,如今已是御马监的少监。“哦,这么说你和朱卜花是同僚。”海寿闻言苦笑道:“尊驾不知我御马监。我虽是少监,可负责的只是近侍杂务,跟朱老公这种实权差遣的提督太监可不一样。同僚可不敢称。”吴定缘道:“这么说这几天宫里的事情,你都很清楚?”海寿没有回答,反而长长叹息了一声:“老奴在宫中这么多年,可实在没见过这种局面。”“说来听听。”“可是……尊驾到底是谁?为何要打听这些?”“少啰唆,快说!”海寿惊惶地点了下头:“好,可这从何说起啊?”“就从天子昏迷开始吧,给我好好说说。”于是,在哗哗的暴雨声中,海寿开始结结巴巴地讲述起来。“前头的事儿,老奴就不详说了,就从五月十二日说起吧。那一天,天子服用了汉王送的续命奇方之后,呼吸也有了,脉搏也回来了,宫里头都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可是陛下却迟迟未醒,我们只能拿人参、龟鳖、鹿血一起熬出的鸡汤往嘴里滴,指望真能吊住性命。张皇后也罢,汉王也罢,那一班什么气运加身的重臣也罢,都没闲着,日夜祈禳。可惜呀,到了五月二十四日,陛下还是溘然去世,到临死连句话儿都没留下。”说到这里,海寿哽咽起来,也不知是真情流露还是演技:“这时汉王站出来说,既然天子驾崩,得赶紧把太子召回来哇,于是几位大学士一起拟了封诏书,急召在南京的太子回来。”吴定缘心里冷笑。那会儿距离宝船爆炸都六天了,汉王还在这里乔张做致。海寿继续道:“大行皇帝去世之后,宫中有一整套规矩。首先要沐浴修容、括发更衣,并将尸身停放在钦安殿内,谓之小殓。接下来,要把天子遗体移入梓宫,设置几筵、神帛、铭旌、牌位等物,接受嗣皇帝以及嫔妃、百官致奠,谓之大殓……”“别废话,说重点!”“呃呃,好……小殓的时候,一切都挺好的。可到了大殓阶段,却出大麻烦了。”海寿说到这里,整理了一下措辞,小心翼翼道,“大殓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是嗣皇帝率众人致奠。可嗣皇帝是谁呢?是太子,可他远在南京,不及赶回。这时汉王站出来说,既然太子不在,我这做叔叔的应该服其劳,我来吧这事,可就费思量了。”“上个香、磕个头而已,有什么费劲的?”“您这么觉得,张皇后也是,她点头同意了。汉王正趋身要拜,可谁知杨少傅却突然站出来,说这样绝对不行!”海寿觉出来了,胁迫自己的这位对朝廷并不熟悉,所以很贴心地加以解说,“这位杨少傅啊,是洪熙皇帝的潜邸旧臣,叫杨士奇,如今是少傅兼行在礼部侍郎兼华盖殿大学士,所以对礼仪极为敏感。他告诉张皇后,大殓致奠之礼,寓意上绍帝统,不可轻予非人。”“听不懂,说明白点。”“也就是说,大殓的时候,谁带头给大行皇帝致奠,谁就会被承认有了继承皇位的名分。”海寿觉得勒住自己脖子的胳膊微微一颤,赶紧继续往下讲:“您也一定知道,汉王对那把龙椅是有点想法的。经杨士奇这么一提醒,张皇后惊出了一身冷汗,没想到汉王打算从丧仪这个角度来争位,差点被他得逞,立刻予以回绝。“可就算不是汉王,总得有一个人带头致奠才成啊。张皇后思来想去,既然太子未归,索性从自己另外两个亲生儿子,越王和襄宪王之中选一个。没想到汉王还没跳出来,那些朝廷重臣却分裂了。您想啊,致奠只能是一个人,可藩王却有两位。杨士奇说越王年长,应该选他,可没想到另外有一位叫吕震的大臣说襄宪王聪颖早慧,应该选他。“这个吕震啊,是永乐皇帝的老臣,资历上压过杨士奇一头,如今是太子太保兼行在礼部尚书。所以礼法的事,他的意见特别重要,比别人都有发言权。他这时候跳出来唱反调,乃是因为一桩积年恩怨。”海寿跟瓦子里说书似的,居然带起腔调来,“当年,嗐,也就一年不到吧。洪熙爷刚一登基,丧袍穿了二十七天。吕公上书,说按古礼,请更换吉服。杨士奇却认为孝心未尽,应该多穿几日。最后洪熙皇帝听从了杨士奇的意见,大大落了吕震的脸面。而这两个人也因此结了深怨。没想到一年不到,两人居然又因为天子丧仪的事情吵起来了。”“说正题。”吴定缘不耐烦地催促道。“他们两位打起来不要紧,可苦了其他人。这时候选藩王,差不多相当于选天子了,谁敢轻易选边?结果几位眼观鼻,鼻观心,都不肯发表意见。本来呢,张皇后加上那几位重臣,完全可以压制汉王。可吕震一挑起这问题,这边人心登时不齐,汉王便压不住了。”海寿重重一叹:“几方争起来不要紧,可天子遗体不能一直摆在那里呀。大家商量出一个折中的法子,由张皇后带头致奠,汉王、越王、襄宪王并排施礼,这才算把大殓流程走完。”“真有意思,这点芝麻小事也值得吵成这样?”“可不敢这么说。我大明礼仪,从无小事。任何一个细节,都关乎那张龙椅的归属,大有可争之处。这一闹,让所有人都明白过来了。于是从大殓那一天开始,没有人敢离开紫禁城,每个人都害怕只要自己一走,局势便会大变。结果怎么样呢?一大堆人就耗在钦安殿,吃喝拉撒都在左近,彼此监视掣肘。只可怜张皇后一介女流,为了不让奸人得逞,也只能咬着牙硬扛着,可太让人心疼了。”海寿擦了擦眼泪,不待吴定缘催促,又道:“古书有云:‘天子七日而殡。’大行皇帝五月二十四日去世,这一干人等硬是在宫里头守到了六月初一,着实令人钦佩……可到了出殡的时候,又冒出麻烦来了。”吴定缘的胳膊松弛了半分,他终于接近真相了。“按照礼法规矩。在出殡当日,嗣皇帝要西向而立,亲自请梓宫升龙輴。哦,对了,这个龙輴啊,就是盛放天子尸身的灵车,前面在车辕上画两条龙,后头有一根粗大的哀绳。乃是老奴在御马监的得意之作……喀喀,别勒,我继续……最关键的地方,嗣皇帝需要手挽哀绳,一边哀号一边导引,从钦安殿一直把龙輴引出午门,行至端门前。然后百官劝慰,砍断绳索,以示止哀。嗣皇帝这才停止引车,去太庙行辞祖之礼。”看得出来,海寿对这一套流程极为熟稔。他解说得很明白,如果说大殓之时,张皇后带头致奠还能含糊一下,那么到了出殡阶段,她就不合适了,谁导引龙輴灵车,则直接向天下宣示了未来皇位的归属。“这一回,汉王可算是坐不住啦,他说要为兄长挽棺出午门。张皇后说已经过了七日了,太子差不多也该回来了,等他回来再出殡不迟。在这个节骨眼上,吕震忽然又站出来了。他一脸悲恸地说刚刚家里从南京收到飞鸽传书,说太子的宝船一抵达东水关,即发生了爆炸,可能是白莲妖人所为。”讲到这段,海寿的声音开始发颤,显然也受了不小的惊吓。“这个消息一传出来,殿内登时哗然,张皇后几乎要昏倒过去。杨士奇站出来指责吕震胡说八道,吕震也不辩解,只说是家人传信。殿上诸公谁在南京没个眼线,都纷纷派人回府里,果然这几天都有类似的消息回报,只是消息都很暧昧,有说太子被当场炸死,有说太子被接进宫去,彼此抵牾,但宝船爆炸是确凿无疑的。“你说咱们大明何曾出过这种倾天大案。原本张皇后只盼着太子返回,这一下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只有杨少傅站出来,坚持说太子生死还未可知,现在议嗣未免太早。可这时候洪熙皇帝的尸身已经开始发臭了,到了非移不可的地步。张皇后想故技重施,在两个儿子之间选一个代挽,可结果还是一样,吕震非要坚持选襄宪王,搅得始终没有定论。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吩咐我们御马监的中官,把盛放梓宫的龙輴移到了午门前。“从钦安殿到午门这一段,算是宫内,我们内官推送龙輴,勉强还能解释。可从午门到端门这一段,别看就几十步,但旁边就是太庙,非得嗣皇帝来挽绳导引不可。汉王跟张皇后,这下算是彻底撕破了脸。张皇后指斥他居心叵测,窥伺大宝,汉王则骂她……呃呃,老奴不敢复述,反正就是没照顾好先皇的意思。汉王还说,太宗皇帝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交给幼儿寡母,怎能放心?他不是要皇位,只是要替兄长监国,等幼儿长大再还政。嘿,这话他自己恐怕都不信。“这帮大臣自然不干,纷纷反对。汉王又转过头去骂那些大臣,说如今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只有靠亲王训兵待命。哎呀,他这话一说,可真是把所有人给将住了。”“这话有什么问题?”“这是太宗皇帝当年起兵靖难时,写在檄文里的原话,天下皆知。这些大臣若指责他以叔叔代替侄子,等于连太宗皇帝也骂了。所以汉王这一句话,犹如护身符,一时间无人能反驳,也无人敢反驳。”海寿说到这里,不由得抬头看了看天:“朝中迟迟议论不出结果,老天爷可忍不住了。这几日本来就阴雨连绵,昨天突然下得格外大。按说几位贵人该暂去避雨,可龙輴装的是天子灵柩,出了午门,绝没有回头的道理。龙輴不走,贵人们谁敢走?这可是定夺皇位的节骨眼呀,结果……结果就都留在了原地。“开始还好,内廷准备了十几顶大罗伞,勉强够用。可谁知道雨势不断变大,到后来洪水从金水河倒灌上来。可那些贵人谁都不走,都在原地死死扛着,不肯后退半步。您说我们这些内臣怎么办?只能拼命搬东西给他们垫脚,一来二去,生生在午门前垫出了三处宽台。免得闹出皇后亲王淹死在紫禁城前的笑话……您说这都什么事儿啊。”海寿简直不用胁迫,竹筒倒豆子一般抱怨出来,可见也是憋闷太久了。“那御马监的勇士营呢?二十二卫亲军呢?三大营与五城兵马司又在做什么?”历来政争,无不是以武力为后盾。午门前居然演变成那么一番局面,周围禁军京营在其中到底扮演什么角色,很值得琢磨。海寿嘴角抖了抖,似乎有些苦涩:“他们也难哪。汉王从头到尾公开争的只是礼仪,没说要篡位,只说要监国。您也知道,汉王在军中是有威望的,只要不是公开造反,各位将领也不好介入。”讲到这里,他声音不由得压低,“再往深里说,皇后那边俩孩子都年幼,真要选个新皇上,为啥不选个熟悉的成人……呢?”说到最后,声音几不可闻。难怪连城墙都坍塌了,驻军仍旧按兵不动。看来禁军将领们是各怀心思,两不偏帮,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死死锁住紫禁城和京城九门。在宫里有了决定之前,一兵一卒都不敢擅动,以免造成误会。可禁军这种不表态,也是一种表态。看来汉王没少下功夫。吴定缘再次看向午门,这回他看得透彻多了。原来这一个难以言喻的诡局,竟是天灾、地势与诸多微妙人心彼此角抵而形成的均势。整个大明最聪明的、最凶狠的、最高贵的一群人聚在一块,盘结成一大团错综复杂的绳结,密网纠葛,渊深如海。老天爷就像是一个高明的丑角,随手拨弄几下,便向瓦子里的观众们抛出一个荒诞至极却真实无比的难题。“哎,要是太子在就好喽……”海寿哽咽起来,不停地用衣袖擦脸,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只要他在,汉王的一切举动,都将丧失正当性;只要他在,所有人都不会首鼠两端;只要他在,一切僵局都不再是僵局。“原来如此,啧,真是麻烦。”海寿听到身后的人感叹了这么一句。他不明白,这个来路不明的家伙在抱怨什么。忽然间他感觉脖颈一痛,“咕咚”一下趴到了在地上,登时昏了过去……张皇后轻轻吐出一口浑浊的气息,晃动肩膀,试图缓解一下来自头顶凤冠的压力。这顶凤冠层叠三重,前饰九条衔珠金龙,下分九羽点翠金凤,宝钿璎珞,兰叶博鬓,天下没有比这更华贵雍容的顶冠了。皇后只有在极重大的祭礼场合,才会戴上它出现在皇帝身边。张皇后从来不知道,这九龙九凤冠竟是如此沉重。她已经戴了整整一天一夜,如今感觉就像顶着一座泰山,肩颈酸疼到无以复加,令整个身躯摇摇欲坠。可她不敢摘下来哪怕一瞬。按照规矩,她应该身着丧服,而不是翟衣、凤冠这种礼冠之服。但唯有最正式、规格最高的煊赫冠服,才能高调彰显出皇后的身份,压制住对面的滔天凶焰。就像是孔雀只有在被强敌激怒时,才会亮出最漂亮的羽毛。过去的十多天里,简直如同噩梦一般。张皇后的心情从愤怒到惊慌,再一点一点滑入绝望的深渊。她已经精疲力尽,真想扑在丈夫或儿子怀里痛哭一场。可是他们一个躺在梓宫里一动不动,另外一个在遥远的南京粉身碎骨。隔着重重雨幕,汉王与汉王世子的身影有些狰狞。他们向天子和太子下了毒手,他们买通了禁军与阁臣,他们已经筹划好了一切。只要一直这么对峙着,天平便会慢慢倾斜过去。不知不觉,她的身躯朝前弯去。张皇后骤然警觉,脊背一挺,双手从两个儿子手里拔出来,去扶凤冠的两侧。现在她全凭这顶凤冠在提醒自己的身份与责任,若是它不小心坠地,张皇后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支撑住。扶好顶冠,张皇后垂下双臂,正要重新牵住两位藩王的手,却在这时听到一个声音。吱呀,吱呀,吱呀。这声音在雨幕中不甚响亮,可真切得很。张皇后的视线从汉王身上稍微挪开一点,注意到一个宦官正划着小船穿过浊水,朝着这边过来。这条运送吃食、资材的小船她已经见了很多次,只是这个宦官的身形有点陌生。不过这场对峙持续的时间太久了,宦官们轮替换班也不奇怪。张皇后把视线收了回来,把全副心神继续放在对面。可吱呀吱呀的声音,却越来越近,她又瞥了一眼,柳眉轻轻皱起。这条船怎么回事?往常它都是绕到宽台后头停泊,怎么这一次却大喇喇地越过子午中轴线,来到三座宽台与龙輴之间的水域,几乎处于最醒目的位置。别说张皇后,就连群臣和汉王都注意到这个不和谐的小墨点,纷纷交头接耳起来。这是谁划的船?如此不知分寸!张皇后十分不悦,正要开口呵斥,却见那个瘦高宦官晃晃悠悠从船头站起来,仰起脖子,用能穿透雨声的雄浑嗓门大喊了一声:“南直隶应天府捕吏吴定缘,向皇后娘娘捎来太子的口信,他还活着,很快回京!”他的嗓音没有于谦那么洪亮,用词也很粗鄙,可没人顾得上计较这些小毛病。此时即便一声炸雷在午门前响起,所有人也不会听见,因为满耳都是吴定缘后半截的话:太子还活着,很快回京。太子还活着,很快回京。太子还活着,很快回京。张皇后身子一晃,几乎一头栽倒在地;而汉王浑身一僵,四肢血脉像是瞬间凝结;至于那一班习惯先谋后动的重臣,被这句话蕴含的意义直接砸蒙在原地。整个午门广场,被这一句话摄走了所有的声音与魂魄。若不是水面上仍旧泛着无数涟漪,简直要让人错以为这是一幅不会动的工笔重彩画卷。四面八方的目光,如万箭攒射到这条小船之上。吴定缘抱胸站在船头,神情平静,如同站在秦淮河畔观望城头落日一般。他不懂朝政,也不明白宫廷角力的奥妙,更不可能解开这团乱麻但何必去解?索性一刀劈断,最简单不过。午门前的局势甭管有多复杂,吴定缘只认准一点:太子一出,一切都将迎刃而解。诸位大臣之中,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杨士奇和吕震。这一对冤家对视一眼,居然很有默契地同时站出来,大声喝道:“来者何人?”“南直隶应天府捕吏吴定缘,我不是说过了吗?”吴定缘有点无奈地回答。这个头衔令诸多大臣面面相觑。应天府?捕吏?一个未入流的卑微小吏,怎么会和太子扯上关系?这时张皇后从罗伞下冲入雨中,踉跄着扑到宽台边缘,嘶哑着嗓子追问:“太子,太子他怎么样了?”吴定缘双拳一抱,大声道:“启禀皇后娘娘,太子在南京没被炸死。如今他沿着漕河北上,明日即到京城,特派我先来报信。”“我的儿啊……”张皇后骤闻喜讯,不由得大叫一声,瘫软在宽台边上。越王和襄宪王左右拥着母亲,听说大哥无事,也按捺不住欢喜。午门前的对峙局势,开始变得混乱起来。“等一下!”吴定缘的背后,忽然响起一声如雷巨吼。他回过头去,终于与两京之谋的始作俑者直面相对。此时汉王已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他有一副极显眼的浊黄大牙,此时左右磨动着,像是要一口把吴定缘吞下去嚼碎。但喊出声的不是他,而是世子朱瞻坦。他与父亲的相貌一般无二,只是脸孔略瘦,显得很是阴鸷:“等一下!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吴定缘看向他:“太子死没死,难道你们还不清楚吗?你们从金陵到京城,可是派了不少人阻拦呢。”“血口喷人!”朱瞻坦冷笑道,“你一条不知从哪里跳出来的蕞尔狗驴,凭几句没实据的空口,就想糊弄皇后殿下与朝堂诸公吗?”吴定缘眉头一皱,“蕞尔”他不懂,“狗驴”却听得分明。这时杨士奇开口道:“你既然说是太子派来,一定带了凭证,可否取出来与我们一观。”吕震横了他一眼,恶狠狠地补了一句:“若是没有,便是欺君之罪,理该凌迟!”这时张皇后也从激动中缓了过来,她看向吴定缘没作声,显然是默认了其他几人的说辞。这人横空出世,不明来历,不拿出证据来确实难以服众。吴定缘笑了笑,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众目睽睽之下,他缓缓把手伸进怀里,取出一个油布包,里面包着一个竹鱼筒。鱼筒里一共有两封信:其中一封,乃是临行之前太子手书,内中详叙了从南京到北京的曲折经历,还有张泉的附署背书;另外一封,则是张皇后发去南京的密函。朝中大臣对朱瞻基以及张泉的书法,都不陌生;而张皇后当然更认得出自己发的密函,有这两封信相互印证,足以证明吴定缘的说辞。而只要朝中接受了太子还活着,汉王将会彻底失败。吴定缘右手高举着鱼筒,左手摇动小桨。船头推开两道涟漪,朝着张皇后的宽台划来。每一个人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被牵引到鱼筒上面,随之移动。这里面藏的东西,将决定大明的未来。小船刚刚划过半程,吴定缘心中陡然生出急切的警兆。还没等他做出反应,远处响起一声巨响,随即吴定缘的右掌被炸得血花四溅。他的右掌在南京时曾被苏荆溪刺伤,后来虽然恢复得不错,但毕竟新伤初愈。此时一枚弹丸炸入掌心,将筋络肌腱搅了个粉碎。五指无可抑制地松弛下来,那一个鱼筒朝着洪水里直直跌去。吴定缘想要去接,可根本来不及抓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落入水中,几下便失去了踪影。周围所有人同时“啊”了一声,万万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变故。吴定缘毫不犹豫,立刻扔掉船桨,不顾右手已残,整个人猛然跃入水中。洪水虽深,毕竟只是临时涨起,水中没那么多杂物。他很快便在下面摸到了一枚圆筒物事,大喜过望,可一捞出水面,却是心中一凉。只见鱼筒的盖子没了,里面灌满了浑浊的沙水。他单手无法抽取里面的东西,只得朝着宽台上奋力一扔。鱼筒划出一条弧线,径直落在了张皇后脚边。她急忙俯身捡起来,颤抖着双手朝鱼筒里看去,心下一片冰凉。那两封至关重要的信笺都是生宣写就,吸水性强,只这么一会儿工夫,便被泡成了两团糊在筒壁上的半黑纸糜,别说阅读,连从筒里取下来都难。张皇后想要把它弄出来,可又怕彻底搞坏。尖细的指头在筒口彷徨良久,始终无法下手。她瘦削的脸颊迅速褪色,上天怎么如此残忍,先给了一点希望,再残忍地在她眼前掐灭。一股磅礴怒气,从她的胸中升起:是谁敢如此大胆!在不远处,另外一条小船在洪水中飞速接近宽台。船头是一个锦袍胖子,双手抬着一把余烟袅袅的手铳,刚才那一铳即是他发出来的。这胖子感受到了皇后的怒意,施施然转过头来,放下火铳,跪倒在船头:“微臣临淄王朱瞻域,护驾来迟,罪该万死!”一听这名字,大部分人还没反应过来是谁,汉王已是喜上眉梢,大牙磨动,暗暗叫了一声好。而他身旁的世子朱瞻坦,见到鱼筒被毁先是大喜,随后发现动手的竟然是自己的五弟,那欢喜神色还没来得及收回,便与随后涌出的嫉恨撞出一片尴尬。“你护的什么驾!禁军呢?你们都在干什么?快把这个在午门之前袭击太子信使的狂徒抓起来!凌迟处死!”张皇后愤怒至极,几乎口不择言。朱瞻域不慌不忙,叩首大声道:“臣先前在漕河之上追查戕害太子的凶手,此人至为可疑。臣尾随一路到了京城,可惜晚了一步。眼见他假借太子之名,欲接近皇后殿下行刺,臣示警不及,只得举铳阻之。只要您与两位亲王无恙,臣甘受责罚。”他说得大义凛然,冠冕堂皇,一时间周围的重臣们都有些动摇。吴定缘毕竟来历不明,在鱼筒书信证实之前,谁也没法下定论他是太子一方的。朱瞻域匆忙赶来,一见疑犯靠近贵人,情急之下先发矢阻止,道理上是能解释通的。张皇后怒道:“你若生疑,为何不先射人,却去射鱼筒!”朱瞻域摇头苦笑:“臣射艺不精,有愧列祖列宗。”从朱瞻域射击的位置到吴定缘,差不多有个百步之遥,火铳射偏一点实属正常。至于怎么会恰好偏到右手鱼筒,这只能归结为巧合了。这时汉王也开口喝道:“你这个孽子,我不是教你在家读书!怎么又跑去漕河了?”有了父王垫话,朱瞻域立刻接道:“启禀父王,儿臣在乐安州听闻南京惨事,极为不安。恰好靳荣遣人送来书信,说有可疑之人在漕河活动。儿臣便自作主张,要为兄长报仇!”他演技很好,此时抬起头来,双眼居然跳动起复仇的火焰。“太子在南京遇害,他一个山东都指挥使,相隔千里,怎么轮得着他发现线索?”杨士奇站出来质疑道。“皇后殿下、父王,还有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你们难道还没想到吗?”朱瞻域抬起头来,扫视一圈。吕震不失时机地高声道:“难道……是白莲教佛母?!”白莲教发祥于山东,结结实实地造了几年反。后来虽然被朝廷压制了下去,可佛母开枝散叶,全国皆有信徒。这些重臣精于政务,对这个极为敏感,一听说是白莲教所为,顿时觉得合情合理。朱瞻域一指吴定缘:“宝船行至南京时,正是因为船上混入白莲教徒,伺机引爆火药,以致储君山崩。而这个人,极可能是白莲信徒中的护法一流,身负任务闯入午门。”他说的这些细节,与诸多大臣收到的消息几无区别,一时间连张皇后都有些动摇了。杨士奇眉头一拧,他一看吕震那张遮掩不住的得意嘴脸,便知事情一定有蹊跷。可鱼筒既毁,他着实难以回护,只好开口道:“吴定缘,你可有什么要辩白的?”吴定缘站在小船上,捂住汩汩流血的右手,任凭大雨泼浇:“太子明日即可到京,你们多等一天不就得了?”张皇后在宽台上盯着这个有些惫懒的家伙,他的眼神里没有惊慌,也没有游移,平静得好像午门前的这些变故他一点都不在乎。不知为何,她一看便知道这个人没有撒谎,这么多年了,无论宫里朝内,她还没见过如此单纯的眼神。“多等一天?”她在提出疑问,语气却像是寻求肯定似的。“是的,多等一天而已,你们可以把我关起来,等着看到底谁在撒谎。”张皇后转向其他人,杨士奇率先表示赞同。都耗了这么久,也不差这一天。其他大臣也纷纷点头,吕震却跟他唱起了反调:“这人一拿不出身份证明,二说不清白莲信徒。他说多等一日,诸位便多等一日,万一背后还有更大的阴谋,我等可就是帮凶了。”“你怎么知道他是?”“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吕震提高了嗓门,“白莲教徒,个个悍不畏死。我来问你,倘若他们在京城欲做一件大事,只欠一日便可布完局面,送一个死士过来拖延出殡。出了事你能负责?”两边眼看又要吵起来,这时朱瞻域又开口道:“以臣之见,这一天必是白莲教拖延之策。”汉王佯骂道:“冲撞御前的罪过还没算清楚,谁让你开口!”吕震不失时机接过去:“你为何这么说?可是有什么证据?”朱瞻域把船划到三个宽台的中心点,四方拜了一圈,盯着吴定缘大声道:“因为太子确凿已然身亡,所以他说太子明日返京,必是别有所图,不可中了奸贼的圈套!”杨士奇冷笑道:“他说太子归京没证据,你说太子身亡,可有确实证据?”“宝船爆炸,东宫全员身死,诸位贵人府上不也都收到消息了吗?”“那些消息彼此矛盾,有说太子被炸死的,又有说太子回皇城的,一片混乱。你凭什么说太子确凿身亡?我要的是直接证据,不是道听途说!”杨士奇豁出去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无论如何也得咬定太子没死,否则局面将不可翻覆。可他看向朱瞻域时,却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一丝得意,仿佛早就在等着自己这句质疑。他暗叫不好,还未想该如何反应,朱瞻域从怀里拿出了一块物事。这物事乃是一块青莲云形玉佩,小孩巴掌大小,上镌“惟精惟一”。不过在大雨淋漓之中,大家隔得太远,看不清楚细节。朱瞻域高举着这一块玉佩,划着小船接近张皇后所在的宽台。当经过吴定缘身边时,朱瞻域得意地瞥了他一眼,然后把玉佩恭敬地交给张皇后。张皇后一拿到玉佩,下巴便哆嗦起来。不是因为不熟悉,是太熟悉了。这一块“惟精惟一”玉佩,乃是朱棣北征时赐给皇太孙朱瞻基的,寓劝勉向学之意。朱瞻基将其贴身挂着,从不离开。无论宫中朝外,都很清楚这玉佩来历。张皇后一上手,便能判断出绝非赝品。远处诸位大臣虽然见不到细节,但看到张皇后的反应,无不面色大变。这块玉佩,此时却落在朱瞻域手里,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难道……太子是真的死了?在场众人闪过同一个念头。杨士奇一振袍角,急声道:“光是一枚玉佩,如何能证明太子安危?或是失落了也说不定!”他拿眼光去看张皇后,却见她瘦弱的身躯晃了几晃,直挺挺地向后仰倒过去。那一顶华贵雍容的九龙九凤冠,从她的头顶滑落,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珠钿登时四处散落。凤冠这一摔,牵着杨士奇的心意也猛猛一坠。张皇后是洪熙皇帝这一系的中流砥柱,若她就此倒下,这边将再无能与汉王抗衡之人。杨士奇舔了舔干涩的唇角,还要昂头继续抗辩:“这玉佩到底是什么来路!”可这话的声音,连他自己都感觉中气不足。吕震得意地瞥了杨士奇一眼,去问朱瞻域:“杨少傅的疑问也有道理,你从哪里得来这物事的?”“这是五月二十二日在淮安一个白莲教徒身上搜检而来,臣知道是太子之物,这才急忙送来京城。”汉王喝道:“畜生,怎么走得这么慢!为何不早送来!”朱瞻域跪倒在地,放声大哭:“儿臣因为调查真凶,一路被白莲教徒追杀,几乎九死一生。全靠靳都指挥使拨来一支兵马,把儿臣一路护送到京城,不想还是没赶上为先皇送终。”在场之人,心头无不大震。不是被汉王家五公子的孝心感动,是因为这番话里透露出来的惊人信息:靳荣的山东兵,竟然到了京城了?朝中原来保持大体平静,是因为诸卫禁军严守中立,汉王与张皇后都停留在礼法争执上。但靳荣麾下的山东卫所兵,可是铁杆的汉王旧部,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京城,这意味可大了。想当年靖难之役的一开场,建文密旨给北平布政使张昺、都指挥使谢贵,让他们前往燕王府邸,逮捕朱棣。当时谢、张二人明明掌握着北平明军主力,没想到朱棣早早集结了八百私兵,一待二人进府便一举扑杀。可见有一支自己能掌握的武装力量,是多么重要。汉王会不会故技重演,用这支力量把忠于前朝的大臣们也杀死在午门之前?谁也不好说。太子玉佩的出现,张皇后的晕倒,如今再加上山东兵进京的消息,让午门前的均势彻底被打破。仿佛被人事所感应似的,一阵剧烈的狂风突然吹过紫禁城,掀飞了所有的罗伞,甚至让飘摇的雨势顺着风向扭转,如同一条矫矫水龙浮现于皇城之上。所有人都狼狈地抬起手去遮挡,所有人都强烈地感应到,这天,要变了……朱瞻域跪在雨里,双手却不自觉地前撑支起,心中豪气横生。这一番局面,乃是凭他一己之力翻转过来的,说是一举定鼎也不为过。而反观他那位兄长,只会紧跟着父王,无所作为,怎么有脸做世子?做太子?朱瞻域微微抬起头来,与朱瞻坦四目相对,后者怨毒深刻,前者却露出一丝无上的快意,甚至还有一丝怜悯。汉王对于自己两个儿子的心态毫无知觉,他整个人正处于一种极度的亢奋状态中。经年的隐忍,横跨两京的漫长筹谋,这一切终于接近尾声。中间虽诸多波折,但毕竟他才是笑到最后的人。汉王磨动牙齿,松了松乌角腰带,露出素袍下的一抹赤色来。这是最后一次穿它了,接下来,就可以换上明黄颜色了。这时吕震的声音,从风雨声中传了出来:“天色有变,大行皇帝得尽快出殡才成!”他虽然没指明让谁挽车,但答案是明摆着的。汉王傲然望向那边,两位小藩王趴在晕倒的母亲身边,正嘤嘤地哭着。没了张皇后站出来,这两个孩子什么也做不了。至于那一群大臣,他们更没资格再来质疑。引龙輴,挽哀绳,舍我取谁?普天之下,还有谁有资格跟我一争?朱瞻域恰到好处地把小船开过来,载上汉王。朱瞻坦也想跟过去,汉王却淡淡道:“你在这里等着。”朱瞻坦一怔,朱瞻域已经把船划开了。小船晃晃悠悠,朝着停放龙輴的那一座宽台游去。汉王在船头挺直了身躯,睥睨四方,每近龙輴一分,身上的威压感便汹涌一分。为了不让洪水淹没棺椁,海寿他们带人在龙輴下面堆了好多砖石木架,堆得犹如一座小山。小船停靠在了宽台边缘,朱瞻域知道父亲需要独享这一段美妙的时光,便留在了船上没动。汉王从船上走下来,下意识仰头望去一眼。山顶上那一具暗黄色的帝王棺椁近在咫尺,“大行皇帝梓宫”的铭旌在高高招展,甚至可以看清侧面那金丝楠木特有的细致纹理,何其华贵!但无论多么华贵,它终究是给死人用的囚笼。盖子与棺身之间那一条薄薄的缝隙,是谁也无法逾越的天堑。“兄长,我给你亲自送去陵寝,那把椅子,就给我吧!”汉王喃喃自语了一句,抬步朝着山顶缓缓走去。现在他要做的,就是牵起棺椁后的哀绳,导引龙輴出得端门,再去太庙辞祖,帝位归属便无可动摇。他走到龙輴前,低头去寻找那根哀绳。这是一根浸了蓖麻油的五股藤绞绳,中间还编入一股白线。绳子末端拴在马车的尾部,像一条蜕皮的蛇松散地盘在车底下,绳头延伸到另外一端。若在平时,应该有内官把绳头递过来。不过如今情况特殊。汉王便猫下腰,亲自去捡那边的绳头。可他伸手即将碰到哀绳的时候,忽然发现一只皂纹翘头靴子正踩住绳子。龙輴旁边还有人?汉王心中一惊,再要抬眼看去,那靴子已飞起一脚,恶狠狠地踹在了他胸口上。这一脚力度奇大,汉王顿觉呼吸一窒,身子朝后仰倒下去。这座小山搭得仓促,坡度很陡,他这一仰倒,直接滚落到了宽台边缘,嘴巴狠狠撞在一处凸角。留在船上的朱瞻域吓了一跳,他急忙跳下船去搀父王。汉王狼狈地爬起身来,摸了摸满是鲜血的嘴边,手里竟多了两枚断裂的门牙。曾经有相师说,他这一对骈齿是圣贤之相,比如孔子就是这样的。而现在,这对他引以为豪的骈齿,居然被生生磕断了,到底是谁?胆敢对大明天子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父子俩恼怒地朝上头看去,只见一个瘦高的影子站在龙輴车顶,叉开两腿,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们。他的右手垂下来,手掌处还滴着鲜血,一滴滴都洒在棺椁之上。“吴定缘?!”朱瞻域吼道。刚才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张皇后那里,没料到这个小贼居然偷偷跑到龙輴这里了,打了汉王一个措手不及。“这人到底什么来头?太子阴养的死士?”汉王疑道。朱瞻域摇头道:“确实只是应天府的一个小捕快,不过太子没死,与他大有干系。”他一边说着,一边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吴定缘这个家伙,到底想做什么?大局已定,连张皇后都没办法,他一个小捕快还指望有机会翻盘?难道他在拖延时间,等太子赶到?朱瞻域更加奇怪,且不说他已派出两股青州旗军精锐,在京津之间拦截围堵。就算太子运气逆天逃过追杀,他也绝等不到。周围那么多禁军,几个呼吸之间便可以把他剁成一堆肉泥。如此垂死挣扎,意义何在?从吴定缘的表情上,朱瞻域看不出答案。他也不多想,直接从船上抄起那把手铳,填药装丸,动作十分麻利。刚才对准的是右手,这一次该瞄准的是心脏了。早点弄死这只苍蝇,不要再耽误父王夺位了。这个距离,绝不会射偏。吴定缘也看到了朱瞻域的举动,他淡定地伸出仅存的左手,在半空轻轻紧握,然后做出了一个简单的动作。他抬起长腿,对着龙輴的车厢用力一踹。龙輴乃是移灵专用,所以四边车厢不需要似寻常大车那样加固,仅仅只是用榫卯卡住几条雕花挡板。被吴定缘这么一踹,雕花挡板应声而碎。这座宽台的坡度很陡,龙輴车在顶端摆成一个倾斜的角度,只是车轮被轫石挡住。此时挡板没了,搁在车上头的楠木棺材登时失去约束,从车厢徐徐滑出。这是大行皇帝出殡用的龙棺,不是陵寝里用的那种真正的棺椁,但也得有两三百斤。这么沉重的一尊重物,靠着自身重量朝下方隆隆地滑去,好似一条从干船坞下水的大舟。朱瞻域本来已瞄准了吴定缘,一见此物泰山压顶般朝他们父子撞来,吓得面无人色,赶紧收起火铳,抱着汉王朝旁边的小船上倒去。只是一瞬间的交错,盛殓着洪熙皇帝遗体的龙棺与汉王擦肩而过,呼啸着砸入水面。一时间,午门前诸多贵人心中俱是激起了巨大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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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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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谁也不曾预料到的发展。没有人想到,吴定缘居然像泼皮一样,侮辱大行皇帝的梓宫;更没人明白,事到如今,他这么做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即使是单纯想泄愤,也犯不上跟洪熙较劲啊!汉王和朱瞻域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来,看到那具金丝楠木棺材在水面几番上下,最终居然稳稳地浮起来了毕竟此时午门前的洪水深度有增无减,给中空棺材提供了足够的浮力。朱瞻域知道吴定缘想做什么。几百斤的大木棺,如果真的正面撞中两人,就算不死也得筋骨寸断。想到这里,他居然有些佩服这小捕吏,那家伙在穷途末路之际,居然还能想出这么一个翻盘的杀招,着实厉害。可惜呀,我见机比你更快,抱着父王避开了这最后的反击。气数使然,得天独眷,这大势可不是你一个小蝼蚁能撼动的。朱瞻域带着怜悯朝山顶望去,可却没看到吴定缘的身影。他怔了怔,急忙移动视线,却见到那个瘦高的影子飞速冲下宽台,高高跃起,然后……然后竟跳到了龙棺之上!只见他双足一踏上去,宽阔的龙棺在水里左右摆动几分,并无倾覆之状。吴定缘站稳之后,左手往上一拽,将那根写着“大行皇帝梓宫”的铭旌从棺旁拔起来,手腕一转,倒插入水中,斜撑一推,龙棺居然就这么晃晃悠悠地朝着端门方向浮去。他,他居然把天子的棺椁当成了一条船!午门前的人都被这一幅荒诞画面惊到说不出话来。一干重臣不消说,就连城头门口的禁军们与宦官们都瞠目结舌,不知所措。得是多么胆大妄为的狂徒,才能想出拿天子棺椁充作洪水之舟,何况洪熙的遗体还在里面啊!这等僭越,只怕将那混蛋凌迟个十次八次都不够。全场唯一没动的只有杨士奇和朱瞻域。杨士奇正在凝神细思,吴定缘既然是太子的人,做这种侮辱洪熙的举动意义何在?难道说还别有深意?但这棺材漂得如此之慢,只要几个弓手攒射过去,便可以轻易解决上面的人。以杨士奇所掌握的信息,实在想不出吴定缘还有什么反击的手段。至于朱瞻域,他已经放弃去揣摩对方的动机。何必呢?他是屡屡出人意料,可又如何呢?只是困兽犹斗,做点无谓的挣扎罢了。人会去揣测蝼蚁的思维吗?不会,只会一脚踩死。这时身旁的汉王,发出一声恼怒的低吼。他忽然发现一件尴尬的事情。坡顶的龙已然是空的了,龙棺被吴定缘踩在脚下,这让他没办法完成最重要的礼仪环节导引梓宫。不完成这个环节,则名不正,名不正则言不顺:上一任皇帝的遗体在你眼皮底下跑了,你怎么好意思继位?汉王胸口一阵烦闷,他距帝位只有一步之遥,这只蝼蚁为何还不肯放弃?还要给本王添堵?有什么意义吗?他扬眉戟指,对朱瞻域喝道:“老五!快把这个狗杂种干掉!”朱瞻域“嗯”了一声,重新抄起火铳。父王登基的事,已经耽搁太久了,尽快让事情回到正轨吧。他抬起铳口,对准了远方那个越漂越远的瘦高身影。就在他扣动扳机的前一个瞬间,那身影又动了。朱瞻域虽然打定主意不去揣测,可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他整个人又一次呆住了。只见吴定缘换了已废的右手扶住铭旌杆子,用左手“刺啦”一声扯掉了外袍,露出两块木牌来。这两块木牌分别绑在他的前心与后心,牢牢护住胸膛与脊背。这是两块栗木牌位,周饰金龙,下衬云霭,俱长一尺二寸、宽四寸,上面用青字分别写着:“太祖开天行道肇纪立极大圣至神仁文义武俊德成功高皇帝之神主”“太宗启天弘道高明肇运圣武神功纯仁至孝文皇帝之神主”。午门前响起了一片惊讶的喊叫声。这是供奉在太庙里的洪武与永乐神主牌啊!大明至今已历四帝。其中建文帝未列统绪,洪熙帝新死未祀,如今供奉在太庙里的只有洪武和永乐两块牌位。这个混蛋……他是什么时候去太庙偷走这两样东西的?!朱瞻域实在无法抑制自己的震惊,手腕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怎么回事!快射啊!”汉王催促道。朱瞻域眯起眼睛,再度瞄准。可他突然感受到侧面传来一股恶意的注视,他微微偏头,看到自己的二哥正盯着自己,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一段往事,蓦地浮上心头。曹魏之时,曹髦不满司马氏专权,驱车率领宫人反抗,却被太子舍人成济用长戈上前刺死。司马昭随后宣布成济弑君,要诛其三族。成济兄弟不服,光着身子爬到宫殿顶上痛骂,被乱箭射死。眼前这两块神主牌位,乃是太祖与太宗的安神奉享之地,视同御身。如果自己一铳射中,就算有万般理由,也免不了弑君之罪。到了那个时候,只怕二哥就是司马昭,自己则是成济。朱瞻域思忖片刻,放下火铳,对汉王道:“父亲,对面是神主牌啊……怎么射?”汉王先是一怔,旋即有些气恼。老五这小子,真是小聪明!他若什么都不问,直接开铳,射也便射了,事后给个赦免便罢。现在他大声问太祖和太宗的神主牌能不能射,难道我还能回答说能射?“你看清楚了?”汉王不甘心,又问了一句。朱瞻域道:“看得很清楚,一定是那奸贼从太庙里偷出来的。”汉王压抑住胸中的怒火,一甩袖子,沉声道:“还不快追上去!看看他到底想干吗!”除了这一对父子之外,其他人也都看到了这两块牌位。直到这时,他们才明白吴定缘的真正意图:他竟想借着这股洪流之势,把天子龙棺运出宫去。这两块神主牌位带在身上,就是两块最好的护身符,没人敢上前干扰。这听起来实在匪夷所思,可又真切地在眼前发生着。龙輴是停灵之所,龙棺是出殡之具,无论是谁与谁斗,都是围绕着礼法来争,断然不会冒出半点亵渎念头。只有当一个人对皇室毫无敬畏之心,才能用如此天马行空的手段来打破僵局。只见那个小捕吏一边在奋力划动,一边还在嘴里念诵着什么。任何一个把视线投在那瘦高身影上的人,都忍不住生出疑问:难道他念的是什么白莲教的搬运神咒?“真是麻烦死了……”吴定缘深吸一口气,不断地抱怨道。他的右手已经彻底废了,剧痛一直延伸到肩部,他只能换成左手握住铭旌杆子,一下一下地朝前划去。这尊龙棺毕竟不是木舟,在水里不太容易驾驭。好在洪水是从内金水河漫出,汇聚到午门之后,再向着端门以及更南方的承天门流去,他不用费太多力气,只要稍微控制一下棺材的走向,便能顺着水流方向前行。耳边响起风声、雨声,还有各种叫喊声与脚步声。吴定缘转动脖颈,看到在午门城楼之上、左右步廊之间、社稷坛的围墙上缘,都聚满了禁军锐士,一把把强弓劲弩对准了他。这些人在汉王与张皇后的对峙中不敢造次,对付一个小人物却毫无压力。只消一声命令,吴定缘就会被射成刺猬。可他前心与后背的两块神主牌位,以及脚下的棺材,却营造出一种无形的肃杀气场。大明迄今为止除了建文的三位帝王,居然在这个小人物身边聚齐了,令得百兵辟易,强敌束手,谁也不敢靠近分毫。这一路上因为洪水的缘故,城门都未及关闭。这一条棺舟迎着风雨,顺洪而走,先越过端门,再至承天门。在重兵环伺之下,吴定缘却像一位野渡的悠闲艄公,举竿不疾不徐地划动着。只见两侧朱红色墙垣不断后退,他衣袂飘飘,胜似闲庭信步。一过承天门,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眼前一条横着的是长安宽街,对面一条平整如砥的纵道,从承天门一直延伸到南方的大明门,两侧皆是通脊连檐的千步回廊。这里是皇城外围,百官衙署所在,不过这会儿淹得比午门还厉害,大水已漫过城门一半,放眼一看,御街南北尽是波涛滚滚。视野一开,吴定缘挺起胸膛,心中陡然生出一阵快意。从古至今,有几人能划着天子的灵柩纵穿皇城?这可是花多少钞银都换不来的享受。只怕瓦子里最好的说书先生,这么写也会被骂瞎编吧?他摸了摸胸前的栗木牌位,这么近看,也不过是块漆了金粉的木板罢了,居然把满朝文武震慑得不敢靠近,荆溪她可真是神机妙算。这是临行之前,苏荆溪特意交代的。她虽不知京城虚实,但以吴定缘的行事风格,一定会闹得满城风雨,便建议说如有机会,设法弄到太庙里的神主牌位,扛起它来,便可以横行无忌了。其实只要对手有哪怕一个勇于牺牲的,这计策也无法奏效。但正如汪极所说,整个两京之谋的各方势力是靠利益捏合在一块的。这样的一个组织,人人皆为自己,天然就要互相算计与提防。苏荆溪设下的这一计策,正点中了他们的弱点。“这可不是我的发明,而是你父亲的故智。”苏荆溪交代完之后,这样说。吴定缘开始时不明就里,后来半路上问了昨叶何才知道。当年朱棣攻打济南城,携来了数门大炮,铁铉便在城头画了朱元璋的大像,还在每一处垛口高举神主牌位。结果朱棣不敢再轰击,这才给了铁铉可乘之机,解了济南之围。二十五年之后,铁铉的儿子又一次高高扛起了朱家神位,还是为了守护朱家皇帝,还是要去对抗欲要篡位的朱家宗室。时光的洪流,打了一个轮转居然又回到了原地,不能不让人感慨命运之奇。只是这一次的结果,一定不会重演当年!吴定缘咬住嘴唇,左手用力一摆,整条龙棺朝着东方转了个弯,浮上了一片汪洋的御街。也许是刚才的一阵狂风吹散了铅云的缘故,肆虐了数日的雨势缓缓开始收住了。只是洪水蓄积太盛,想要水退还得有个半天。汉王以及诸位重臣根本等不得,他们纷纷踏上从南海、中海以及内苑湖中调来的游舟,拼命朝着承天门追赶过去。至于禁军、随从以及内廷的宦官们,要么跳进水里奋力往外游,要么留在原地一筹莫展,甚至有人试着攀上墙头,要利用通脊朝前跑去。杨士奇没有离开,他先喊住几个没头苍蝇一样的小宦官,让他们去到张皇后所在的宽台。一位略通医道的宦官帮皇后号了一下脉,表示暂无大碍。杨士奇松了一口气,让他们把她与两位藩王接回后宫,好好休息。安排完这些,杨士奇才去问周围的人,外面什么情况。一名禁军守卫告诉他,那个挟持了天子棺椁和神主牌位的奸贼,已经冲到了御街之上,朝着东边漂去了。“东边?”杨士奇隐隐捕捉到了什么。吴定缘的这一连串举动,可谓天马行空、不拘一格,竟被他硬生生砸破了僵局,固然令人赞叹,可目的呢?以这人表现出的缜密与决断,绝不会只是单纯泄愤。现在他居然驾着龙棺借水东去,御街东边有什么地方他非去不可?杨士奇在京城为官多年,对城中地理十分熟稔。他心中暗过了一遍京城舆图,猛然醒悟。在京城东南角有一处东便门,外有大通桥。桥下有一个巨大的转运码头,承接大通河,绵延到通县高丽营与白河连通,直去天津卫。这一段河道称为白漕、北运河,是漕河的终点。其实这条河原本的终点,是在北方的积水潭,与昌平的白浮泉水联通。只因永乐陵寝选在了昌平天寿山,不能再借水怕惊扰龙脉,所以如今积水潭的漕运已废,城内御河变成了像内秦淮一样的风景游玩之地,漕运码头遂东移至大通桥处。吴定缘曾经提过,太子正在赶回京城的路上。以常理度之,走漕路是最快的办法。若他所言不虚,太子应该是在东便门外大通桥下船。难道说……吴定缘竟想驾着龙棺去东便门迎太子吗?这想法简直荒唐!可杨士奇思来想去,竟无第二种可能。无论汉王、张皇后还是一朝重臣,都陷入了惯性思维:谁去导引龙輴龙棺,谁就是嗣皇帝。只有吴定缘来了一招釜底抽薪,太子不来就龙棺,那就让龙棺去就太子。大胆、精妙,而且亵渎。这是杨士奇对这个计划的评价。无论如何,只要能阻止汉王的计划,就是一个好计划。杨士奇正想办法如何突破大水阻挠,也赶去东便门,却不防突然有人偷偷拽了一下他的衣袍……杨士奇能想通的事,朱瞻域也能想通。他此时拼命摇动船橹,胖胖的脸颊上汗水肆流。小舟迅速游出端门,前方是高大的承天门城楼。这条路汉王走过无数次,但乘船还是头一回。“你是说,他是想去东便门迎接太子?”汉王沉声问道。“正是。太子从南京一路赶来,都是沿漕河北行。东便门是千里漕河的终点,乃是必经之处。吴定缘一定是朝那边去了。”汉王抬起手来,用一方金丝手帕擦去嘴边的血迹。牙齿断折的痛楚,从嘴里一阵阵传来,搅动得他的心神愈加烦躁。这么长时间的精心筹谋,只差一步即可达成,千算万算,却偏偏横生出这种枝节!他并不怕吴定缘逃走,但如果外围还有一个急速赶来的太子,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你不是说,派了人去追杀吗?”尽管船上没有别人,可汉王还是压低了声音。因为他们正顺着水流穿过承天门黑漆漆的门洞。暗无天日之地,最宜私语密谋。朱瞻域道:“太子乘坐海落船过了阁上闸之后,我一直派了精骑沿路追踪,亲眼见它过了天津卫。现在青州旗军一分为三,以廊坊为轴前后堵截,层层设防。太子身边只有一个张泉,绝无突破可能,请父王宽心。”“当初唐赛儿也说在南京干掉太子,绝无幸免可能!你去淮安接手,也说太子绝无北上可能!”汉王的愤怒在嗓子里滚动,“可瞧瞧你们搞出的这个局面!”朱瞻域道:“行百里者半九十。已经做到这个地步,父王您不可被一个小人物乱了心神。”汉王沉默片刻,把手帕揣回袖子里,一屁股坐到船头。毕竟也是快五十的人了,之前旷日持久的对峙,同样令他身心俱疲。小舟恰好行至门洞中间,让汉王的面孔笼罩在一片浓重的阴影之中。“瞻域,你刚才怎么不等瞻坦上船就划开了?”“儿臣怕吴定缘跑掉,一时心急……”“这门洞里只有你我父子二人,连篡位谋弑之事都能谈,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汉王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跟瞻坦互别苗头,不肯相让,这也是人之常情。可如今大事未定,一家人还是不要互相算计了。”他一改午门前的霸气,多了几分老父亲的絮叨与无奈。朱瞻域摇橹的动作没有变化:“世子之位,只有一个;太子之位,也只有一个。”“你这是在责怪我偏心吗?”“不,长幼有序,二哥做世子我并没什么怨言,乖乖做个临淄王也不错。怪只怪父王您给了我这个乾坤变易的机会,让我看到了一线天机。人心一动,便回不去了。”说到这里,朱瞻域忽然笑起来,“皇爷爷原来何尝不是打算终老于燕藩,建文帝削藩,让他有了机会,只好争上一争;父王您若不是得了那药方,不也就死心塌地做个藩王了吗?一个人若是见到机会,又怎会不动心呢?”听了这一番议论,汉王一时哑然。朱瞻域道:“父王您对我恩重如山,儿臣自当倾力辅佐,绝无二话。但这兄弟相争之事,相信您比我熟,是怎么也避免不了的。儿臣不求父王偏袒,只要择其贤者而用之便是。”汉王沉默良久,忽然道:“你还记得你七岁那年,我带着你去神机营里玩吗?”“记得,那营垒里有许多大炮小铳,我可喜欢了。从那时候起,儿臣对这火器就着了迷。”“咳,你可不知道。那次去完,我可是挨了父皇好一通训斥。一班大臣说我交接京营,私窥火器,是居心叵测,纷纷弹劾。可我真的没那种心思,单纯只是想让你高兴一下罢了。一个做爹的带孩子去玩,有什么不对呢?不只是你,还有瞻圻、瞻坦、瞻垐……我希望你们都开开心心的,可每次带出去玩,总有人盯着咱们父子,找各种理由弹劾,变着法往谋篡上靠。”汉王顿了顿:“这些事,原本我是不在乎的,债多了不愁。可这一次,有大臣坚持要连你一起责罚,说小小年纪便摆弄不祥之器,非是宗室之福。我跑到宫里头大吵大闹,拼了自己被罚闭府三月不出,总算把你的责罚给免了。”朱瞻域划着船,眼神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那一次之后,我忽然害怕了。父皇在的时候还好,若父皇不在了呢?我大哥是个妇人心肠,耳根子太软,群臣一起哄,让我怎么办?我若出了事,你们这些孩子怎么办?你们那会儿年纪小,可不知道你爹我在京城过的什么日子。天天被言官们抨击桀骜暴戾,京城茶馆里日日讲我野心勃勃的段子,连篡位的理由,他们都帮我想好了谁让我是老二呢,谁让我靖难的时候拿下的功劳多呢?说来说去,连我自己都信了,嘿嘿。”“父王……”汉王重新站起身来,拍了拍朱瞻域的肩膀,难得露出温柔:“后来我想明白了,带着儿子尽情出游这种事,别人可以,独我不成。我既然在这个位置,就该承受这种命运。人哪,就得认清自己到底是谁,才知道该做什么事。你说得对,既然见了一线天机,就该争上一争。为父如此,你也是!”说话间,小舟驶出了承天门,外头天光乍亮,让两个人都眯起眼睛来。虽然此时天雨收敛,可御街上的大水却依旧未退。有阳光从逐渐散开的铅云间隙透下来,映得水面微泛白光。一直到这时,北京城才算是显现出雄壮峥嵘的一面。远远地,汉王父子看到一具棺材和一个人,正朝着东边漂去,速度居然还不慢。眼看就要离开皇城范围,进入东长安街。从承天门沿长安街向东半里之外,是一条厚实的宫墙。在东皇城根开有一道东安门,内外即是皇城与外城的分界。因为大水的缘故,东安门也是中门大开,以方便迅速排掉御街积水。吴定缘前后贴着神主牌,守军根本不敢靠近,门又关不上,只能任由他穿行过去。“这些京营的人,个个都想明哲保身,居然就这么把他放过去了!”汉王恨恨道。当然,他明白,能争取到这些人保持中立已是最好的结果。汉王回头看看,诸多袍色不一的官员、内官、禁军们在水面上各显神通,乱哄哄地跟着过来天子灵柩在眼前被人劫走,他们哪敢不跟上来?但也别指望那些家伙去冲锋陷阵。“其实父王您还有一支力量可用。”朱瞻域道。朱瞻域赶到京城时,带进城里一支青州旗军。这支队伍是靳荣的铁杆心腹,一心要置吴定缘于死地,即使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让他们去动手,是不会顾忌神主牌的。“他们在什么位置?”“我们是从崇文门进来的,没料到会有这么大雨,不利大部队行进。所以让他们去了东江米巷附近的台基厂待命。”台基厂在皇城东南偏南的位置,是修建紫禁城时堆放柴草的地方,为了防潮,地势修得很高。汉王想了想,说:“正好,让他们迅速北上,无论如何也得给拦下来!”按说外军进城是犯大忌讳的,但现在出了这档子事,他们只要打起“追回梓宫”的旗号,足以师出有名。朱瞻域当即下船,跳上另外一艘朝台基厂飞速赶去。朱瞻坦则气喘吁吁地跟上来,拿起摇橹,做了个全力划动的姿态。汉王看了世子一眼,一言不发,只是做了个尽快的手势。朱瞻坦一心想挽回之前的失分,所以划得十分卖力。汉王的小船飞速切开洪水,箭一般追过去。汉王身后那一支古怪的混合队伍也不敢怠慢,紧随其后,不少人心里面想的是,我这不是追随汉王,我这是为了抢回大行皇帝的灵柩。他们借着滔滔水势,很快便冲出东安门。一过宫墙,御街两侧不再是高大巍峨的殿阁楼台,而是一块块被胡同分割开来的四合院民房。它们同样也被泡在水里,倾斜的灰色瓦顶上站满了人。汉王无心去管这些贱民,一心盯着船头。以这个速度的话,不出数刻,便能追上那具笨重的棺材。到时候就算众人不敢动手,只要一拥而上把吴定缘团团围住,也能解决问题。朱瞻坦身体有点虚,才划了几十下便有些气喘吁吁,船速缓缓慢了下来。汉王大为不悦,这孩子,这点卖力气的事情都做不好!他正要开口训斥,朱瞻坦却猛然伸直了手臂,惊讶地朝远方指去。汉王顺着儿子的方向看去,不由得眉头一皱。几百步之外的御街大概位于贡院南边被一条长长的高墙拦腰截断。这高墙并不是笔直的一条线,而是斜斜从西至东拉成一条不规则的曲线,把北边的贡院、南边的羊毛胡同都囊括进去,将皇城与大部分东城区域分割开来。如果再观察仔细一点的话,会发现它更像是一道上窄下粗的堤坝,构成主体的不是青砖方石,而是一大堆垃圾土垒、石块、破旗、门板、推车、箱笥、家具,什么都有,甚至夹杂着花花绿绿的被褥,好似乞丐一般。但这么一道匆忙搭建起来的堤坝,布置却颇有章法,充分利用了各种材料的堆叠特性与地势,稳稳地把御街西边汹涌的洪水挡住,不让它继续向东边蔓延。在这条长长的堤坝之上,无数人头攒动。男女老少都有,衣衫褴褛。他们都浑身湿漉漉地扛着长短工具,紧盯着身前不停冲击崖岸的洪水,就好像边关之上的忠诚守军一样。这景象既古怪又蔚为壮观。“这是什么?”即使是见多识广的汉王,也愣住了。“昨天白天我从这里走过,肯定还没有。”朱瞻坦不太确定地说,难道这玩意是一夜之间建起来的?但此时更重要的是,吴定缘驾着那棺材,已经抵达了堤坝边缘。龙棺的形制是平底微翘,边缘平滑,这时候水位又高,借着水势它一下子冲上坝顶。站在棺材上的那个瘦长身影似乎张望了一下,然后一挥手,周围立刻有好几个人跑过来帮着搬运推动。几下工夫,洪熙皇帝的龙棺便被推下另外一侧,暂时从视野里消失了。“混蛋!”汉王勃然大怒。这些贱民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公然协助反贼搬运龙棺。他催促朱瞻坦加快速度,可惜小船的船头太直,没法一口气越过堤坝,船头一触坝面,就不得不停了下来。朱瞻坦不待父王吩咐,破口大骂道:“狗东西,竟然截阻御道,还不快给我扒开!”堤坝上那些百姓听到这喊声,都露出畏惧之色,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动,不约而同把视线投向人群中一个中年人。这中年人赤裸着上身,一脸疲色,神色却沉稳得很。他几步走上堤坝,对水中一抱拳:“启禀贵人,这堤不能扒,一扒开,整个皇城蓄积的洪水,便会席卷整个东城,届时这半城百姓可就全完了。”“你算哪根葱!在这里聒噪!”“在下周德文,大兴半边店的厢长。”周德文坦然道。朱瞻坦怒极反笑:“好一个大兴厢长,你跑来东城筑墙,是什么居心!”没想到周德文非但没有畏缩,反而环顾四周,振声回道:“好教贵人知。淫雨连绵数日,连城垣都泡塌了百丈有余,百姓房屋、庐舍、廊铺被淹没倾倒的更是不计其数。多少人流离失所,家中席卷一空,多少人被困屋顶,无处可逃。可朝廷却并无一兵一卒救灾抢险,并无一官一吏出面赈济安抚。我等小民只好自救图存,还望贵人谅解。”他这一席话说完,引得周围一连片的叹息声,堤坝上数千人都不由自主地点头。朱瞻坦呆了呆,原来这道堤坝竟是阖城居民连夜修建起来的。怪不得修坝的材料极为庞杂,想必都是各家捐献的物事。这些人为了保住自家产业,自然无不尽心。“父王,他们也是为了活命……”朱瞻坦有点犹豫地转过头来,汉王却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这个猪……不对,狗脑子!也不仔细想想,昨晚那么大的雨,这个周德文居然能动员起城内数千百姓,这是一个厢长能做到的吗?你问问三大营能不能做到?!工部能不能做到?!”朱瞻坦如梦初醒,再看向周德文,眼神里已全是警惕。他猛然从船头跳上堤坝,从一个老妇手里夺过耙子,左右一瞪眼:“快给我扒开!否则全以谋反罪论处!”周德文强硬地冲到他面前:“你这一扒,可知道得伤到多少人命?”朱瞻坦犹豫片刻,回头一看到汉王的眼神,心中一横,咬牙用耙子往下一刨。“住手!”这不是周德文喊的,而是旁边几百人齐声大吼,其声如雷,震得天空铅云都一抖。朱瞻坦手里一哆嗦,耙子登时扑通掉进水里。他再一抬头,看到无数充满杀意的眼神朝自己射过来,吓得转身要逃回船上。刚才那老妇一把扯住他右腿,旁边又冲出三四个汉子,抓手的,抱腰的,竟把堂堂汉王世子压在了堤坝上缘的缺口处,好似一口袋填充物。汉王怒极,正要上前解救,可迈出步的一瞬间却突然打了一个寒战。他久经战阵,北边打过鞑子,江淮干过南军。刚才那一瞬间,他分明感受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凌厉杀气。尽管对面是一群羸弱百姓,只有一道脆弱不堪的烂墙,但那种拼死一搏的决绝锋芒,绝不逊于他在战场上遭遇的任何强敌。“他们真的打算跟朝廷决一死战?”汉王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可却无法说服自己这绝不会发生。说实话,自从他目睹吴定缘驾着龙棺逃出皇城之后,天下没什么事是可以笃定的了。这时身后的十几条小船也陆续赶到。最先抵达的是吕震。他一见前方堤坝拦路,直接尖着嗓子下令说:“撞开,都给我撞开!”船上的勇士营士兵划动小橹,小船凶猛地朝前冲去。这个举动激怒了所有守堤之人,整条狭长的堤坝表面像是突然活了一样,无数人纷纷俯身捡拾,朝这边奋力投掷瓦片、碎石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在喧天的呐喊声中,碎片如蝗群一般,遮天蔽日扑过来,船头的吕震和那几个士兵连躲都没法躲,实在扛不住,只好纷纷跳下水去。偏偏吕震不会水,只能扑腾,最后被人搀着,狼狈地爬上汉王的船上来。堂堂太子太保兼行在礼部尚书,大明数一数二的重臣,竟被一群京城贱民砸了个鼻青脸肿。汉王顾不上宽慰他,决定先抓大放小:“先不跟他们计较,追上去再说!”说完他一提乌角腰带,从船头跃到堤坝顶上。只要不提拆堤,百姓们便不会反应那么激烈,一见汉王靠近,都纷纷敬畏地退后。汉王拔腿正要走,却看到周德文身后转出两个人,这两个人恰好他都认识。“阮安?你也参加谋叛了?”阮安呆呆地摇了一下头:“什么谋叛?我只是给了他们一点营造上的建议罢了,您看,防水效果很好。”汉王知道这就是个呆子,把视线转向另外一个女子:“昨叶何!”昨叶何先把手里的一块硬馍吞下,然后笑眯眯一行礼:“汉王别来无恙。”汉王一见是她,心念电转,霎时全明白了。什么百姓自救,全是白莲教在背后搞的鬼!他们掀起民变是行家里手,这一次怕是把京城暗桩全搞出来帮太子了!“这可冤枉民女了。”昨叶何知道汉王在想什么,她扫视一眼,“在这堤上的白莲教徒,不出百人,大部分都是家住东城的老百姓。他们只是为了活命罢了,朝廷不管,总得有人来管。”汉王对这个并不关心,堤坝后头已经看不到吴定缘的身影。白莲教的作风他很熟悉,若是现在突然发难,将是个大麻烦。他回头看看,小船正陆陆续续赶过来,在堤坝前停成一团。这些禁军虽然精锐,但一时半会儿形成不了优势。“先把我儿子放回来!”几个汉子松开手,把朱瞻坦推到汉王前面。汉王趁势后退了一步,以便可以随时跳回船上:“你我两家本来合作得很好,你这么做,佛母知道吗?”昨叶何耸了耸肩:“佛母已经死了,如今掌教正驾着棺材奔东边去呢,合适不合适,你自去问他。”汉王忍不住嘴角一阵抽搐。这几天他专注于宫中,本以为外头的事情不需操心,怎么变化却如此巨大。看到昨叶何一身粗布大衫,和簇拥在周围的贫民几乎看不出分别,他忍不住冷笑道:“你和佛母有泼天的富贵不要,到头来还是跟这一群下民混在一处。城狐社鼠,卑贱根性难移!”昨叶何捡起一片破瓦,指着上头的一团青茵道:“汉王你可知道这上头是什么?”“现在让开!还能免个死罪。若还冥顽不灵,别怪日后把你们连根拔起!”昨叶何恍如没听见,自顾自道:“这是生长在瓦隙里的小玩意,叫瓦松,也叫昨叶何。您听过崔融那篇赋没有?进不必媚,居不求利,芳不为人,生不因地。其质也菲,无忝于天然;其阴也薄,才足以自庇……”说到这里,昨叶何羞涩地抓了抓头:“我也只会背这一段啦,现学现卖。”她把那片瓦往堤坝上一塞,盈盈一笑:“汉王殿下知道吗?虽然两京之谋是我与你们谈定,可我一点也不喜欢。若不是佛母勉强,我一刻都不想跟你们共处一室。那个狻猊公子,整天算计着让我做他侍妾,其他几个人,也都各怀鬼胎。说什么庭有芝兰,实在是臭气熏天!”汉王的眉头忍不住抖了一抖。“我这几年来,最开心的竟是昨晚,我自己都不知道。跟那些穷汉一起搬板条,跟那些蠢妇一起捆绳子,跟着周德文在大雨里走街串巷,挨家挨户都叫起来。亲自喊着号子,流着汗,把这大坝一点点筑起来……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佛母给我起这个名字的用意。比起精致苗圃里的牡丹与海棠,还是瓦隙檐下更适合昨叶何生长。只有在这些穷苦破烂中间待着,我才打心眼里觉得高兴。感谢掌教,让我真正找到了自己该在的位置啊。”“你到底想说什么!”昨叶何一指洪水中逼近的那十几条小船:“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我先前只知道是个比喻,今天终于有机会让汉王见识一下了。”她拔起旁边一面酒幌改成的旗帜,用力挥动起来。大堤太长,两侧坝上的百姓们听不清这边的动静,他们只听旗号行事。一见信号发出,所有人都同时发出一声低吼,手执碎砾,像即将冲锋的战士一样挺直了身体,死死盯住前方,像极了一株株挺立在废墟上的瓦松。汉王的脸色变得铁青,此情此景,让他回想起了靖难之役。在那场战争中,最难对付的不是南军主力,而是济南城的本地守军。那些家伙明明只是群被迫拿起武器的百姓,可背靠家园时展现出的顽强与执着,让最精锐的燕军部队都顿足不前。在眼前这些满是污渍与汗水的脏脸上,汉王看到了和济南守军同样的凶狠眼神。他终于开始觉得不妙了。一辆骡子车慢吞吞地在御街上行进着,大车上的华丽棺材不时碰撞着车框,发出咣咣声,仿佛死者对这个速度颇为不满。“这个昨叶何,真是麻烦啊……”吴定缘牵着老骡子,低声嘟囔着。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给后面的洪熙皇帝解释。刚才他一看到临时堤坝时,也先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北方特色。一直到了近前看到周德文站在堤坝上,吴定缘才知道是白莲教搞的事情。原来昨叶何半夜离开金海桥之后,决定在京城闹点动静出来,动静越大,吴定缘在紫禁城的压力就越小。她找到周德文,周德文说官府这时候自顾不暇,最好的办法就是团结老百姓自救。这时阮安提出一个建议,他观察了京城水势流向,最好在贡院修起一条堤坝,拦住皇城蓄积的洪水,至少还能救下半座城市。这件事本来极难执行,但有昨叶何作为护法的威望,有周德文在京城的人脉,再加上阮安的营造手段,奇迹般地在次日午时前完成了这么一条城中堤坝。那条堤坝固然挡住了追兵,但也挡住了汹涌的水力。越过堤坝之后,地面上积水很浅,吴定缘没法继续浮棺而行,不得不把洪熙皇帝倒换上一辆骡车。从堤坝的位置到东便门,其实只有两里左右。只是拉车的老骡拉几步就得停下来喘喘,且走且停,远处那座位于京城东南角的四角城楼,感觉好似永远无法接近似的。吴定缘着急也没有用,只好把两位皇帝神主牌重新绑了绑,扶住骡车边缘,帮着一起朝前推去。两条长腿在浑浊的积水里交替移动,他心下忽然有些茫然。刚才在午门前他一心要把龙棺挪走,心无杂念,但接下来该怎么办,吴定缘还没顾上想。太子什么时候能到大通桥,不知道;万一太子没来,该怎么办,也不知道。不过他转念一想,何必去琢磨呢?太子若是没来,万事皆休,大不了把神主牌一烧,权当殉葬,也算是给铁家一个交代。想到这里,棺材在后头猛然晃动了一下,“咚”的一声撞到边框上,好似在抗议不满。吴定缘回头看看,咧开嘴笑了:“洪熙皇帝你别着急,冤有头,债有主,我只烧朱棣的牌位。洪武皇帝和我没关系,肯定不烧;至于你呢,我听红姨说过,你也下旨赦免过困在教坊司的靖难罪眷,多少也算有心,看在太子的面子上就不动你了。”他一边推着骡车,一边居然对着棺材讲起话来。“说实话,你现在就算下旨恩准我报仇,我都不知该怎么报。找朱棣?他已经死了,最多烧烧牌位发泄一些;父债子偿?你也死了;爷债孙偿?可朱棣杀我爹的时候,太子还没多大呢。唉,我跟你们老朱家太有缘分了。生父被朱棣杀死,养父可以说是被汉王杀死,结果我又救了你儿子。你说这到底该怎么算,只怕最精明的账房先生都弄不清楚。”吴定缘发现死人真是最好的倾诉对象,不插嘴,不答话,始终保持着安静。他原本不爱讲话,都憋着,此时在洪熙皇帝面前,却像个话痨一样根本停不下来。“若换了之前,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我自己的日子都过得稀里糊涂。不过拜你们父子俩遭的劫难所赐,这一路上我总算活明白了,最起码知道了自己到底是谁,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事。反正咱们哪,恩怨分明,一码归一码,该报的恩,一样不少,该报的仇,我也一个都不宽恕。“嗯?你问太子如果知道了我的身世,会怎么想?那家伙直憨憨的,一竿子捅进嘴里,能从屁眼出来,知道了还不得气死?算了,我不知道他当皇帝是个什么样,但当朋友还算凑合。不过他欠我那五百零一两银子加一袋珍珠,可得还上……”这段单方面的对话,突然被一阵“咚咚”的鼓声打断。吴定缘抬头一看,发现眼前东便门的守军似乎接到通知,急急忙忙把城门给关闭了。这边的街面上积水很少,城门可以正常开闭。吴定缘狠嘬了一下牙花子,这下好了,彻底出不去城了。不过他倒没太过沮丧,今天他能带着皇帝棺材从午门漂到这一带,已是各种万中无一的机缘巧合,不可能一直那么巧下去。吴定缘拽住骡子头,琢磨着去别的什么地方,起码要安守到太子到来。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传来。一阵低沉而密集的马蹄声,从东南偏南的方向传来。街面上的积水,微微颤动起来,掀起一圈圈令人不安的波纹。无论这是哪一路兵马,都一定不是友军。这一辆车拉着棺材,在御街上实在太过招眼。一旦被围住,再想走就难了。吴定缘环顾左右,看到街北有一条石板路,比寻常胡同要宽,更不迟疑,立刻把车头一拽,一头扎进去。这条石板路是南北走向,两侧皆栽种着银杏与刺槐,还用麻石精心地修起了一圈石坛。路的尽头是一座悬山顶紫微大殿,前有石碑,上书“司天台”三字。在紫微殿的后方,拔地而起一座青色的方形城墩,高约七丈有余,墩顶则是一个用汉白玉砌成的方正平台,四角延展,上面摆着浑仪、浑象等物。一条浅白色蟠云石阶盘台而上,颇有一股超脱凡尘、步上天庭的仙气。吴定缘在金陵生活时,曾偷偷跑去钦天山顶的北极阁玩,听那里的火工道人讲,这里是观星之所在。通过观察天上星辰运转,可知人间福祸。当时他好奇地看了半天,眼睛都花了也没看出所以然,从此再也没去过。没想到在北京,他居然踏进了同样的地方。吴定缘不知道这是前朝至元十六年郭守敬所修的司天台,也不懂星象运转,他眼下别无选择,只能把命运交给这座能够洞悉命运的建筑。司天台最值钱的仪器都搁在高台顶上,不用担心被淹没。所以大雨一来,钦天监的人都跑出去避雨了,没人在这里把守。吴定缘拽着骡车一口气跑到了紫微殿前,这才停住脚稍做观察。正殿与观星台之间靠一条拱月形廊道相连,两侧皆是灰白高墙。但廊道不是一条直线,而是拐了数道羊肠急弯。这叫作肃心道,倘若有人欲要观星,一踏上此路,外界纷扰便被彻底遮蔽。穿过长廊,如同洗了一遍心思,才好心无杂念地与星辰沟通。这对吴定缘来说,是个容易防守的好地形,但前提是,他得有本事把棺材弄进肃心道……廊道的拐弯太急,骡车的长度肯定是钻进不去的。棺材尺寸倒是够,但他一个人又不可能扛起来。“总不能开棺把尸身背着跑吧?”吴定缘略有迟疑。倒不是忌讳或嫌弃,而是洪熙皇帝停尸这么久,又逢阴雨连绵,只怕骨肉早已烂朽。随便一折腾,肯定会散落一地。在他迟疑的当口儿,追兵们也冲进了这条石板路,朝着紫微殿气势汹汹地杀过来。吴定缘转头看了一眼,心头一震。那些人的劲装短衫与高大为一般无二,竟是阴魂不散的青州旗军。他们居然也跑来京城了?难道是朱瞻域带来的?若是他们动手,那吴定缘连负隅顽抗的机会都没了。他目前最大的倚仗,是朱元璋和朱棣两块神主牌,而青州旗军那些疯子,只认靳荣一人,愿意为他抛却生死。只要能给主家报仇,射毁两块皇帝牌位什么的,根本无所谓。司天台只有一条正道,别无出口。吴定缘发现自己走投无路之后,反倒平静下来。他把骡子车赶到肃心道的门口,徐徐坐在棺材上,然后拆下两块牌位,把朱元璋的搁回到棺材旁边,把朱棣的捏在手里。“荆溪啊,抱歉了,你的仇,看来只能靠你自己去报了。”这些骑兵穿过牌坊,掠过石碑,冲到紫微殿前。数量不多,只有十来人,估计是分散到城里的一支搜索分队,但对付吴定缘足够了。他们纷纷下得马来,抽出腰刀,朝着肃心道拱月门前围拢过来。这场闹剧太久了,也该到了收场的时候。一缕缕阳光钻破云层,挥动的刀刃上耀出点点白光。吴定缘觉得有点晃眼,索性把双眼闭上,放弃抵抗。忽然有刀声破风而至,他抬起手臂一挡,只听“咔吧”一声,永乐皇帝的栗木牌位被拦腰劈成两截,落在地上。“父亲,娘亲,你们能稍微高兴点了吧?”吴定缘低声喃喃说道,静等着下一刀的终结到来。可他等了片刻,刀刃却没有再次挥落,头顶的阳光反而消失了。吴定缘有点纳闷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笼罩在一个巨大的阴影里。这阴影是一个庞大的人形,如罗刹恶鬼,又如怒目金刚,此时正伸出一只粗大的胳膊,紧紧扼住持刀士兵的咽喉。而其他士兵呆呆站在原地,如同中了咒术一般。“梁兴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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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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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定缘从来没想过,他还能再次见到梁兴甫。他是铁铉最忠诚的部下,他是要杀尽旧友全家的疯子;他是太子逃亡前半程最难应付的敌人,也是济南一战中最为可靠的战友。他的脑子不清醒,但又最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在南大营校场的那一场死斗,断后的梁兴甫被潮水般涌来的士兵所淹没。吴定缘在感慨之余,其实是暗自松了一口气。他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一个活着的梁兴甫。没想到,在自己濒临绝境的时候,梁兴甫居然再一次出现了。从背后看去,那道宽阔的后背满是伤痕,有的是烧伤,更多的是砍伤,居然还有火器痕迹。这些伤痕纵横交错,皮翻痂烂,看起来糟糊糊的一片,简直没一块好皮。可以想象,梁兴甫身体的其他部位,也差不多是同样状况。换了寻常人,只怕早卧床不起了。吴定缘简直无法想象,这家伙到底是如何拖着这么重的伤,从济南一路找到京城来的?这时梁兴甫已经掐死了挥刀的士兵,狠狠把尸身甩出去。那身体软绵绵地在半空转了几圈,砸向了后头的两个同伴。与此同时,梁兴甫如同一只大鹫高高跃起,再以泰山压顶之势砸下去。这些青州旗军多半都听过病佛敌的威名,见面先怯了三分,一见同伴惨死,胆气也随之弱了下去。待得梁兴甫进入攻击范围时,他们呆愣愣的如鹰隼爪下的雏鸡,别说反抗,连跑都忘了跑了。紫微殿前响起了一连串密集的惨呼声,中间还夹杂着骨头碎裂与某种液体喷出的声音。没一会儿工夫,这十几个精锐旗兵,已是全数丧生。吴定缘对他的杀戮效率,从来没有过怀疑,可这一次却感觉不太一样。原来的梁兴甫是一块极为冷静的巨岩,稳稳地按照自己的节奏进攻,一拳一脚极有效率。但现在的梁兴甫像是岩浆,横溢肆流,侵掠如火,仿佛要爆发出自己的一切力量。也许他自知接近灯尽油枯,所以变得急切了吧?吴定缘想到这里,心中突然一酸。梁兴甫在一片血泊中缓缓转过身来,他的脖子下方又沾了一片新鲜血浆,看上去像从十八层地狱刚爬上来的恶鬼。他拖着步子,微微摇晃着走到吴定缘跟前,死死盯着他。吴定缘被他盯得有点发毛,这眼神和在淮安要剐自己时的眼神是一样的。“这里血腥味太重,官军的主力很快就会赶来,到时候便来不及了。”梁兴甫道。“来不及什么?”“施行尸陀密法,割舍血肉,得大解脱。只有经此仪式,才能度你去极乐世界与你父亲相见。”吴定缘叹息一声,这家伙心心念念的,果然只有这件事。看来他的目的始终没变过,就是要活剐吴定缘。军营断后也罢,远赴京城也罢,拼死保护也罢,都是为了确保他不死于别人之手。算了……吴定缘实在懒得躲了。太子没有动静,今天九成九要死,还是不费劲挣扎了。他双手一摊,往棺材旁重重一靠,等着梁兴甫动手。梁兴甫端详着他,凶神恶煞的面孔居然露出些许慈祥:“先前要度你,只是为了报答吴不平的恩情;如今要度你,是为了主公。你可知道,主公一向最疼爱你。当年在济南府,他每次回府之后,都会抱着你亲热好久,我从来没见过他在其他人面前露出那样的表情。”这还是梁兴甫第一次在他面前谈及铁铉,吴定缘努力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把头偏过去。“你那时嘴馋,最爱吃沂蒙的山楂糕,每天不吃就哭。主公没办法,只好求人去临沂买。其实他一个山东参政,一张嘴,多少人巴巴地来送,他偏要用自己的俸禄买。我看不下去了,自己偷偷跑了一趟临沂,扛回来几十斤,一发做成糕点。他把我抽了一顿,说我多管闲事,本来要退掉,结果你一哭,主公没办法了,只好收下。”梁兴甫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那纸包被压得不成样子,打开一看,里面是碎成末末的山楂糕,也不知从哪里买来的。“吃点吧,你小时候可是最爱吃这些的。”梁兴甫有些讨好地把山楂糕递过去,“若他知道你上去陪他,一定欢喜得不得了你想不想见主公?”吴定缘伸手“啪”地把那纸包打落在地:“我想与不想,你一样要动手,又有什么区别!谁会想这个!”“我会想。”巨人的情绪突然低沉下来,“我做梦都想见到主公。”吴定缘冷笑:“那你为什么不去死!”梁兴甫闻言一震,沉默半晌,忽然抬头道:“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吴定缘知道这是个疯子,说什么都没用。他索性一指紫微殿后方的司天台:“你若有本事,就把这龙棺扛到司天台顶。”梁兴甫也不问缘由,径直走到骡车旁边。他双手一抱,抬上右肩,一个人硬把整具龙棺给扛起来了,当真称得上神力惊人。梁兴甫就这么扛着棺材,一步步走进肃心道。吴定缘这时候跑掉也没意义,便也紧跟着他走了进去。两人一棺,绕过肃心道里曲曲弯弯的廊道,眼前忽然豁然开朗,一座巨大的石礅高台出现在眼前。这时候天色已近黄昏。笼罩在京城上空的霾云终于尽数散去。西去的日头仿佛为了补偿缺席,迟迟不落,浓郁到化不开的暮色斜照在司天台上,泛起一片黏滞的琉璃虚光。高大的台墩半边青白,半边酡红,轮廓虚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神圣之感。吴定缘紧跟着梁兴甫,沿着盘龙阶一步步迈上去。前方那巨大的背影几乎消融在这光色之中,隐然也多了一抹神秘,仿佛踏上祭坛似的。苏荆溪曾对他分析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与梁兴甫所遭遇的心病,是几乎一样的。吴定缘为了忘掉那一夜母亲惨死的画面,把自己六岁前的记忆全数封闭;梁兴甫为了忘掉铁铉被凌迟所带来的冲击,选择相信这是飞去极乐世界的尸陀密法。这个病殆无可解,除非自己能走出来,找到与现实世界的牵连。吴定缘忘掉了一切,但好歹残留下来对朱棣面孔的恐惧,这是他与真相建立起的联系;而梁兴甫虽记得所有的事,却因执念而故意曲解。“所以梁兴甫才会无比执着地施行尸陀密法。一旦这个执念消失,自己就会面对残酷的真相。”苏荆溪是这么判断的。吴定缘没想到,铁铉之死对梁兴甫的刺激居然如此之大,这么多年过去,仍不敢接受真相。更荒谬的是,铁铉这位旧部,即将凭着无与伦比的忠诚,把铁铉之子杀死。梁兴甫很快来到司天台顶,把洪熙皇帝的棺材搁在各色仪器之间。他蹲下身来,胸口不断起伏,似乎这一路的负累极重。酡红色的夕阳抹在他身上,与鲜血混为一体,难以分辨。吴定缘走在高台边缘,双手抱臂。从这个高度,东城一带的情形一览无余。有大批青州旗军蜂拥而至,朝着司天台拥过来,为首带队的正是朱瞻域。而远处的东便门毫无变化,更远处的大通桥与通惠河码头也平静无比。他撇撇嘴,眺望起远方的夕阳,不出意外的话,这将是他最后一次看夕阳。六月二日将要过去,看来太子到底还是没能及时赶到。“眼看快到六月三日,我给你拖延到这会儿,可不算食言哪。”吴定缘自言自语,然后转向梁兴甫:“留给你的时辰不多了,你尽快。”梁兴甫按住他的肩膀,让他转身,呼吸粗重地说道:“你先跟我诵一遍尸陀密法的咒语。”“啥?都要死了,还让我背书?”“一会儿开始割血肉时,要一直念,才能让法力渗进去,度去极乐世界。”吴定缘懒得分辩,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好在这尸陀密法并不算长,前后只有三段,还都是大白话,保不齐是林三当年随口杜撰出来哄骗梁兴甫的。他重复了几次,也就记熟了。梁兴甫道:“记住,你要一直念,直到全身的血肉都剐干净。”吴定缘刚要出言讥讽,却发现身后没人了,一回头,梁兴甫居然离开了顶台,直直冲到台下去。此时朱瞻域正好从肃心道钻出来,正巧看见梁兴甫如大雕一般扑身跃下,吓得连忙缩回廊下。只听一声巨响,两条巨腿同时落地,地面一颤,把周围的旗军震得东倒西歪。“病佛敌?”朱瞻域咬着牙喊了一声,白莲教果然彻底叛变了,难怪紫微殿前一片狼藉,看来都是病佛敌的手笔。不过他转念一想,也好,既然洪熙皇帝的棺材被运上了高台,那绝无可能再去别处了,这件事终于有了个结局,只是多付点人命做代价罢了。“他再厉害,也只有一个人!”朱瞻域一挥手,青州旗军们便嗷嗷地扑上去,想要倚仗人数优势,把对手彻底压倒,梁兴甫则稳稳守在高台的盘龙阶前,如泰山之不移。司天台下的空间十分狭窄,双方都没有回旋余地,只能硬碰硬。两边接触的第一个瞬间,便爆发出极其惨烈的战斗。吴定缘站在高台上,俯瞰着下方的战斗景象,颇有些迷惑。梁兴甫不趁着最后的机会剐了自己,怎么教完咒语就跑下去了?事到如今,死守阶梯又有什么意义。很快他发现,梁兴甫的战斗方式变得更加疯狂。面对着一圈层出不穷的利器,长枪、钩镰、直刀、铁蒺藜……他完全不做闪避,任凭这些兵刃割开血肉,自己则趁机用硕拳捶杀持武器的人。这种近乎同归于尽的打法,让旗军们伤亡惨重,不是颅骨碎裂,就是脊椎崩断,每一刻都有人滚落阶下。被连日暴雨冲洗干净的台阶,几乎被脑浆与鲜血涂满。而梁兴甫为此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整个人血肉模糊,每一寸皮肤都皮开肉绽,有些深切的伤口甚至能看到白森森的骨头。从伤口汩汩流出的鲜血已经不多了,因为已然差不多流干。“快念!”他嘶哑着声音,仰天吼道。朱瞻域和旗军不明就里,只有高台顶上的吴定缘听懂了。在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梁兴甫的用意。病佛敌此时要施行的尸陀密法,不再是对吴定缘,而是对自己。他用这种疯狂不要命的打法,让身上的血肉被一条一缕地割下,与活剐无异。在这时念诵起尸陀密法的咒语,才能趁机去除魂魄中的世毒,让他得到大解脱,度去极乐世界与主公相见至少梁兴甫是这么想的。这么多年来,梁兴甫一心去“度化”别人。直到吴定缘骂了他一句“你为什么不去死”,他才恍然发现,最想见到铁铉主公的人,其实是自己。“只要承受了和主公一样的痛苦,就一定能够去到主公去的地方,无论是极乐世界还是十八层地狱。”梁兴甫并没有说出这句话,可吴定缘发现自己分明能听到这巨汉内心的呐喊。不知不觉,他泪流满面,也不知是为了病佛敌,还是为了父亲铁铉。一连串咒语从吴定缘的口中流泻而出,反复念诵,飞下高台,飞入地狱般的血池阶梯。这些凭空杜撰的虚假咒辞,此时却仿佛真的具备了神佛之效。梁兴甫又被赋予了新的力量,振开双臂,再一次把三名旗军与他们的木盾轰下台阶,然后一脚跺碎了一个试图抱住自己腿的士兵的面骨,凶焰炽热,令人窒息。躲在廊口目睹战况的朱瞻域,脸色阴晴不定。他是打算付出点代价,可没想到会是这么大。狭窄的地形让人数优势无法发挥,只能逐次添加,又赶上这么一位凶神镇守。在他死掉之前,任何人都别想冲上去。朱瞻域正琢磨是否还有其他办法,身后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传来。汉王终于赶到了,世子朱瞻坦紧追其后,只是面色惨白,似乎受了很大打击。他们被那条堤坝阻挡了许久,到底也没敢硬闯,折腾了半天才绕路过来,可以说是大折面子。“解决了没?”汉王劈头就问。朱瞻域道:“龙棺和吴定缘就在台上,只要解决掉守台阶的梁兴甫,大事可定。”汉王本想质问区区一个守卫怎么拖那么久,但一听病佛敌的名字,便把质问的话吞了回去。“不能用弓弩吗?”朱瞻坦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朱瞻域冷笑道:“肃心道二哥你也走过了,廊道来回曲折,找不出距离,要不你亲自射一箭试试?”朱瞻坦噎了一下,不敢回答。汉王抬起头来,恰好与高台边上的吴定缘四目相对,忍不住感慨了一声:“这南京的小捕快,到底是何方神圣。咱们千算万算,怎么就没算到他?”虽然两人是敌人,可这一份独闯午门、在众目睽睽之下劫走皇帝棺椁的胆识,令汉王突然起了惜才之心。朱瞻域道:“佛母麾下一共两个护法。文有昨叶何,武有梁兴甫,现在都豁出性命去帮他。可见此人绝非池中之物啊。”一听这话,汉王便放弃了招揽。朱瞻域安抚道:“父王莫急,梁兴甫纵然凶悍,也已是强弩之末,两刻之内必见分晓。”“不会再有什么变数了吧?”汉王又追问了一句。他现在被吴定缘闹得有心理阴影了。午门前本来大局已定,却被硬生生拖了大半天,煮熟的鹌鹑差点飞了。“您看,龙棺就在高台之上,哪儿也去不了,敌人也只剩吴定缘一个。”“那太子呢?”朱瞻域舒展出笑意:“回禀父王。儿臣在抵达之前,已联系了青州、沧州、天津当地守军,天津卫到京城之间的漕河,他们像篦子似的梳了三遍,没有踪迹。我又怕太子中途离开运河,绕路进城,所以连东边的东便门、朝阳门、东直门,南边的崇文门、北边的安定门都安排了人手,目前也毫无动静。”“那他会在哪儿?”“不知道,但这已经不重要。”朱瞻域回答道,“只要太子这会儿还没进京城,那无论如何也赶不及了。最后一个变数可以排除。”“就是说……”其实汉王明白是怎么回事,但需要一个人大声地告诉他。“两刻之内,父王您将从司天台迎下龙棺,送出正阳门。明天六月三日正逢天德值日,诸事皆宜,正合登基践祚。”像是给朱瞻域的话做一个注脚,司天台下突然传来一声巨吼。这吼声凶悍无伦,可在场的人都听得出来,应该是困兽犹斗的最后爆发了。两个浑身是血的士兵歪歪地撤下来,另外两个生力军迅速补上。他们矫健地跃上台阶,用长矛远远地去刺梁兴甫。两根矛尖同时刺穿他的小腹与侧腰,把他牢牢钉在高台边缘。可梁兴甫疯狂地挣扎着,硬是把长矛刺入的伤口扯大、扯松,然后整个人顶着矛杆往前挪走。在两个士兵意识到该后撤的前一瞬,梁兴甫双臂一环,已把他们狠狠勒住。这已没有任何技巧可言,纯粹是以最原始的血肉相搏。随着周身骨骼发出咯咯的响动,两个人脸色迅速转青。其他同袍冲上来,疯了似的刀砍斧剁,砍掉了耳朵,剁掉了手指,削去了脖颈后的筋肉……可梁兴甫却如钢浇铁铸一般,一直保持着环抱的姿势。一直到朱瞻域觉出不对劲,让他们住手时,士兵们才发现,这尊凶神已经死去多时了。他的身躯被长矛钉在石礅上,肌肤宛如被肢解凌迟一般,化为一团随意堆放的黑红烂肉。血管、脏器、骨头,东一块、西一条地裸露着。至于那两个倒霉士兵,早被勒断了脊椎骨,气绝身亡,失禁的屎尿顺着台阶流淌下来。一阵悠长的诵经声从台顶传下来,笼罩在这一个壮绝惊骇的场景之上,每一个字都飘落在那堆烂肉的空隙里。吴定缘从来没如此虔诚地诵过咒文,他在这一刻,突然理解了佛母的那句话:“他们活得太痛苦,总得给自己留个念想,哪怕是假的也好。”梁兴甫的面孔已是稀烂一片,无从得知他在最后一刻是解脱还是醒悟。“接下来,该我了吧。”吴定缘背靠棺材,双手抱臂望向天空。璀璨的星辰正一点一点地在夜幕上浮现,仿佛有一股宏大的力量涌动其间,诉说着某种玄妙。他不懂什么星象,只觉得这么凝神观望,心情格外平静。“梁兴甫去了他想象中的地方,我死后又会去哪里呢?群星之间吗?”吴定缘忽然觉得有点遗憾,如果是苏荆溪在场的话,一定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她什么都知道。他听见盔甲铿锵,脚步杂乱,可懒得回头去看。几根火把高高举起,先是满脸警惕的几个士兵踏上台顶,然后是汉王与朱瞻域、朱瞻坦。朱瞻域一眼便看到朱元璋的牌位搁在棺材上,朱棣的牌位不在,可也没绑在对方身上。他手疾眼快,过去先把牌位收走,士兵们扑上去,一把将吴定缘按倒在石板上。朱瞻坦在台上来回转悠,脸上的兴奋遮掩不住。汉王没去理会这些,他现在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龙棺之上。它安静地搁在司天台正中,因为水渍的关系,上下颜色略显不同。汉王伸出手去,抚着微微翘起的棺边转了一圈,想要推开棺盖看看,可犹豫片刻,还是放弃了。眼见无限接近成功,他却突然涌上一阵意味不明的惆怅,一字一字吟道:“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这是当年兄长你教我读的,说是形容兄弟齐心。《诗经》太难念了,我只能背下来这四句,可又有什么用呢?你要怪,就怪我们的父亲吧。”说完之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这点忧郁吹散,双眼重新放出光芒。汉王绕到了棺材后头,那根哀绳仍在。他弯腰拿起绳头,踌躇满志地朝台下看去。吕震已经赶到了,他是行在礼部尚书,只要有他见证汉王牵起哀绳,引导出殡,整套流程就有了合法性。只是不知为什么,吕震却一直没登台,似乎在等什么。大概他觉得一个人有点虚,要再凑几个重臣吧?汉王心想,忍不住冷哼一声。这些个勋贵与大学士,除了吕震之外,一个倒向自己的都没有,现在天地更易,倒要看看他们会不会审时度势。又过了一小会儿,台下又跑来一人。这人刚一站定,便抬头喊道:“汉王请速速下台,勿要僭越自误!”杨士奇?汉王眉头一挑。之前这家伙跟张皇后一唱一和,给自己添了不少麻烦,怎么到现在还如此嘴硬?真想去做方孝孺不成?但奇怪的是,吕震也不赶紧反驳他,反而一声不吭。杨士奇之后,其他重臣也陆陆续续赶到现场。在紫微殿外,还聚了很多盔明甲亮的军汉。汉王勉强辨认出有禁军诸亲卫与三大营的服色这是知道新皇即将诞生,都巴巴地紧赶来效忠吗?汉王和朱瞻域对视了一眼,都觉出一丝古怪。这时一个如雷般的洪亮嗓音,像烟火一样抛在夜空,骤然炸裂:“乱臣贼子!还不下台自缚,更待何时!”这声音中气十足,如洪钟大吕,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耳朵一阵嗡嗡。汉王不记得听过这个声音,朱瞻域也一样。父子俩同时朝台下看去,却见一个鼻梁硬直、眉角飞扬的年轻人正挺起胸膛,仰望大叫。“你是何谁,竟然在这里喧哗!”朱瞻域忍不住叱责了一句。“詹事府右春坊右司直郎于谦!”这个名字并未带来多大触动,但“詹事府”这三个字却在汉王父子心中激起了轩然大波。东宫的幕僚们,不是都在金陵被炸成齑粉了吗?从哪里又冒出一个右司直郎?汉王猛然想到一个可能性,瞳孔陡缩。朱瞻域的身体也为之一僵,差点跌下台去:“不可能,不可能啊……”没让他们等候太久,很快有三个人从肃心道里走了出来。最先出来的是一位白衣秀士,高冠长髯,眉眼与张皇后有几分相似;然后一名民装女子搀扶着一个年轻人缓步走出。那年轻人方脸宽颐,脸膛黝黑,与陈列在太庙的永乐皇帝御影极为相似。只是他此时脚步虚浮,面色极差,右肩似乎还有包扎唯有那一双眸子透射出凛凛锐光,如倚天巨阙,直直刺向司天台。这一对叔侄四目正对,相顾无言,彼此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寂静之中,似有千言万语在激烈碰撞,又似乎什么都不必再说。一时间,就连司天台附近的夜风都为之凝滞。最先打破沉默的,是朱瞻域。他失态地抓住台边,冲下面大喊:“不可能的!我明明在通惠河上设了拦截的,明明在几个城门都安插了人手的,你怎么能进来?!”张泉抬起头来,朗声笑道:“狻猊公子你不熟北直隶水文,不知漕河到了武清地界,有一条无定水。此水常年淤塞,不堪作漕路之用,但在五月暴雨之季,跑跑轻船是没问题的。沿此河向西,可直溯茨尾河而到良乡。”“良乡?”良乡位于京城西南方向的房山,朱瞻域迅速在脑海中勾画出一幅舆图。很显然,这是一招极其绝妙的声东击西之计。太子逃离南京之后,走的一直都是漕路,所有人都下意识认为他一定会沿卫漕、白漕、通惠河一线,从东南方向入京。谁想到张泉竟虚晃一枪,绕到西南方向的良乡进京,彻底跳出了他布置的层层包围。怪不得青州旗军在运河边上走了几趟都找不到人。“我的人一直跟着海落船!它可没变过航线!”“船不变,不代表人不变。没听过祖茂换帻救孙坚的故事吗?”张泉面色轻松,戏谑了一句。杨士奇看了一眼吕震,也站出来道:“幸亏张侯神机妙算。尔等追去东边的时候,我已接到报信,从西便门离开,去良乡接太子驾了。”朱瞻域胸口一阵发闷,本以为占得先机,没想到却被张泉算得死死的。亏他还觉得万无一失,却没想到从一开始便陷入误导。尤其是吴定缘抢棺拼死朝东便门跑,更强化了这个误导,让他压根没想过去堵京城西边的城门。他恨恨看向被压倒在地的吴定缘,突然发觉,这家伙也是一脸惊讶。难道他们事先根本没商量过?难道吴定缘也一直以为太子会从东南边进城?原来你也不过是枚可悲的弃子!朱瞻域略带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再望向台下,却看到太子的神情颇为古怪。刚才朱瞻基还满怀仇恨地与父王瞪视,张泉说完那番话之后,他却把眼神挪开了,显得十分心虚。有古怪……朱瞻域心想。这时站在一干重臣前面的于谦,又开始大喊起来:“汉王你不快束手就擒,难道还有胆气对抗皇威天军吗?难道还打算负隅顽抗吗?背负父命、戕杀兄侄、威逼寡嫂、谋夺家产,就算是寻常人家的逆子,犯了这几条也足以杀头了,何况你还是个亲王!窥视神器,罪不容赦,有悖人伦,恶不见宽!先皇天性仁慈,没有加以深责,没想到你怙恶不悛!恶性难移!天地君亲师,你对得起哪一个字?”他的嗓门优势与才学,在这一刻发挥得酣畅淋漓。义正词严,滔滔不绝,如无数柄长枪大戈,朝着司天台上席卷而去。在于谦的斥责声中,禁军诸卫和京营的军队都纷纷集结过来,把高台团团围住。他们先前与汉王取得的默契,是不参与宫中的争斗,毕竟汉王与两位藩王争夺皇位,胜负皆未可知。但当太子出现之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朱瞻基的继承人身份无可争议,无论出于公义还是私心,这些人都必须毫不犹豫地站在这一边。太子一现身,无论是武力还是法统,汉王都再无任何翻盘的可能。吕震早早退到了人群后面,汉王如今手里唯一的力量,就只剩下几十个守在台阶上的青州旗军。汉王输了,他亲手编织出了无比宏大的两京之谋,一度无限接近龙椅,但终究还是输了,输得极为彻底。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位藩王一定会发疯时,汉王却抬起手,像玩闹似的丢下一块石头来,于谦连忙朝旁边躲闪,不得不中断了讨伐檄文的喷发。“瞻基吾侄啊,今天是几日?”汉王居高临下问道,语气异乎寻常地平静。“六月初二。”朱瞻基回答,这段时间他对日历更替极为敏感,记得格外清楚。“六月初二啊……还真是巧。”汉王居然笑了,“整整二十三年前,也就是洪武三十五年的六月初二,你可知道那一天发生了什么吗?”洪武三十五年其实是建文四年,只不过永乐皇帝登基之后,抹去了这段尴尬的时间,把洪武年号延长了四年。这段典故在场君臣人人皆知,只是不知汉王为何突然提起这个来,难道是气疯了?朱瞻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向于谦做了个不要插嘴的手势。“在那一年的六月初一,先皇率军进至浦子口。当时我军形势一片大好,只要渡过江去,金陵便可收入囊中。可盛庸与徐辉祖还在顽抗,他们在浦子口设下伏击,竟困住了先皇的中军。那一场仗打了足足一天一夜,先皇始终不能脱困,几乎要答应议和北归。若真如此,所有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到了六月初二,本王和靳荣带着一千番骑赶到,死死顶住了南军的攻势。”汉王讲起这些事来,变得神采奕奕。“先皇得知我赶到之后,大为喜悦。他说我已经精疲力尽了,但我儿子还可以继续打下去。我正要率众厮杀,先皇拿起节钺,敲了敲我的背,又说了一句话:‘勉之,世子多疾!’”讲到这里,汉王的调门突然升高,像是发泄似的,声嘶力竭地大喊:“勉之,世子多疾!勉之,世子多疾!”这件皇室秘辛,之前没人知道。诸多大臣、军将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就连朱瞻基的面色都为之变了变。“你要加油啊,你大哥身体不太好。”众人都是朝堂混出头的,都听得出来,永乐皇帝这句话的意思,可真是太深了。“当时我非常振奋,打起仗来如同添加了无穷的力量,一口气击破了南军的防守,打开了局面。靖难之役最终功成,都是我的功劳!那是父皇给我的奖励,是我应得的。”汉王的情绪亢奋起来,“这是一句多么危险,又多么有诱惑力的劝勉啊。若没有这句话,我也就安心去做一位藩王,舒舒服服地度过此生。可父皇偏偏要这么说,他解开了我心中的锁链,放出了猛虎!”汉王回过头去,用手指弹了弹那具棺材:“从那以后,每一次见到兄长,我脑海里都在盘旋着这一番话,无法驱除,无法忘掉。从世子多疾,等到了太子多疾,从太子多疾,等到了天子多疾。我知道,有瞻基你在,就算天子病崩,我也没什么希望,可父皇的那一句话,却不肯轻易消失。这二十三年来,它每晚都会在我的脑海里盘旋。勉之,世子多疾!勉之,世子多疾!勉之,世子多疾!勉之,世子多疾!简直如魔怔一般,让我夜不成寐。“你们这些大臣,都弹劾过我,说我暴戾恣睢,说我横行霸道。可你们有谁去深究过,到底是谁把我折磨成这样的?”汉王近乎咆哮地捶着棺材盖,“这一切,都要怪你的皇爷爷!他既无改嗣之心,为何又给了我一个希望!给了我希望,为何又要将其断绝!他放出了我心中的猛虎,任由它咆哮,却不喂食,如果我不做点什么,迟早会被这句话折磨疯掉。我能怎么办?猛虎无人喂食,就只能自行下山,择人而噬!”明知大局已定,朱瞻基还是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刚才那一瞬间,汉王的眼神绿油油的,真的就像一头噬人的饿虎。“二十三年前的六月初二,本王的人生彻底发生了改变。今天也是六月初二,这个折磨,也该到头了。”于谦忍不住叫道:“你以为这么说就能得到宽宥吗?”汉王淡淡看了他一眼:“我只是在教导我的侄子,本王到底是个什么人,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朱瞻基望着自己这位叔父,百感交集。从确认了汉王是幕后主使开始,他便怀着滔天的恨意,无数次在脑海里想象该如何杀死这个奸贼。如今大仇即将得报,可他却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反而被一种极复杂的情绪所笼罩。汉王说完这些,像卸下了一副重担。他侧过身子,瞥了眼瑟瑟发抖的朱瞻坦,走到朱瞻域面前,亲切地抚了抚他的背部:“瞻域,你的心情,为父知道得一清二楚,因为我这二十几年来,就是这么过来的。我原来一直压制着你,就是怕一句话说错,让你跟我一样受煎熬。看来我错了,早该放你争上一争,也许今日局面未必如此。”朱瞻域肩膀一震,似乎承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慈爱。“虽然已经迟了,但本王还是得说。你,才是我心目中最合适的世子人选。请你原谅为父出于私心,没能早点告诉你。”一声低沉的呜咽,从浑身颤抖的朱瞻域口中传出。他抱住汉王的大腿,号啕大哭起来。汉王慈祥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好了好了,别哭了,咱们父子同死,也算是一桩团圆。”“不!我们还有机会!”朱瞻域突然抬起头来,一抹泪水,一下子把汉王的随身短匕从腰间抽出来。趁汉王一怔的空当,他冲到吴定缘旁边,揪着头发将他拖至高台边缘,匕首在咽喉上一横:“太子,你若不放我父子离开,今日他就要死在你面前!”朱瞻域的这个举动,让台下“轰”地议论开来。汉王皱着眉头道:“你这又是何苦……一个捕快而已,又能威胁得了谁?”朱瞻域紧抓匕首,咬住嘴唇:“不搏上一搏,怎么知道!”台下的众人先是一惊,旋即都放下心来。用谁胁迫不好,选了这么一个小人物,跟一位犯了谋篡大罪的藩王相比,孰轻孰重,显而易见。看来汉王一党真是穷途末路了。可大臣和军将们慢慢发现,气氛不太对。太子一直没有吭声,就连那个慷慨激昂的于谦,也突然哑火了,原地憋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吕震见机最快,凑上前来劝道:“太子殿下,还请尽快下令进剿!臣愿亲冒矢石,为主分忧!”太子冷冷看了他一眼,从喉咙里扔出一句:“滚开!”吕震像是猛然撞到一根石柱,脸色急遽变化,先是涨红,又变铁青,与惨白交替闪现。斥退了吕震,朱瞻基斜过头,看了眼身旁的苏荆溪,淡淡道:“苏大夫,你把头簪拔下来了?”苏荆溪“嗯”了一声,仍旧搀着他的手臂。“万一我不管他死活,狠下心来进攻。你是不是打算用这簪子顶到我脖子上,胁迫朝廷退兵?”“嗯。”朱瞻基有点生气,他索性一抬下巴,亮出脖颈:“那你抓紧时间,本王随时会后悔。”苏荆溪握着头簪还没有动,于谦却跑到太子面前。他二话不说,一撩袍子跪倒在地:“殿下,臣请罪。”“你又怎么了?”“臣见小我而忘大局,顾私谊而忘公义。本该赴社稷之危,舍己讨贼,却妄生错念……”“别说废话!”于谦涨红了脸,极其艰难地开口道:“臣恳请殿下,保下吴定缘一命。若于国事有所妨碍,臣愿一力承担罪责!”说完他从怀里掏出那个小香炉,轻轻搁在地上。朱瞻基看看于谦,又看看苏荆溪,气恼得笑起来:“你们两个王八蛋,把我当什么了?我是堂堂大明太子,马上就是皇帝了。这时候放篡位的逆贼离开,天下人会怎么想?”于谦满脸羞惭,知道事不可为。苏荆溪正要有所动作,朱瞻基俯身捡起那残破的香炉,轻轻叹了一声:“你们当我是太子,我自然不可能为了一个区区捕快而废了国家大事;可那家伙从来没真把我当是太子,我听得出来,哪次叫殿下他都不是心甘情愿的。”“殿下……”“他只把我当朋友,那我也只能以朋友的身份来回应了。”朱瞻基甩开苏荆溪,踉踉跄跄地朝前走去。他这一路上,肩上箭伤反复发作,再加上最后一段进城的路程赶得极为匆忙,到现在已是强撑而已,感觉随时会倒地。可是此时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拒绝的威严,令其他人都不敢靠近。朱瞻基径直走到高台底下,抬起头来:“叔父,瞻域,你们把吴定缘放了。本王答应今日放你们出城。咱们朱家自己的账,回头再算。”他说得平淡,可因为周围太过安静,反显得格外洪亮,在司天台周围久久回荡着。这一句话掀起了轩然大波。包括杨士奇和张泉在内,无不大急。折腾了这么久,眼看可以彻底铲除奸贼,怎么能放虎归山呢?可太子丝毫不为所动,挺直了身躯,等待着回应。就连汉王自己都不敢相信,太子居然为了这么个小人物,愿意放自己离开?他把疑惑的眼神投向朱瞻域,后者把短匕稍稍放松了一些:“儿臣说过了,这家伙绝非一般人。”朱瞻域试图看穿对方,但吴定缘一直面无表情,就连听到太子为了他而放弃追杀汉王,都殊无喜色。但朱瞻域恍惚看到他的嘴唇嚅动了一下,似乎滑出三个字:“大萝卜……”“大萝卜?”朱瞻域不是南京人,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听起来不是好词。以他的经验,似乎只有自家几个兄弟年幼时一起玩耍,才会如此嘲笑对方。这时汉王已经喊道:“你敢对着洪武爷的神主牌位和你父亲的棺材起誓吗?”朱瞻基毫不迟疑,把那小香炉搁在身前,一手抚膺,一手高抬:“我朱瞻基对天、对祖宗和先皇发誓,今日放汉王一众离开,敕归乐安州就藩,如有违背,天打雷殛。”这不是赦免,只是宽限他归藩待罪而已。汉王也不指望这种罪过得到赦免,只要能顺利回去就好。待朱瞻基发完誓之后,汉王总算放下心来。他环顾四周,对残存下来的青州旗军说道:“你们辛苦一场,都快快散去吧。投降也成,脱甲也好,莫耽误了自家性命。”这班士兵扔下武器,齐齐跪倒:“我等性命,早已交给靳将军。甘愿跟随殿下回山东,虽死不退。”汉王有些感动:“好,好,我会设法把靳将军也送去乐安州。咱们当年在战场上一起出生入死,现在死在一块,也不枉同袍一场。”他讲起这话来,全无避讳。杨士奇和张泉远远听去,互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本来全胜的局面,居然因为这么一个小人物,又有了起伏。这下子除了汉王,最死硬的一批战士也跑去乐安州了。他日就算去进剿,又要多费一番手脚。可太子已经起誓,君无戏言。两人只好发出命令,让禁军与京营都散开,让出一条离京的路来。无论如何,这一场围绕着皇位的离奇纷争,总算能够告一段落了。青州旗军陆陆续续沿着台阶走了下去,汉王把洪武皇帝的牌位摆在兄长棺材的上头,跪倒在地郑重一拜,然后也准备朝台下走去。朱瞻域见禁军没有动手的意思,微微松了一口气,放下短匕,对吴定缘道:“我能不能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吴定缘睁开眼睛,不置可否。“你到底是什么人?”吴定缘淡淡道:“我是铁铉的儿子。”听到这个回答,朱瞻域一双小眼倏然瞪大。此前的种种疑问,飞速在他的脑海里接续、相连,几乎拼凑出一幅完整的图像。“竟然是你……”话未说完,旁边一个黑影猛然冲了过来,双手在朱瞻域背后狠狠一推。朱瞻域全无防备,直直从高台边缘朝外跌去。他情急之下,试图要去拽吴定缘,却连带后者也失去平衡,两个人双双从高台摔下去。台下的朱瞻基、苏荆溪和于谦同时“啊”了一声,一起上前。这司天台高七丈有余,肉身从上面摔下去,就是梁兴甫也必死无疑。可是下落之势何其迅捷,他们刚刚挪动脚步,就听到“噗”“噗”两声沉闷的撞击声传来。朱瞻基离得最近,他一瞬间觉得喉咙发干,心跳加速,两条腿登时抖得走不动了。幸亏于谦从身后扶了他一把,否则真可能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苏荆溪看也不看太子,飞快地冲到那两个人坠落之处。她见到狻猊公子趴在地上,头颅摔裂两半,两只眼睛朝着相反方向斜去,鲜血淋漓下极为可怖。吴定缘因为坠落稍迟,一半身子压在了朱瞻域的身上,双目紧闭,生死不知。苏荆溪轻轻拿起他右腕去探脉搏,可手抖得太厉害了,无论如何都掐不准。她毫不犹豫,用头簪在自己大腿上一刺,血光四溅。剧痛暂时冲散了惶恐,令她可以全身心地投入施救。在高台之上,一阵狂乱的吼叫声传下来,竟是世子朱瞻坦的声音。“我才是世子!听见没有!我才是!”随后传来一声响亮的耳光声和汉王的怒吼:“孽畜!”朱瞻坦像着了魔似的,手舞足蹈,就算是父亲的耳光,也无法抑制他的狂躁:“你不是想把我的头衔给他吗?你现在给啊!给啊!看看死人怎么跟我抢!哈哈哈。”汉王气得直哆嗦,想要抬手去打,可朱瞻坦大笑着站在洪熙皇帝的棺材上:“你把我这个弑杀兄弟的逆子活活打死好了!”一听这话,汉王狰狞的神情僵住了,他颓然放下手掌。“也罢,也罢。”他也不去看朱瞻坦,转身摇摇晃晃地走下司天台。那背影一瞬间竟被抽光了所有的精气神,俨然如晚秋枯叶一般。“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疲惫的吟诵声在夜空中响起,说不上是感慨还是讽刺。汉王一步步走下台阶,声音缭绕在司天台周围。“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台旁的几棵大槐树上,不知何时落满了乌鸦,呀呀地叫着。洪熙皇帝当年教他的《棠棣》全篇,原来汉王一直都背得出来。至于他此时是吟给谁听,却没人知道了。“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兄弟阋于墙……兄弟阋于墙……”随着汉王的离去,吟诵声也逐渐消失。那七丈有余的青森高墩,依旧漠然地矗立于黑夜中,直望星空。无论是台基下那具破裂的尸身、钉在台墩上的硕大躯体还是台顶那具棺材里开始腐烂的遗体,无论是失魂落魄的老人、昏迷的年轻人还是手舞足蹈的疯子,都不能让它有分毫改变。它的使命,是观测星辰运转、预测人间福祸,所以绝不为两者所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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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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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定缘做了一个梦。说不上是美梦,也说不上是噩梦。他梦见自己回到了五月十八日的午时,回到了秦淮河边、扇骨台前。他再度目睹了太子龙船的爆炸,只不过这次河面上一个幸存的人影也看不到。南京城陷入了混乱,但这一切都跟一个小捕快无关。他回家之后,铁狮子还没回来,但请人捎话,说正忙着办案。还好妹妹在,给他温好一壶酒,吴定缘心安理得地躺倒在床上。外面的混乱很快便平息了。吴不平回家之后,说是白莲教作乱,已尽数伏法,可惜东宫全军覆没。又过了一段时间,京城传来消息,天子驾崩,因为其他几个儿子年纪尚小,临终遗诏让弟弟汉王监国。没几天,汉王变成了天子。这一切变化,都跟吴定缘无关。他一如既往地颓废、懒散、平静。只是每次穿过正阳门,路过后湖、东水关或大纱帽巷时,他便有一种奇怪的情绪涌现,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遗忘了。每到这时,耳畔便会响起声音,有时是洪亮的男声,有时是温柔的女声,它们很陌生,但又都很熟悉,这些声音总会问同一个问题:“这就是你想要的人生吗?”吴定缘懒得回答,这些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可有一次,吴不平回到家里,吴定缘看到父亲背后跟着一个巨大的黑影。这黑影看不清轮廓,却威压感十足。一个粗粝的男子声从黑影深处传出来,不是人话,似是什么咒语。一听这咒语,吴定缘的头便开始剧痛,周围的世界也随之摇曳晃动,很快便虚化重组成一间漆黑的牢房。阴森的火光跃动,一个面色狰狞之人缓缓走进了牢房……“啊!”吴定缘猛然惊醒过来,喘息不已。待得神志稍定,他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拔步床上。这床横铺三层锦褥,外头小银钩上挂着紫纱帐幔,遮住了外面的耀眼光线。他一撩纱帐走出去,发现自己原来是在一间轩敞静室内。屋子布置得素雅简单,又不失大气。窗边一张花楠小几,上头的胆瓶里插着一枝牡丹,花瓣上还沾着露水,显然是今早刚换的。案头一支檀香正燃起袅袅青烟,香气飘到旁边一座祁阳石描蝴蝶的围屏前,便蜷聚在一处,久久不散。吴定缘揉了揉脑袋,努力回想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他最后的记忆,是从司天台上掉下来,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现在身体别处还好,只是右手依旧缠着大块棉布,他试着想控制手指,却如石沉大海。这里被狻猊公子用火铳击穿,只怕是彻底废掉了。一个人掀帘走了进来,吴定缘一见,倒是个熟人,正是在太庙前被他剥光衣衫的海寿。海寿见他醒了,大为惊喜,说陛下让我在这里守候,您可算是醒啦。吴定缘问这是哪里,海寿回答说是在杨士奇杨少傅府上。海寿叫来几个侍女,伺候吴定缘洗漱更衣。他何曾享受过这等待遇,只好一身僵硬地任由她们摆布。好不容易折腾完了,又来了一位黑袍医师诊治,一番检查下来并无大碍,这才离去。吴定缘还没喘口气,外头廊下咚咚咚一串脚步声,一个青袍男子推门兴冲冲地进来。“小杏仁?”于谦的脸色变了变,但见吴定缘脸色仍有些差,终究还是忍住了:“你现在感觉如何?”吴定缘摸了摸后脖颈:“好歹还活着……昨晚到底怎么回事?”“昨晚?你都昏迷四天了!如今已是六月初六,正赶上天贶节吃糕屑。”于谦拍拍他肩膀,同情地说。吴定缘没想到自己居然昏迷了那么久。他看看窗外的明媚日色,发现之前的梦境正在迅速褪色,另一种可能的未来转瞬便忘却了。“怎么只有你在?荆溪呢?”“苏大夫这几天没歇着,日夜在榻前看护,这会儿出府采办药材去了。你急什么?”迟钝如于谦,也咂摸出一点不同的味道。海寿在旁边听到这里,赶紧躬身行礼,然后招呼其他人一起走出门去。剩下于谦一个人,不待吴定缘发问,便喋喋不休地讲起后来的事来。六月二日那一场大内纷争,不能公之于众,所以还得给天下人演一出戏。太子不辞辛苦,在六月三日又出城了一次,在良乡等着百官携洪熙皇帝的“遗诏”来迎接。那一段纷争被刻意抹掉,最终在翰林院史馆的正式记录中,是如此记载的:“五月庚辰,上不豫,玺书召太子还。五月辛巳,大渐,遗诏传位皇太子。是日,崩于钦安殿。六月辛丑,太子还至良乡,受遗诏,入宫发丧,导龙輴出正阳门。”“听着挺傻的,但流程上必须走这么一回。”于谦解释道。“大萝卜就这么……当上皇上了?”吴定缘咂咂嘴,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于谦面色一板:“快闭嘴!不可无礼!好吧,他还没正式即位,不过也快了,行在礼部给出的日子是六月庚戌,也就是十二日。”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感慨万分。回想五月十八日那一天的窘迫与惊险,真是恍如隔世。没想到一个必死之局,居然就这么一点点被掰回来了。“对了,南京那边的好消息也传来了。襄城伯和郑太监都相继苏醒,狠狠地处理了一批人,局面大定。”“那汉王呢?”一说这个,于谦更兴奋了:“你大概还不知道。推朱瞻域和你下台的人,是汉王世子朱瞻坦。啧啧,汉王这个两京之谋啊,以兄弟阋墙始,以兄弟阋墙终,也真是讽刺。”吴定缘虽不懂“兄弟阋墙”之意,但见于谦难得毒舌一回,想必不是什么好词。于谦接着讲道:“君无戏言,陛下既然做出了承诺,便如约放汉王、朱瞻坦与那批青州旗军离开了京城。但是,有数支京营紧紧跟随那支队伍,形同押送。汉王他们除了乐安州,哪儿也去不了,而且要日夜兼程,中途途经任何州县,都片刻不得停留。也该他们体验体验咱们的苦楚了。”“大萝……皇上就这么放过他了?”吴定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还不是因为你!”于谦忽然搓了搓手,声音里多了一丝惭愧,“太子绕路进城这事吧,虽是张侯的计策,但陛下也负疚于心。这几天他一直跟我念叨,说该怎么跟你解释。”吴定缘“嗯”了一声,没说什么。苏荆溪早提醒过他,张泉必有隐瞒,只是没想到他居然玩得这么绝。抛开道义不谈,张泉这一招“声东击西”,用得实在漂亮。先用吴定缘做诱饵,把京城全部注意力调去东边,然后趁机跳出狻猊公子的拦截圈,西入京城。倘若按照原计划走通惠河,只怕没过通州,便被如狼似虎的青州旗军给围杀了。只用吴定缘一条性命,便能换得太子翻盘,换了谁来筹划,都会这么选择。于谦见吴定缘没吭声,以为他心结未解,便劝道:“我可以做证,陛下一直到了无定水上,才知道张侯的计划。他当时可生气了,甚至还骂了自己的舅舅,当即就要下船,最后还是苏姑娘出面,才勉强抚慰住他。后来你也看见了,他为了一个小捕快,居然连篡位藩王都放过了,这真是千古未遇的奇闻。”“行了行了,你别解释了,我没事。”吴定缘摇摇头,“这么不划算的买卖,难道他就不想想,接下来怎么办?让汉王一直待在乐安州,和没事人一样?”于谦正色道:“事后朝廷彻查,发现汉王的谋划,可不止我们所见的部分,山东、山西、天津、北直隶皆有军兵响应,真被他形成了合势,又是一场靖难之役。所以几位重臣的意见是,把汉王暂时先放归乐安州,也不失为一招安定人心的措施。待陛下顺利登基,彻底掌握了局面,再一个一个收拾不迟所以连吕震,陛下都没多加申饬,仍留原职。”“那个吕震?连他都留着,是等着过年吗?”吴定缘有点不相信。那家伙在午门前屡屡作梗,先是故意挑起两位藩王的纷争,然后又抛出太子遇害的消息,每次都恰到好处地让汉王推进图谋。这样的人,朱瞻基都不处理?于谦苦笑:“吕震太狡猾了。从头到尾,他从来没明确支持过汉王,他说的每句话单拿出来听,都是出自公心,要不就是受人蒙蔽。陛下也捉不出他什么明显罪证,就先放着了。别说他了,就连汉王,明面上也没说过要做皇帝,只说是来监国。两京之谋又不能公开,陛下都没法公开发诏书说他有篡位之心,只能暗地里先压制住,再找个别的理由……”这些朝政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吴定缘听得有些不耐烦:“总之大萝卜现在赢了,对吧?你升官了没?”于谦一抖青色袍角,面上微有骄色:“承蒙陛下不弃,我如今忝为都察院山西道御史。”吴定缘在南京城见过那些御史,个个是头上生角、鸡子里也要挑骨头的矫情人,一听于谦居然去做御史,眉头一皱:“大萝卜忒小气了,怎么不给你个宰相干干?”“胡说!胡说!”于谦既惊且怒,朝窗外看了一眼,“我才多大资望,哪有一步登天的?那不成了幸进小人了吗?循序渐进,这才是朝廷爱护。”吴定缘眯起眼睛,也看向窗外:“那他欠我那些钱,什么时候还?”于谦一怔,旋即想起来了,当初太子要吴定缘护送北上,答应给他五百零一两纹银,再加上一袋珍珠。“至于给你的封赏,朝廷里的议论声可不小。你立下大功不假,可擅闯太庙、亵渎神主、踩踏梓宫,也犯了不少忌讳,尤其是那块永乐皇帝的牌位,被你弄成两段……”吴定缘听起来一点都不在乎:“我又没问这个,我是问欠账啥时候还!还了我好早点回南京。”于谦一时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还是真心实意。正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海寿的声音:“吴公子、于御史,陛下传过口谕来,请两位进宫。”这么快?两个人都是一怔。吴定缘这才苏醒没多一会儿,皇上就知道了?他俩随即会意,肯定是皇上跟海寿叮嘱过的,人醒了以后,第一时间就得向宫内通报。“正好,你去问陛下直接讨账吧。”于谦促狭地说了一句。吴定缘本想等苏荆溪回来再说,可现在皇上召唤,不得不立即动身。此时府外已经停好了两抬软轿,海寿还颇为细心地铺了一层毳毯,坐上去丝毫不硌。两人上了轿子,在两匹马的导引下朝着皇城而去。杨士奇的府邸,恰好就在司天台不远处的东总铺胡同。所以六月二日当夜,吴定缘摔伤昏迷之后,就近被送入这里救治。软轿出了杨府不远便是贡院,转向南边数百步后,便来到贡院南街与长安御道交叉的位置。当日这里被无数百姓垒起长堤,抵住了洪水与汉王。如今四天过去,吴定缘向四周张望,发现大街恢复了往日的宽阔,堤垒痕迹已半点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摩肩接踵的车马行人,杂乱无章,但洋溢着旺盛的活力。吴定缘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些平头百姓,惊叹于这座城市的恢复能力。自从大水退去之后,各处城垣需要重建,官宦府邸需要修补,百姓家私需要添置,公廨庙观需要整治。京城对物资的巨大需求,把周边商贩们与民夫们全都吸引了过来。朝廷乐见民间可以自行解决,便大开四面城门,不收榷税与入城税。是以这几日的京城格外热闹,似已从那场汹涌的洪水中恢复元气。吴定缘抵达京城时,一直是凄风暴雨。所以他对北京的最初印象是一座潮湿、阴暗的混乱大城。今天夏日炎炎,阳光大炽,他才见识到这座年轻大都的真实面貌:御街严整笔直,廊铺井然有序,街道纵横交错,构成了一个极富秩序感的空间。湛蓝的天空上,不时会飞过一只大鹰,叫声清亮。相比起精致繁冗的南都,这座诞生没几年的新城显得十分粗糙,很多细节缺乏雕饰。但它整体上透着一股跃跃向上的气质,开阔昂扬,全无金陵的暮气沉沉。吴定缘现在稍微能理解,为何朱棣决意要迁都到北京。都城决定了王朝的性格,他不想让大明过早陷入颓废与安养,还想要保持住开国时的锐气。“哎,永乐十九年,我就是从这个路口进的贡院,参加辛丑科会试!”于谦兴致勃勃地指着路旁的建筑,“那时候大城刚建起来,路面都还没平整完,考官说我们是新都第一批进士。”吴定缘没理睬他的怀旧,径直问道:“这边的堤坝,后来给拆了?”“拆了,一来影响交通,二来朝廷脸面有点过不去……”于谦的语气有些微妙,“朝里有些人,还打算把那个叫周德文的大兴厢长治罪。但我说服陛下给驳回了,毕竟汉王被这道堤坝拦了很久嘛,也算有功。”听于谦的愤愤口气,朝廷似乎并不知道昨叶何的存在,只当是周德文组织的民众。看来她在事情结束之后,便早早隐匿了身形。“要我说,这本来就不是什么罪过。有灾则远近相济,有盗则结堡互守,朝廷救不得,百姓难道还不能自救吗?周德文没错,换了我在现场,也会干一样的事。”“小杏仁你对这件事很在意啊。”吴定缘见他越说情绪越是激动,有些好奇。于谦轻轻叹了一声:“你还记得在淮安的事情吗?”“孔十八?”“当日我从方笃那里借兵救太子,没想到把孔十八给抓了。离开淮安之后,我才知道孔十八闹事的前因后果,实在追悔莫及。明明是官府做差了事情,他不过是求自保而已,却要承受责罚,这公平吗?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淮安孔十八,京城周德文,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换我易地而处,该怎么做才好。”“结果呢?”“我想不出来。”于谦摇摇头,“陛下跟我说,他跟着孔十八造了一次反,就什么都明白了,你也应该试试。于是我找到周德文,跟着他在修补宣武门墙垣的工地待了两天。这两天时间,我跟民夫同吃同住,跟他们聊了很多,听了很多。”吴定缘讶然地看了于谦一眼,他脖子以上的皮肤确实比之前黑了点,原来是干这个去了。“我现在明白那条堤坝的意义了。这一座城市,不只是墙垣,不只是天子,不只是百官,更是生活在其中的黎民。即使城垣坍塌,天子不在,即使百官无所作为,只要百姓人心未失,它便能够自我拯救。孟子那一句话: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原来是这个道理。”于谦抬起手来,遥遥指向西边那一片巍峨高大的建筑群。“北京城是在十八年建成的,我是十九年进士,可以说是看着这座城诞生的。有朝一日它若遭劫难,我希望能像周德文那样,哪怕皇上和百官都不在了,也能挺身而出,拼了性命护得它周全!”吴定缘没想到,一条堤坝居然引出了这么一大段议论,看来对于谦的触动当真不小。他本想习惯性地挖苦两句,可一见到对方双眼熠熠闪亮,到底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这家伙的表情太认真了,认真到让人不忍去伤害。“你也是一个大萝卜。”吴定缘摇头道。两抬软轿晃晃悠悠过了东安门,绕进承天门。午门前已经被收拾得一干二净,再不见任何洪水痕迹。他们从侧面的掖门进到紫禁城内,穿过空旷的三大殿工地,来到了乾清宫南端的一处庑房内。太子尚未正式登基,不宜在正殿理政,暂时先在这里的书房处理诸项事务。海寿通报了一声,然后把于谦和吴定缘带进屋来。朱瞻基正半靠在锦垫软榻上,他气色略虚,但精神还好,身着一袭衰服,只有右肩鼓鼓囊囊,应该是箭伤被重新包扎过。一个宦官举着一张图纸,在他面前指指点点。那宦官身材矮小,眉目与中原人迥异,正是阮安。朱瞻基看见他俩来了,面上一喜,对阮安说你先走吧。阮安收起尺规,躬身告退。他离开时,主动朝吴定缘打了个招呼,一本正经地说:“京城之变的文书,我已向陛下都交割清楚了,你可以再查验一次。”他指了指榻边,那一尊小香炉压着几张纸,那是张泉托吴定缘转交的亲笔手书,阮安为人仔细,居然连包信笺的纸皮都保留下来,悉数上交。阮安离开之后,于谦拽着吴定缘正要叩拜,朱瞻基一脸尴尬地挥了挥手,说:“算了算了……”吴定缘膝盖刚刚一弯,一听这话,倏然又站起来了,只是目光仍旧不肯直视。于谦知道他的毛病,抬眼见朱瞻基没什么反应,才算放心。当值的小宦官搬来两个圆墩,让两人安稳坐下。朱瞻基朝阮安离开的方向一晃下巴:“我说吴定缘,你是不是曾替朕做主,许他为京城修建九门九闸啊?”吴定缘垂下瘦削的面孔,看着地板上的石纹:“那会儿情况紧急,哪怕他要当太子,我也得答应。”“你瞎许愿,人家可当真了。好家伙,这阮安打着交割文书的旗号跑过来,原来是为了要工程呢。说是我答应的,要把三大殿工程停了,先修起九闸再说朕没想到内官之中,还有这么耿直的人。”朱瞻基说到这里,笑着摇了摇头,“但他说的也有道理,若再来一次六月初那种洪雨之灾,朝廷颜面都要丢尽了,还是早点解决的好。”他自从做了皇帝,说话语气都变了,比从前稳重,隐隐还带着一种上位者的威严。于谦连忙道:“此事关乎民生,陛下圣明。”朱瞻基斜倚着软榻,从手边奏牍里抽出一张金边纸,递给两人:“正好,翰林院还拟了几个年号,我还没顾上选呢,你们俩帮我看看?”于谦有点激动,这可是一桩殊荣。他接过纸来,看到上头列了“太兴”“永延”“宣德”“崇义”“至宁”“正统”等十几个名字。于谦还没研究明白,吴定缘已经往纸上一点:“我觉得这个好。”这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其他两人连忙一看,他选的是“宣德”。朱瞻基问他为什么。吴定缘道:“这个笔画多点,自然是吉利的。”“……”朱瞻基示意宫女与海寿都离开书房,然后往锦榻上一瘫:“咱们现在能正常点讲话了。这几天你篾篙子倒睡得舒坦,我可是累得要死。没想到当皇上这么麻烦!”于谦吓了一跳:“陛下您可不能这么说,传出去怎么得了!”“我这不是把外人都撵走了吗?就咱们仨,还不能容我叫叫苦啊?”朱瞻基揉了揉自己的两个黑眼袋,没好气地抱怨,“苏大夫呢?她怎么没一起来?”于谦忙道:“她外出采药去了,说京城药铺人心狡诈,必须亲自验过才放心。”朱瞻基很是遗憾:“苏大夫真是医者仁心。你们瞧,她知道我为国事操劳,昨天还配了补神的汤药给我。太医院那群废物还不乐意,劝我别用民间野医,被我结结实实骂了一顿。”榻边的小香炉旁,搁着几个黄纸扎起的小药包,细绳打得颇为精致。黄纸外皮满是印字,大概是从哪本旧书上拆下来的,但每个药包上头都有一行清晰的新墨大字,字体隽秀,是苏荆溪细心写下的配伍与煎法。“要没有苏大夫这方子撑着,我只怕早累趴下了。唉,她还有自己的大仇未报,我这几天事情太多,都还没抽出时间来关注,实在不好意思见她。”朱瞻基把手边的奏牍一张张拿出来数:“年号还算是小事。你们瞧瞧,京城洪灾得善后,汉王的党羽得查,南京的局面得安抚,山东驻军得笼络,先皇的谥号和庙号、我母后的徽号得议,先皇的梓宫现在运到天寿山了,可还没地方搁呢。还有废漕河、迁都两件大事要议,简直没完没了。”“陛下莫急,治大国如烹小鲜,不可操切,循序渐进便是。”朱瞻基捧着奏牍,很是感慨:“说来也怪。父皇也罢,东宫师傅也罢,原来也讲过这些东西,可我总觉得隔层纱。这十五天沿着漕河走了一圈,再回过头看这些奏牍,忽然便觉得清澈通透,看出很多不一样的东西。红姨、白龙挂、汪极、郑显悌、孔十八、靳荣、狻猊公子、昨叶何、梁兴甫,就好像被运河一根线全牵扯了起来,朕怎么批阅,他们什么反应,历历在目,全局都跟着鲜活了。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啊。”于谦老大怀慰:“陛下能有此感悟,实乃国家之幸、黎民之福!”朱瞻基道:“现在回过头想,朕当太子时,确实有点糊涂,这些事是真不明白。怪不得人家老说望之不似人君。”于谦吓得赶紧要解释,天子笑着摆摆手:“朕现在才明白,没本事的人,才会在乎这种刻薄话;你若是真弄明白,就不在乎了。”不知不觉,朱瞻基又把“我”换成“朕”了。“对了,说起昨叶何与梁兴甫,这白莲教的事,也得处置一下。你们俩有什么意见没?”在他看来,白莲教固然有中途反正之功,但前期勾结汉王,在南京作乱,尤其是还炸毁了自己的龙船与无数官员,这等罪责是无论如何都赦不了的。何况朱瞻基在济南和京城也看出来了,白莲教潜藏在民众中的力量,委实可怕。只是有了孔十八那一段香火情在,尤其是了解了白莲教众的动机,朱瞻基一时有些犹豫。“臣以为,白莲之兴衰,不决之于佛母,实决之于陛下。天子圣明,百姓衣食无忧,谁去做白莲信众?”于谦慨然回答。朱瞻基一脸“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表情,又看向吴定缘,后者却一言不发。朱瞻基换了个倚靠的姿势:“从南京到京城这十五天,你是立了保驾大功的。朕一直在想该怎么赏,可总也想不出。这次叫你过来,就是想听听你自己的想法。”于谦先是暗暗欣喜,复又担忧。皇上既然让吴定缘尽管开口,这赏赐不会小;忧的是,就怕那家伙把持不住,狮子大开口,万一超出皇上预计,大家会很尴尬。“五百零一两承运库纹银,外加一袋合浦珍珠。”吴定缘一点没犹豫。朱瞻基哈哈大笑起来,脑海里闪过一幕幕场景,南京、瓜洲、淮安、济南,无不令人感怀莫名……可他很快发现,吴定缘似乎不像开玩笑,不由得诧异道:“你真打算只要这些?”“不是我要,这是小杏仁欠我的账,应还的。”朱瞻基趋身向前,颇为不满:“吴定缘,你是不是脑壳摔傻掉了?你要是不懂,可以问问于谦。你的功劳,一个世袭罔替的侯爵是最起码的,至于官职嘛……你愿意回南京去,做个协同守备也成;去扬州或者淮安,管几个巡漕河的水军营头也成;或者干脆留在京城,在锦衣卫做个指挥同知,过一年我把你直接擢成实职指挥使,咱俩还能时常见面。”他看着那只残废的右手,官职越说越大。面对这些汹涌而来的超品殊荣,吴定缘仍旧保持着沉默。朱瞻基说到后来,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求他似的,面色一沉,猛拍桌子:“哼,那你到底想要什么,说说看!”于谦在圆墩上有点坐立不安。这篾篙子不会失心疯,开口想当个国公吧?而且看皇上这架势,真说不定会答应。吴定缘缓缓抬起头,双眼向朱瞻基直视过去。不出所料,目光一接触,他的面部肌肉便一阵抽搐,强烈的疼痛鞭笞着五官。但奇怪的是,他这一次没有逃避,而是咬紧牙关盯着对方,即使疼得青筋暴起,也不挪开。朱瞻基被盯得很不自在,先移开了视线:“好了好了,你别自己找罪受了,朕又没逼你!以后准你觐见不用看着朕,总行了吧?”吴定缘的声音还算冷静:“要不我先说说自己的事体,陛下你再决定赏赐什么吧。”“好,你说。”“我在南京城里,本是一个懒散度日的篾篙子,既不知自己是谁,亦不知道该做什么事。若非在扇骨台遇到陛下你,只怕迟早会醉死在秦淮河里。这一路上你虽然给我添了不少麻烦,但也给了我一条出路,让我找回了过去的真相,看见了真正的自己。”朱瞻基和于谦面面相觑。吴定缘的情况他们早知道啊,不就是发现自己并非亲生,以致性情大变吗?朱瞻基道:“如果你说的是这个,放心好了。朕给铁狮子也追赐官爵,你妹妹吴玉露也会安排个好人家嫁了。你要想找你生身父母,我也可以安排专人去查。”吴定缘摇头:“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其实你们应该早有疑惑,为什么梁兴甫会死在司天台下?为什么昨叶何要煽动民众建起堤坝?白莲教为何在淮安不杀我,反而将我带去济南?还有,为何我一个南京的小人物,一看到陛下你的脸,便会头疼得难以控制?”朱瞻基的脸色微微有了变化。这些蹊跷之处,其实他都有想过。只是那时候忙于逃亡,不及细思,只当是白莲教急于讨好朝廷的举措。“这些事我本来不该说的。但现在不说,你早晚也会知道,到那时候意义就不同了。荆溪对我说,坦诚以对,心无负累,所以我决定还是直截了当说出来。”“等一下。”朱瞻基隐隐觉得有点不妙,“朕可以当这场谈话没发生过,过往的事也既往不咎。你还是别说了。”“可我必须说。不只是为了给你一个交代,也是给我自己一个交代。我已经逃避了半辈子,不想再逃下去了。这次到京城来,我已经想好了,要么痛快地死掉,要么把所有的事都做一个了结。”屋子里陷入了一阵沉默。于谦站起身来,小声说:“既有密奏,臣不便与闻,先行告退……”朱瞻基和吴定缘同时道:“你别走!”有第三个人在,至少能稍微化解掉一点尴尬,留出些余地。于谦只好坐回到圆墩上,忐忑不安地左看看、右看看。吴定缘见朱瞻基默许了,便缓缓开口。他的口才不算好,但这些事在心里不知萦绕了多少次,所以讲起来格外流畅。他从靖难之役的济南大战讲起,讲了铁铉,再讲了铁夫人与幼子在金陵教坊司监狱的那一夜,讲钟二勇如何变成吴不平,讲梁兴甫如何性情大变,讲红玉的坎坷遭遇,然后又说起唐赛儿与佛母的诞生、昨叶何的心思。一场绵延近三十年的恩怨,就这么通通透透地显露出每一根枝杈。这一讲,就是一个多时辰。其间朱瞻基和于谦一次都没打断过。屋子里像是抹了一层白秸胶,两个人一动不动,有若泥塑。没想到一个头疼病,背后居然牵扯出这么多事情来。“就是说……你一看我就头疼,是皇爷爷杀了你生身父亲的缘故?”朱瞻基拿起手边的茶盏啜了一口,可喉咙依旧干涩。“是的。”吴定缘平静地点点头。“哪有这么巧的事!”朱瞻基重重把茶盏一磕,“我从宝船上掉下去,恰好被跟朱家有仇的你捡到?”“这不算巧合,该是宿命,也算孽缘吧。”吴定缘苦笑道。没有朱棣对铁家的迫害,他便不会被吴不平收养;如果他没发觉自己并非亲生,便不会就此颓废堕落;如果他没颓废堕落,便不会被吴不平安排到最偏僻荒凉的扇骨台去值勤。从另外一边来说,若非铁铉悍守济南,迫使朱棣绕路南下,他在浦子口便不会遭遇危险,也就不致让汉王滋生野心,并在接下来的二十多年里越烧越旺,最终铸成两京之谋,去炸飞在南京的太子宝船。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在几十年前轻轻地推动了一下,层层碰撞,竟推出了今日尴尬而荒唐的局面。真可谓业必有因,业必招果,一饮一啄,皆是天定。两人对视良久,一时都说不出话来。“你想要什么?报仇?为铁铉平反?”朱瞻基艰难开口。于谦登时紧张了。为铁铉平反是不可能的,一平反,别说永乐皇帝面子难看,连靖难的正统性都要动摇。那只剩下报仇一个选项。这时候吴定缘若是出手,外头护卫可来不及进来。吴定缘两只手搁在双膝上,没有回答,只是直视着皇帝。朱瞻基跳下卧榻,取来挂在墙上的一柄雁翎刀,怒气冲冲地扔到吴定缘面前:“你别当我是太子!想报仇,来动手吧!我一条命还给你!”“陛下!”于谦大惊,急忙冲到两人之间,“吴定缘,你可想清楚!杀铁铉公的是太宗皇帝,洪熙皇帝还一直在给靖难罪臣赦罪。陛下那时才多大?”他此时为了救下朱瞻基,对太宗也顾不得言辞谨慎了。朱瞻基沉着脸把于谦推开:“让他来!我朱家的错事,自然由我来承担!”吴定缘面无表情地俯身用左手捡起刀,可他右手已残,没法拔出鞘。朱瞻基握住刀鞘,一把给拽出来。只见屋里一片白光晃过,朱瞻基仰起脖子,死死盯住对方。于谦急了,愤愤上前一揪吴定缘衣襟:“你不会真想杀了皇帝,去做那什么白莲掌教吧?”吴定缘摇头道:“若我做了白莲掌教,还有何颜面去见我养父?同样道理,若我接受了朱家的赏赐,又有何颜面去见我生父?”“可你与陛下这一路上的情分……”于谦还要相劝,可话到一半却骤然断掉了。他注意到吴定缘的额头青筋如蚯蚓浮起,一拱一跳,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在直视着天子,一直在忍受着如刀劈斧凿般的剧痛。于谦忽然彻悟,为何吴定缘之前在京城如此拼命,不是因为忠诚,甚至不完全是因为友情,而是真心希望就这么死掉,斩断这一切纠缠。吴定缘抬起左边手臂,用食指用力敲了敲太阳穴:“陛下,我很想放下这一切,从此尽享荣华富贵。可我就算骗得了自己,却骗不了这里。我如今一见到你,仍旧头疼得要死,怎么能骗自己说一切都已放下?”他仍旧没有挪开目光。那源自久远的痛楚,用力刮削着面部经络,令每一寸肌肉都扭曲颤动着,看起来极恐怖也极悲伤。朱瞻基沮丧地闭上眼睛。之前他还有过幻想,觉得两人这一路生死情谊,好歹可以化解掉昔日父辈的仇怨。可此时他不得不承认,这死结根深蒂固,殆无可解。吴定缘固然不肯放下心结,朱瞻基扪心自问,难道自己就能吗?要化解恩怨其实也简单,给铁铉平反便是,可他如今是九五之尊,能不顾大局任性而为吗?他会为了得到吴定缘的谅解,而甘冒帝位不正的影响吗?头上那顶冕冠,沉甸甸的,压得人透不过气。真如于谦所言,做了皇帝,要考虑的事情太多,真的没办法随心所欲。这千辛万苦得来的真龙宝座,正是横亘于两人之间的巨大藩篱,谁都没法再退一步。朱瞻基忽然道:“我有个问题。若当初你在扇骨台就已知道一切真相,还会把我捞上岸吗?”吴定缘答道:“会。”他顿了顿,又反问道:“若你当初去济南之前知道一切真相,还会去救我吗?”“会!”朱瞻基答得毫不犹豫,“我当你是朋友,自然会去救。”“可惜,你现在是皇帝了。”一听这话,朱瞻基心口一团火腾地炸开,他随手抓起旁边的小铜炉,狠狠朝着那个篾篙子砸过去。铜炉在半空画过一条很短的弧线,“咚”的一声砸中了吴定缘的额头,他整个人向后仰去,血花四溅。而铜炉旋即重重跌落在地板上,登时四分五裂,可见力度有多大。直到于谦惊呼一声,赶忙去搀吴定缘,朱瞻基这才从盛怒中退出来,意识到自己冲动之下几乎杀了对方。他面色青一阵、白一阵,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外面守候的海寿听到动静,赶紧进屋来看。他一见到吴定缘一脸是血,手里还握着刀,连声尖叫:“有刺客!护驾!护驾!”大乱初平的紫禁城里,侍卫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一听示警,不知从哪里蹿出二十多人。朱瞻基正要喝令让他们退下,谁知吴定缘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把于谦推开,然后提着刀走向皇帝。毫无悬念,他立刻被一群人死死按住,动弹不得。“个副藤头丝……个副藤头丝!”于谦懊恼地原地乱转,“本来不大的事,这一闹,真成了刺杀王驾了!他难道不知道对皇上动手的严重性吗?!”“正因为我是天子,所以他才不肯服啊!”皇帝沮丧道。他太了解吴定缘了。对那头犟驴子来说,任何和解,他都会觉得是自己因畏惧皇权而退缩。海寿跪在天子面前,自请责罚。朱瞻基一挥袍袖,沉声道:“去把他关入天牢,让太医院好生诊治。没我的手谕,谁也不许接触,谁也不许带走!”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他要有什么话说,不得滞押,立刻报来朕知。”海寿有些不理解,可还是满头大汗地遵旨执行。吴定缘被侍卫推搡着正要带走,忽然挣动起来。他回身朝向天子,披散的头发混着鲜血遮住双眼,让他的表情晦暗不明。朱瞻基眼睛一亮,哪怕对方张口只求一声,他也好顺势赦免。谁知吴定缘只是定定地望了他一眼,便转回身去。侍卫们推着吴定缘很快离开了乾清宫,朱瞻基站在南庑房的台阶之上,望着空荡荡的夹道,伫立良久。于谦担心皇上受了什么刺激,却不敢劝说。就在吴定缘的身影消失在夹道尽头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平地而起,在过道内形成风龙过境之势。南庑房的大门敞开着,被呼啸的强风一头灌了进去,一时间围屏瑟瑟、锦毯飘摇,墙上的字画、案上的笔墨、榻边的药包、奏牍、清供等轻小物件被吹得满屋乱飞,一片狼藉。其中有一张纸,飘飘忽忽飞落到小香炉的残骸上面。于谦快步上前,俯身去捡,一不留神给撕坏了一角。这是那张翰林院拟写的年号奏牍,纸上别处都完好无损,恰恰“宣德”二字被残铜的尖角给撕裂开来,格外触目惊心。于谦心疼地伸手抚了抚边角,又想去把那小香炉捡起来,可惜已经碎得无法拼回去了,不过残片纸上仍能看到血痕。“我吴定缘以血代香,就此起誓。我会为我爹报仇!”于谦脑海里蓦地想起吴定缘手握香炉起誓的话,现在看来,这几乎就像是一句谶语。于谦手握着这枚残片,回过头来。他本想劝皇帝两句,可一抬眼,却发现不太对劲。朱瞻基的脚边,落下一个药包。药包已经被吹散开来,黑黄色的药粉撒了一地。天子就这么垂着头,直勾勾地盯着地面,不知发现了什么。还没等于谦开口相询,朱瞻基突然一跺脚,反身进屋,满屋子乱翻乱找。于谦跟海寿问他在找什么,他也不说,继续没头苍蝇一样转悠。过不多时,朱瞻基眼睛一亮,从一大堆散乱奏牍中,拈起了一张破纸。皇帝的目光与破纸接触的一瞬间,先是乍亮,然后黯淡下来,紧接着一团滚烫的火焰由小渐大,在瞳孔中燃烧起来。“速召张泉入宫。”他对海寿下达了一道口谕。张泉穿过紫禁城里最宽阔的广场,皮靴频繁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急促的回声。不远处即是三大殿工地的木作大架子。可惜工地里一个人都没有,新皇登基,是否会重启这项巨大工程,目前尚属未知。这几天张泉一直待在自家府里,没有和任何人来往。他这一次立下不世奇功,天子虽不能对外戚授予官职,但赐爵封地绝不会少。“张侯”之号,有望名副其实。张泉极知分寸,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居功自傲,索性闭起门来读书,把来巴结的人全堵在外面。对于天子如此急切的召见,张泉颇有些莫名其妙,想不出什么事会急成这样。他收到口谕之后,二话没说,跟着海寿便往皇城来。天子要见他的地点,是在咸熙殿。这是位于紫禁城西北角的一座大殿,本是仁孝文皇后的居所。现在张皇后马上会变成皇太后,她颇识大体,主动先搬到这里来。“看来这事还跟我姐姐有关系。”张泉心想。他回京城之后,自杜府门,还没顾上去探望姐姐。这次若能见到,也是好的。他很快抵达咸熙殿,皇帝和皇太后都在殿内等候多时。张皇后经过几日调理,气色比之前好多了,一见张泉,不由得抱住弟弟大哭起来。她强忍丧夫离子之痛,独自一人死扛汉王。若不是有这个争气的弟弟护着外甥一路回来,只怕早已支撑不住。朱瞻基在旁边没有吭声,任由这对姐弟叙叙亲情。其实他本想单独召见张泉,结果张皇后临时叫他过去谈话,索性便在咸熙殿一并见了。张泉好不容易劝说姐姐收住眼泪,回身向天子郑重叩拜,问召臣觐见有何指示。朱瞻基吩咐旁人端来一个圆墩,请张泉坐下:“这次叫舅舅来,是有一件大事需要参详。”张泉一喜:“莫非是迁都废漕之事?臣正要上书详叙,请陛下三思……”“呃,不是那件事。”朱瞻基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破破的黄纸来:“这次吴定缘先行进京,带来舅舅写给阮安的一封亲笔书信。全靠这封信,他才算打破局面,得以让我母子脱险。”张泉“嗯”了一声,可眼神却透出几许疑惑。朱瞻基笑着抖了抖黄纸道:“这不是那封书信啦,而是包住笺纸的信皮。舅舅你也忒不爱惜了,居然扯了一页自家诗稿来做信皮。”张泉接过去一看,发现还真是。他曾经刊印过一本《长安林泉集》,里面收录了他和一些朋友唱和的诗作,这是其中一页,上面印的是一首七绝。张泉有些发愣,他不记得自己撕过这么一页诗稿做信皮。这时朱瞻基念出声来:“《酬十一月立冬扫疥席上步张侯韵》:扁鹊无奈木僵何,四逆回阳洗沉疴,不在杏林亦妙手,仁心一贯济世德。”落款是富阳侯李茂芳。这诗写得歪七扭八,格律、立意一无可观,浅陋如蒙童牙语。张泉解释道:“这都是永乐二十二年的事了。当时富阳侯的儿媳妇生了怪症,我赠了他一个四逆回阳汤,可惜终究未能济事。十一月冬至,他在府上办了场扫疥宴来庆祝。我写了一首诗,他非要唱和,诗里说的就是这件事。写得并不高明,不过人情难却嘛,后来我印诗稿时顺便收进来了不过我不记得有拿它做信皮。”“舅舅你还懂岐黄之术,会自己攒方子啊。”“陛下见笑。这方子并非出自我手,而是淮左大儒郭纯之告诉我的。我们时常通信,无论儒经、易术、天文、杏林都会聊一点。”张泉说得轻松,却没注意到朱瞻基呆呆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自从苏荆溪向他提及了四逆回阳汤的来历后,朱瞻基一直在苦苦思索,到底这药方是如何流落到汉王手里的。开始他以为是王锦湖给了自己丈夫、富阳侯府的世子,再通过永平公主给汉王,但苏荆溪早早否认了这个猜想。当时形势紧迫,他也顾不上细细琢磨。眼下这张诗稿残页,却揭示出了另外一条传播路径。四逆回阳汤乃是苏荆溪与王锦湖共同创制,绝无重名可能。张泉既然说“四逆回阳汤”得自郭纯之,那几乎可以肯定,是郭家从苏荆溪那里不知用什么手段取得的,毕竟她与郭纯之的儿子郭芝闵之间曾有婚约。换句话说,这撩拨起汉王野心的药方,从苏至郭,从郭至张,竟是自己的亲舅舅把它给了富阳侯!想到这里,朱瞻基的神态变得极不自然。舅舅大概自己也没意识到,他口中的“四逆回阳汤”,就是坑害洪熙皇帝的续命奇方,所以才会坦然说出来。张泉当然不是汉王一党,但残酷的事实是:一个努力拯救这一切的人,却亲手催发出了这个阴谋。朱瞻基顿时有些犯难,接下来怎么办?因为一个无心之失,难道要毁掉一位功臣和至亲?还是干脆装作糊涂,不予追究算了?“陛下,陛下?”朱瞻基听到张泉的呼喊,这才回过神来。他努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艰难地问道:“富阳侯家那个病死的儿媳妇,叫什么名字?”“王锦湖,不知怎的罹患木僵之症,年纪轻轻便去世了,实在可惜。”一听这话,朱瞻基的心绪更加恶劣。这木僵之症,与“四逆回阳汤”的效用惊人地相似,可见这女子之死,绝非张泉说的这么简单,这其中只怕大有蹊跷。怪不得苏大夫一门心思要为她这个闺密报仇。皇帝发现自己突然身陷两难。他曾答应苏荆溪,要为她的复仇做主。但一旦开始查王锦湖之死,张泉提供“四逆回阳汤”的事实便会曝光,届时皇帝与张皇后将极为尴尬;如若放弃不查,王锦湖之死的真相将永无大白的一天,富阳侯不会受到任何惩罚,那他对苏荆溪的承诺岂不是等于放屁?朱瞻基内心天人交战,两种考量如两块灼热的铁板,来回旋炙,把他烤得坐立难安。张皇后觉察到自己儿子的异常,关切地问他是不是最近处理国事太累了。朱瞻基微微点头,张皇后心疼道:“你还未登基,莫学先皇那么操劳。”这一句话,猛然提醒了朱瞻基。他回过头,对张泉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舅舅,这次叫你来,是希望你去天寿山那里走一趟。你不是会堪舆术吗?去给先皇的玄宫看一看吉壤。”张泉微怔,天子刚才一番询问都围绕着富阳侯的家事,怎么又突然跳到先皇山陵上来了?一般来说,帝王登基之后就开始修建自己的陵寝。可洪熙皇帝在位时间实在太短,他的山陵甚至还没开始动工。结果棺椁无墓可以安奉,至今还放在临时搭建的玄宫里。这对朝廷来说,是一桩尴尬事。可陵址早早有阴阳方家选定,就在永乐皇帝的长陵西北两里处,哪里用得着他一个野路子外戚去选?“先皇遭逢大变,说不定是风水出了问题。别人我不放心,还是舅舅你去看一眼比较好。”朱瞻基的理由有点牵强,不过态度却特别坚决。张皇后还想再问问,他强硬地打断道:“母后,父皇安灵之所在,除了舅舅我谁都信不过。”既然皇帝都已经明确表态了,张泉别无他法,只得答应下来,表示即刻启程。朱瞻基看着张泉离开的背影,微微松了一口气。从这里到天寿山有一百二十里地,张泉一来一回,怎么也得是六月十日之后。在这期间,朱瞻基可以先悄悄把富阳侯的事情调查清楚。张泉不在,正好可以避免尴尬和串通。能查出什么来,朱瞻基不知道。查出来怎么办,他也不知道,但好歹先拖延下去再说吧。他忽又想到了吴定缘,烦意又一次翻涌上来,这也是一个无法解决、只能拖延的难题,只能将其关在天牢里。怎么当了皇帝之后,烦心事越来越多,浑不似很多人想象的那般畅快?他甚至有点怀念漕河上的日子了,那时虽然危险,但大家全无隔阂,都在朝一个方向努力。这时张皇后在一旁轻声道:“陛下,你今天怎么了?怎么有些魂不守舍?”朱瞻基强笑道:“许是初当了皇帝,有些不适应吧。”张皇后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伸出手去,爱怜地整了整天子束冠:“你压力也别那么大。你父皇即位的时候,比你还慌乱呢,天天晚上睡不着觉,一直跟我絮叨。其实他当皇帝,就靠着一句话而已。今天既然你我母子难得谈心,我把这句话也交给你。”朱瞻基“嗯”了一声,老老实实听着。“百姓戴君,以能安之耳。老百姓拥戴哪个君王,是因为能让他们活下去。陛下你记住这句就行了。”若在从前,这类劝诫朱瞻基早听厌了,可今日闻言,他却蓦地一振,眼前忽然浮现出孔十八那一张苍老苦楚的面孔,和一朵铜莲花。漕河上的种种见闻,一时全浮现在眼前。“多谢母后教诲……”张皇后笑道:“说起来,你们爷俩可都是不省心的命,哪次即位都得闹出一堆事情来。”朱瞻基拍拍母亲的手,无奈一笑。当年永乐皇帝在北征途中去世,英国公张辅为防汉王趁机发难,秘不发丧,先派了海寿回京,通知当时还是太子的朱高炽。朱高炽与朱瞻基立刻偷偷出城迎丧,把棺椁扶回北京,才对外公布。现在回过头看,洪熙皇帝登基的过程,简直就是把两京之谋预演了一遍。“那一夜你跟你爹出城去迎棺椁,我留在家里,可是万分紧张。万一永乐皇帝的死讯提前泄露,你们爷俩又不在京城,汉王搞不好就要趁京中空虚,铤而走险。当时我拿好了一把匕首,万一事情不谐,干脆自尽。我握着匕首足足等了一夜,一直到听说你们扶棺进城,才松了一口气我本以为从此不必操劳了,万万没想到,一年不到,我儿子登基时我会更折腾。”朱瞻基心疼地握住了母亲的手。这次两京之谋,若非有她独力支撑,硬扛汉王,外头太子跑得再快也没用。若论功绩,以她该为最尊。“母亲你要什么赏赐?”张皇后笑着拍拍他的手背:“傻孩子,我已是太后了,还贪什么东西?只要你注意休养,别像你爹吃得那么胖,我就知足了……”“对了,母后这次叫我来咸熙殿,是要说什么事?”朱瞻基问道。张皇后见朱瞻基还是心神不宁,叹了口气,说也不是要紧事,你且忙着,过几日再说不迟。朱瞻基点点头,他最近心里的事憋压太多,确实不胜负荷。天子拜别母亲,离开咸熙宫。此时正值牌响,月洒殿角,夜笼宫城,他站在空旷深邃的紫禁城中,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寂寥。在明亮的月色下,西直门隆隆地开启了一条小缝。一骑黑影离开京城,朝着西北天寿山方向飞速驰去。城门随即关闭。城门兵打了个哈欠,准备回窝铺里继续睡觉。他们谁也没发现,城头正伫立着一道黑影,朝着西北大路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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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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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熙元年六月八日。吴定缘很久没有享受过如此懒散的生活了。之前他是昏迷不醒,这两天却是以完全清醒的状态待在天牢里。“天牢”其实是一个俗称,正式名称叫作诏狱,归锦衣卫北镇抚司掌管,里面关押的都是钦命罪犯,个个身份显赫。所以这天牢的诸项设施比寻常牢狱要舒适得多,狱卒态度也不错谁知道哪位钦犯不知何时就起复了,都不好得罪。尤其是天子这次直接下了口谕,要求对这个人犯好生看顾。下面的人自然心领神会,好酒好肉,流水一样送进去。吴定缘放开肚皮尽情享受,没事还跟狱卒扔扔骰子,聊聊天,倒是前所未有地轻松。至于皇帝会如何处置自己,他根本不去关心。他这会儿刚吃罢福兴楼的酱肘,喝了二两烧刀子,微微有些倦意,正想靠着墙角眯一会儿。忽然狱卒过来敲敲栅栏,说有访客来探监。吴定缘一抬头,看到于谦一脸肃穆地走进来,手里还捧着一个杏黄小卷轴。他正要叫一声“小杏仁”,于谦却瞪了他一眼,抢先开口道:“奉上谕,提钦犯吴定缘,转行在刑部大狱,着三司议处!”北镇抚司的诏狱是天子亲管,关也罢,放也罢,皇上一句话。但刑部大狱却是正经的法狱,犯人进出都需要一套流程,判定罪名需要刑部、大理寺与都察院合议。吴定缘从诏狱转到刑部大狱,说明皇上不打算管他了,一切依大明律判决。这些弯弯绕绕吴定缘都很清楚,毕竟是捕快出身。他也不着恼,冲于谦微微一笑,起身准备戴枷。于谦对狱卒一摆手:“人犯右手已残,用不着,就这样吧。”他带着吴定缘走出诏狱,沿着皇城夹道一路南下,朝千步廊外的刑部大狱走去。于谦一改寻常的聒噪,全程一言不发,也不回头看。只有他那顶乌纱帽的长翅不时乱颤,暴露出心绪的不平静。说来也怪,往常这条路上戒备森严,城头有固定的哨所,道上有巡兵,可今天他们却都消失不见了。整条夹道极为安静,只有他们两个缓缓走着。走过一个拐角,于谦忽然站定,头也不回地说:“你头还疼吗?”“不看见他就不疼。”“红玉和你妹妹不用担心,陛下已经派人去妥善安排。”吴定缘一点头:“多谢。我没什么别的牵挂了。”“你……你怎么就这么犟!”于谦仍旧没回头,可明显是憋不住了,狠狠跺了跺脚,“你哪怕事先跟我商量一下也好,现在闹成这样,谁也没法救你了!”“有些事,不会因为他是皇上,就可以妥协退让。我得多谢这头疼的毛病,时刻提醒着我。”吴定缘仰起头来,看向高大的紫禁城墙垣,“我无力改变这一切,但总有不谅解的自由。”“当日是我硬把你拽进这摊乱局,今日又是我把你送到刑部大狱。你想当韩信,我还不想做萧何呢!吴定缘啊吴定缘,你这个蠢材!你我今日缘尽于此!”两人正说着,忽然旁边传来门板响动。吴定缘侧头一看,却见高大的朱墙下方,一辆窄距推车从便门外咯吱咯吱地开进夹道。这道便门是宫中杂役专用的通道,诸项日常杂货从这里运入,垃圾粪土亦从这里运出。这辆推车上头搁着四个深宽的大木桶,有淡淡的恶臭散发出来,正是运送宫中粪尿的紫姑车。两个头戴斗笠的粪工一人在后扶住车把,一人在前头牵引。紫姑车隆隆地开到吴定缘身边,前头牵引的粪工一抬笠,露出一张清秀面孔:“掌教,我们来接你啦。”吴定缘一看,居然是昨叶何,后头推车那位,则是周德文。这两人怎么潜入紫禁城来了?吴定缘吃惊不小,连忙转头去看于谦,却见他依旧背着身子,假装对身后的事情茫然无知。昨叶何也不多讲,迅速掀开一个粪桶,请吴定缘坐进去。这粪桶圆径颇长,已经清洗干净,他蜷坐进去,刚好能盖上木盖。吴定缘这才明白,于谦说的“今日缘尽于此”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小杏仁,看着耿直正派,手段却污秽得很。他在南京就让太子躺进过紫姑车,如今故技重施,非让我也要臭上一遭。吴定缘心里泛起一阵感动,对于谦这样的性子来说,敢让白莲教混入紫禁城救钦犯,可实在太不容易了。“喂,我这一走,你岂不是……”昨叶何低声道:“掌教你莫问了,于御史是不可能转身,更不可能回答的。”吴定缘当即会意。于谦不回答,这就是一桩白莲教劫人案,若他应上一句,性质便成了内外勾结。这事大家心知肚明,但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他看了一眼于谦站在夹道中央的背影,蜷身坐进粪桶。当木盖子盖住光亮的一瞬,吴定缘忽然觉得不太对劲,以小杏仁的性子,当众求情是可能的,但他绝对做不出劫夺钦犯的勾当。何况紫禁城何等森严,昨叶何等人哪来的神通,能来去自如?夹道两侧的巡军都去了哪里?吴定缘的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奇妙的感应,似乎有一双眼睛在远处注视着这一切,可惜他现在没办法确认。这时于谦背对着他,突然做了一个长揖的姿势。这辆紫姑车缓缓驶出便门,沿着外甬道向外走去。它离开紫禁城的整个过程中,确实有一道高高在上的视线,从远处的敌楼顶端投注下来,始终没有离开过那个小黑点。直到紫姑车离开,彻底脱离紫禁城,这道视线才收回那座高大的敌楼的顶端。“你总嫌自己被圈在方寸之地,我又何尝不是?也罢,你我相熟一场,好歹有一个能逍遥的吧。”皇帝喃喃自语,蓦然想起了那只差点放生的“赛子龙”。“富阳侯和永平公主到了。”门外的小宦官通报。“让他们去南庑房等我。”朱瞻基面无表情地说道,然后转身走下敌楼。这一任富阳侯李茂芳是个畏缩的中年人,缩在母亲永平公主身后不讲话。永平公主见到侄儿,脸上虽满满都是笑意,可眉宇间却留着一丝警惕。之前在京城的事变,她虽不知详情,却知道自己的两位哥哥起了龃龉。皇家无小事,她作为朱家女子,自然有最起码的政治嗅觉。李家去年八月才被洪熙皇帝严惩过,这时候可是不能出错。朱瞻基见到两人,先是寒暄问候,彼此都心照不宣地略过洪熙皇帝与汉王。待铺垫得差不多了,朱瞻基便问道:“朕的登基大典就在眼前,亲臣都会有所封赏。富阳侯你之前被先皇夺了诰券,朕这次叫你来,是看看有没有机会弥补一下。”永平公主母子俱是一愣,他们可没想到朱瞻基这么好心。“不过朕不能一登基便尽改旧命,有违孝道,只好变通一下。诰券不发还给你,但可以给你儿子。”永平公主尴尬地回答:“回陛下,茂芳他膝下只有一子叫李质,去世三年了。”“哦?”朱瞻基有些惊讶,“难道没留下什么儿女吗?”“没有,就连寡居在府的儿媳妇,也在去年没了。”朱瞻基放缓了声调:“哦,那件事我倒听说过。是不是我舅舅张侯,还给你们送过药方?”“正是,不过她罹患的是木僵之症,那药方到底也没救回来。”“药方叫什么名字?”永平公主母子对视一眼,都有些疑惑。还是李茂芳记性好:“四逆回阳汤。”朱瞻基“嗯”了一声,继续问道:“这药方可还在吗?”李茂芳道:“应该还留在书房,我回头着人献给陛下。”“不用,我让人去取。”朱瞻基唤来一个小宦官,取了李茂芳的手书去富阳侯府,还特意叮嘱,要亲眼见到药方取出。“这个药方,你们可还给过别人?”永平公主撇撇嘴:“张侯虽是好意,可那药方委实没什么用处,怎么好再给别人。”“王锦湖的这个木僵之症,是如何罹患的?”永平公主有点纳闷,皇上怎么总往王锦湖身上绕,难道后宫嫔妃也得了同样病症?她含糊地回答道:“头不慎撞在屏风上,冲击过甚。”朱瞻基忽然发现,李茂芳的嘴角明显抽搐了一下,额头开始有汗水沁出。永平公主则不动声色地朝旁边挪了挪身子,试图遮住儿子。“果然有问题!”朱瞻基心中疑窦大起,他毫不客气地拨开永平公主,“快说!王锦湖到底是怎么死的!”李茂芳被皇帝猛然这么一喝,双肩筛糠一样哆嗦起来。朱瞻基起身进逼,吓得他“咕咚”一声从圆墩上出溜下来,直接跪在地上。永平公主见儿子如此不成器,气得直捶他的脊背,可为时已晚。李茂芳支支吾吾地做了回答,朱瞻基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逼问出的,居然是一出爬灰大戏。原来是这位老公公对寡居的儿媳起了觊觎之心,在府里欲要用强。王锦湖性子义烈,抵死不从,两人拉扯一阵,不小心让她一头撞在了石屏风上,整个人昏迷不醒。永平公主明知儿子做下禽兽之事,但也只好拼命遮护,对外谎称王锦湖得了木僵之症。延请的医师都是按这个病症诊治,自然毫无效果,没几日人便死了。朱瞻基听得怒意勃发,难以遏制。难怪苏荆溪不远千里要从苏州跑来报仇,好端端一个女子竟被亲人残害如是,委实令人愤慨。永平公主面色惨白,顾不得矜持,连忙跪在了李茂芳旁边,恳请皇帝看在先皇的分上略做宽宥。朱瞻基一听反而更加恼怒,若不是李茂芳搞出这一出爬灰大戏,便不会从张泉那里得来“四逆回阳汤”的药方,也就不会流落到汉王手里,引发后头的一连串事件。他飞去一脚,狠狠踹在李茂芳心窝,让后者惨叫着躺倒在地。永平公主发出一声尖叫,飞扑过去扶住儿子,大哭起来:“陛下明鉴,其实是王锦湖那个小娼妇来勾引茂芳啊!她寡居三年,早就春心萌动,不是茂芳的错啊!”这个妇人为了逆子,竟开始胡乱指摘死者。朱瞻基正要再上去踹一脚,可小腿弹到一半,却僵住了。等一下,寡居三年?王锦湖死于永乐二十二年,那么王锦湖的丈夫李质应该死于永乐十九年。可朱瞻基分明记得,苏荆溪说过,王锦湖嫁来京城是永乐二十年,时间对不上。“李质与王锦湖是何年成亲?”“永乐十九年。”永平公主低着声音,大气不敢喘一声,“我孙儿体弱,阴阳先生说得用大婚冲喜。我四处打听,最后在宣府寻到一户愿意攀附富阳侯家的人家,把女儿嫁了过来。可惜我孙儿命薄,没几个月便没了。若非如此,何至于后来闹出这种丧尽门楣的丑事……”她说到伤心处,不由得大哭起来。可朱瞻基的心思,全放在另外一件事上:“宣府?她的籍贯不是苏州长洲吗?”永平公主有些茫然地看向天子:“她一个土生的宣府人,怎么会移籍到苏州?”李茂芳赶紧抬头讨好:“我家里还有聘书呢,给陛下看。”朱瞻基这下可有点糊涂了。按说这两个人连爬灰的事都承认了,不至于在这方面骗人。他立刻又吩咐一个小宦官来,再去富阳侯府上查探。过不多时,第一个小宦官先回来了。他没让仆役经手,径直入府从檀柜中取出药方,直接携回。朱瞻基取来一看,确实是舅舅手书,也确实叫四逆回阳汤,但药方内容与太医馆所藏的续命奇方全然不同。这便奇怪了。若张泉给富阳侯的四逆回阳汤不是续命奇方,那么永平公主自然也不可能把药方给汉王。朱瞻基整一条线的推测便站不住脚了。第二个小宦官来得略微迟了些。他在富阳侯府取出聘书,还审问了几个苍头与丫鬟,连邻居、媒婆以及参加过婚宴的几个亲戚也问过了,王锦湖是宣府人氏无疑。这更奇怪了。王锦湖的出身以及嫁入富阳侯府的时间,与苏荆溪的描述对不上。永平公主与李茂芳还表示,他们从未听王锦湖提过苏荆溪这个名字。一头雾水的朱瞻基,只得先让他们两人回去闭府自省。他本想把苏荆溪召进宫来,详加询问,可再一想,吴定缘既已脱困,她此时应该陪着他一起离开京城了吧?恐怕再也见不到了。朱瞻基没来由地泛起一股酸醋,可很快又变成酸楚和深深的愧意。他伸出左手,轻轻抚摸肩上的旧痕,仿佛还能回味起那双素手的温暖。大局安定之后,太医院的御医们曾做过会诊,都惊叹说这样的伤口,陛下竟能在路上颠簸十五日而健旺如斯,实乃天眷。其实朱瞻基明白,这哪里是什么天眷,若非苏荆溪的悉心照料,自己早死于箭伤发作。而这一位贤淑忠良的女子,在抵达京城之后深收内敛,毫不居功,甚至一句不提朕答应替她复仇。朕知道,她这是不愿耽搁了朕的正事,不愿给朕添麻烦啊。可越是这样,朕越是愧疚,这点承诺都完不成,岂为人君?这件事,还得继续查。苏大夫不说,朕可不能装糊涂蒙混过去。朱瞻基下定了决心,心情好转了些。恰好这时翰林院又来请示年号,他翻开册子,忽有所感,遂提起朱笔在“宣德”二字上勾了一下。“传谕行在礼部,就用这个年号,看着吉利。”这时张太后走进殿来,满脸诧异:“我刚才看见你姑姑哭着离开,你跟永平公主说什么了?”“她那个儿子做下的好事!”皇帝简单地讲了讲富阳侯府的爬灰杀人之事,让张太后大吃一惊。感叹了几句门风不靖,张太后道:“若此时有暇,宫院有件事情还需与陛下参详。”朱瞻基此时哪有心情管这些:“后宫的事情,母后您定夺就行了。”“不,这件事非陛下你参与不可。”张太后很坚决。朱瞻基只得先把苏荆溪的事放下,向母后询问。张太后一招手,身后几个宫女捧来一摞锦边文书,放在案头。朱瞻基扫了一眼封面,原来是宫人册籍。张太后调整了一下呼吸方道:“先皇崩逝,后宫有贤妃追随左右。望陛下恩准她们同陪玄宫,一如生制。”屋内温度霎时冷冽下来。这是大明开国以来的传统。洪武皇帝驾崩之后,有三十八名嫔妃以身殉葬,从入孝陵;永乐皇帝临终遗诏,要求“丧礼一如高皇帝遗制”,因此又有一十六名嫔妃以及相当数量的宫女,殉葬于长陵。尤其是永乐皇帝一句“高皇帝遗制”,遂让殉葬之制铸成祖宗成法。到了洪熙皇帝驾崩,这殉葬之制自然也不能例外。朱瞻基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干涩得发不出声。这不是阵前杀敌,也不是诛杀奸佞,而是把一群全无过错的嫔妃送入墓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张太后面无表情道:“五月二十四日,先皇驾崩当夜。一共有贵妃郭氏、淑妃王氏、丽妃王氏、顺妃谭氏和充妃黄氏五人委身蹈义,随龙驭以上宾。”有一股阴寒之气,不可遏制地从朱瞻基内心涌现出来。这五妃他都曾见过的,或慈惠,或精明,或怯懦,或刚强,每个人性情都不同,可现在她们居然都死了。从前他就知道殉葬之礼,但并无直观感受。直到这些熟人以身殉葬,朱瞻基才体会到深渗骨髓的森森寒意。所谓“委身蹈义”,只是个委婉的说法,他心里明白,谁会无缘无故舍弃生命,甘心去到那阴森森的墓穴里呢。“汉王那时相逼太紧,坚持说先皇身边岂能无人,后宫当做表率,还搬出了祖宗成法。我知道他是借题发挥,可形势危若累卵,不能给汉王半点口实。我也只好遴选出五位妃嫔,当晚自愿殉主。”张太后说得冷肃,可朱瞻基胃中却一阵痉挛。五条性命,一夜之间香消玉殒,只为了避免给人制造借口。汉王固然可恨,张太后的手段也真是霹雳雷霆。见皇帝似乎面露不忍,张太后道:“汉王本意是依太祖规制,要殉葬三十八位妃嫔,想把后宫屠戮一空。我与他争执半天,才把殉人降到五个,没法再少了。好在那五位妃子迟早都要随先皇而去,也不差这几日。”朱瞻基惊讶地看着她:“所以母后您并不是心疼那五位妃子殉死,只是觉得时辰不对。”“天子离世,嫔妃殉葬,这本来就是咱们大明的祖制啊。”大明以孝治天下,“祖宗成法”这四个字如铜浇铁铸压下来,即便是皇帝都难以反驳。朱瞻基只得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敢去与母亲那漠然的眼神对视。张太后以为皇帝在责怪她,眼圈登时就红了:“我那时候一边看着先皇棺椁,一边护着你两个弟弟,还得时刻盯着丧礼仪程,提防汉王施展手段,委实是心力交瘁,无暇后顾。”朱瞻基赶紧抚着母后肩膀,宽慰道:“这是汉王奸佞,却不是母后你的错。这笔账,咱们到乐安州去慢慢算。”张太后擦了擦眼角,这才抬起头来:“五妃的棺椁,至今仍停厝于宫墙之侧。陛下若不在宫人册籍上补上勾朱,她们是进不得陵寝的。”按照规矩,殉妃的人选是由嗣皇帝来勾选,但朱瞻基的情况比较特殊。现在得补勾一下,才算仪程完满。朱瞻基伸手取来宫人名籍,一页一页翻起来。这上面列了洪熙后宫所有嫔妃的名字、籍贯、出身、八字以及入宫与受封时间,列得相当详细。他用心读着,看到有殉葬妃子的名字,便在上面用朱笔勾一下。每一次勾圈,就像在眼前多了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看罢了这一册,朱瞻基觉得呼吸堵滞不畅,把册籍丢开,对张太后道:“等到父皇陵寝初成,这五位嫔妃都要好好地予以厚葬,亲族该封赏的封赏,不过……就这五位了吧?不要再增加了。”张太后默然点头。朱瞻基侧眼看去,看到旁边还有几本宫人册籍,应该是洪武、永乐两朝的。他随手拿起翻看,每翻几页,就可以看到一个名字上有御笔朱圈,甚至有几页上的名字涂满了。朱圈密密麻麻,如一只只从墓穴里伸出的血手。“太祖离世太久,姑且不论。太宗皇帝去年方才驾崩,殉葬者众,其中或许也有未得抚恤之人。这一次一并弥补了吧。”朱瞻基翻动着册籍,一个个陌生或熟悉的名字闪过。突然之间,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急忙往回翻了几页,仔细看去。眼神像是被焊在了册籍上,久久挪不开。张太后发觉儿子神情有异,连唤了数声都没反应,以为魔怔了,吓得赶紧去摇他的身体。却见朱瞻基五官呆滞,如木塑一般,任由她摇动,只是定定发呆。张太后敏锐地觉察到,儿子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咔吧咔吧”地开裂了,只是靠一口气维持着才不致崩塌。这时海寿来到房门口,小声说有事通报。张太后代皇帝说了一声可,海寿双手捧着一管鱼书小筒进来,说这是苏州发来的快函,本是寄递给张侯,但张侯出发前叮嘱说他若不在,径送大内。朱瞻基听到“苏州”二字,眼神闪过一道光芒。他伸出手来,从小筒里倒出纸卷,展开读了几遍,又抬起头,扫了一眼榻边的几包药。他突然起身,朝南庑房外疾步走去。“陛下你去哪里?”张太后一惊。“天寿山!”朱瞻基头也不回,脚下越走越快。“去那里做什么?”“去问个明白!”皇帝扔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身影已迈出大门,几乎把海寿撞了个跟斗。就在朱瞻基离开南庑房的同时,吴定缘刚刚从紫姑车上爬下来。木桶被洗濯得很干净,可毕竟曾经用过,那股淡淡的味道是消不掉的。吴定缘不知是皇帝有意报复,还是昨叶何办事不力,只得狼狈地用手在身上擦了又擦。一抬头,见到万松老人塔巍巍矗立在前方。原来这辆紫姑车停的地方,是砖塔胡同的阮安家门口。进得门来,阮安一如既往地淡漠以对,继续埋头研究九门九闸的营建计划。昨叶何吩咐周德文把另外一个净桶也打开,里面装着五百零一两成色十足的银锭,之间的空隙里还塞了不少珍珠。在这一堆银锭当中,还插着一把雁翎刀。他能读出朱瞻基的意思:从此恩断义绝,两不相欠。昨叶何站到身旁:“是不是有点后悔了?”吴定缘仰起头来:“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我是铁铉之子,难道还能在朱家皇帝身边厚着脸皮做官?”“砍了皇帝一刀,还能全身而退。啧啧,大明朝也只有掌教你能做到。”“别叫我掌教。”吴定缘皱皱眉头,去看昨叶何,“你们白莲教把赌注押在太子身上,结果被我这么一刀劈下去,非但未得封赏,反而连累着一并逃亡,真是亏大了。”昨叶何“咯吱咯吱”嚼着枣子:“掌教你也说了,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我们这起自泥淖中的野狐禅,勉强得了庙堂承认,早晚也得出事。何必去讨没趣呢?”“那你们岂不是白忙一场?”昨叶何笑道:“不白忙,不白忙。掌教你一直昏睡,还不知道。如今北直隶远近都传遍啦,说有一条孽龙要水淹京城,佛母显圣,运起无上法力,一夜之间搬来一道莲花堤坝,在御街上生生挡住孽龙洪水,救下无数生灵,然后一夜之间又把堤坝搬走了。如今各地烧香进坛的民众,那真是山积海聚,无不称颂佛母。”吴定缘没想到那晚上的民众自救,居然传成了这番模样,一时无语。昨叶何眯起眼睛,语气微微有了变化:“其实汉王也罢,太子也罢,谁做皇帝对圣教来说都没区别。甚至两京之谋成败与否,也无关痛痒。圣教所图的不是朝廷名分,不是金银赏赐,要的只是一个制造故事的契机罢了。您想啊,老百姓听不懂经文,也不爱听道理,就爱听佛母显圣这样半真半假的传奇故事。如果太子在南京被炸死了,汉王登基,那民间会有另外一个故事出现:佛母金陵显圣,雷劈夺舍太子的妖魔。效果是一样的。”天下乱局,原来全是白莲教的故事素材,原来这才是佛母最核心的目的所在。吴定缘回想起白衣庵里那一番对谈,不得不佩服那位老太太的眼力。“不费银钱,不动刀兵,白莲教的安身立命之本,就依托于这些故事。只要民间还在流传,咱们圣教就永远不灭。”昨叶何道。“哼,你们推我做掌教,也是看中了铁铉之子这个故事,好助你们招徕信众吧?”昨叶何笑嘻嘻道:“那您还来当这个掌教吗?”“我若不当,你们怎么办?”“那也无所谓。把你护送回南京,我便回济南去,编个佛母升天的故事,接掌教务,该干吗还干吗。”吴定缘一听,反倒微微有些惭愧。昨叶何满不在乎地扬了一下手:“苏姐姐告诉我说,昨叶何这种植物进不必媚,居不求利,芳不为人,生不因地,还说这是佛母给我起这名字的寓意。原本我还不太明白,可御街堤坝一筑起来,我算真正想透了佛母的用心她从未当我是托庇大树之下的弱草,而是深植卑下之地、可以迎风自立的瓦松。你不在,我也能带着他们活下去。”昨叶何流露出的眼神,充满找到自己真正方向的喜悦与坚定。吴定缘暗暗感叹,那一条简陋的堤坝,居然同时成就了一正一反、一朝一野两个人,也真的算是佛母显圣了。“对了,荆溪呢?”吴定缘环顾左右。他昏迷了好几天,一醒来就被于谦拽去紫禁城,然后直接下了诏狱,一直没见到苏荆溪。事实上,自从两人那一夜定情之后,他就再没与她近距离接触过。如今心病既去,大事已成,他迫不及待想见到她,好好跟她说说话。昨叶何嘴角含笑:“其实苏姐姐在你入狱之后,就来找我了。她算得可准了,让我们少安毋躁,不过数日,一定会有人主动上门来解决。”“那她人呢?”“她在京城里尚有一件小事,办完再与我们会合。”“这是她的原话?”“是啊,怎么?”吴定缘像一只敏锐的猎犬,在语气中嗅出一丝古怪。苏荆溪在京城的事情,无非是要替王锦湖报仇,这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小事。她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在故意遮掩着什么。难道说,是因为我?吴定缘心头一跳。他与天子已决裂,苏荆溪必然得不到朝廷助力,而王锦湖的夫家权势估计不小,以她的性子,恐怕会去孤身复仇。“她只是说了这句话就走了?”吴定缘瞪视着昨叶何,目光灼热而犀利,像两根刚从火炉中抽出的赤色通条。昨叶何回答说是的,可吴定缘立刻捕捉到她脸上的一丝不自然。“她到底还说什么了!快告诉我!”他恶狠狠地抓住昨叶何的双臂,发现其中必有蹊跷。昨叶何没料到自己随口一句话,居然被掌教逼迫得这么狼狈,她越是躲闪,吴定缘越是疑心大起。“有些内情,你不知道。荆溪这一次单独留下来,只怕会有生死之忧!”吴定缘急切道。昨叶何一听这句,这才不太情愿地低声道:“她,她还留了一封信给你,让我过了黄河再交给你。”“信呢?”昨叶何暗骂自己不谨慎,勉强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刚掏出一半,便被吴定缘抢了去,“刺啦”一声扯开信口,从里面拿出几张桃红色的薛涛笺。笺上写了满满的蝇头小楷,一看便知是苏荆溪亲笔。而且考虑到吴定缘的水平,里面用的全是浅白俗话。吴定缘在院子里寻了个石堡小样坐定,捏着信笺读了起来。这一读,便是小半个时辰过去,吴定缘生平还是第一次持续阅读这么久。昨叶何见他全神贯注的模样,本来还想调笑两句,可很快却发现不太对。吴定缘的手腕在微微抖动着,下颌不时收紧肌肉,让凹陷的脸颊更加瘦削。一层细密的血丝,悄无声息地从眼眶里渗浮。他一直在读着,读到几乎要和石堡融为一体。昨叶何不敢打扰,只好耐心地在旁边等着。吴定缘扫完了最后一行,默默把信笺折叠好,揣入怀中,然后仰起了头:“阮安,天寿山长陵那边你熟吗?”沉迷于作图的阮安头也不抬:“长陵营建,我确实曾参与过。”“这院子里有模型或图纸吗?”“天子陵寝建成之后,模型与图纸都要销毁。”吴定缘走到他跟前,一把推开画到一半的图纸,搁了张新的在面前:“我不要墓里的,只要陵寝附近的地形分布,你现在给我画一张简图,要准确!要快!”阮安不明白他要干吗,不过还是提起了炭笔,很快便绘出一张长陵简图。吴定缘揣起图纸,从净桶里取出几锭银子,又拔出雁翎刀,朝门口走去。昨叶何惊道:“掌教你去哪里?”“天寿山。”“您去那儿做什么?”“去问个明白!”永乐五年,仁孝徐皇后去世,朝中本来预备在金陵的紫金山兴建帝墓。但一位叫作廖均卿的术士对永乐皇帝说:“王气北移至燕,宜在北平修建陵寝,以定百年之基。”他亲赴燕地,最终选中了一块叫作黄土山的吉壤。这座黄土山坐落于京城西北,乃是太行之余脉、燕藩之北屏。其山势雄壮庄严,起伏连绵,如有千万天马自九天奔腾而下;左右龙虎相护,前朝后靠俱全,又有玉带横流其间,是个上佳的风水格局。用廖均卿的说法就是:“四山拱位,穴法天然,夺天下之正气,为万世之鸿基。”从永乐七年开始,长陵正式动工,至永乐十一年方建成地宫。永乐二十二年,天子晏驾,正式入葬长陵,龙眠永安。黄土山遂改名为天寿山,成为大明至为尊贵的皇家重地。洪熙皇帝的预定陵寝亦在天寿山下,长陵西北,不过如今尚只有几道划界的沟渠。此时已近酉末戊初,六月初八的白昼即将过去。夕阳如一位不甘离世的老者,用孱弱的余光缠住晚霞,极力拖延着被地平线吞没的一刻。垂垂残照洒在天寿山上,映得那三座笔架山峰一面殷红若血,一面却凝幽似墨。明暗之间,为山势勾勒出一圈阴森的暮色。随着斜光徐徐退去,墨色的疆域悄然扩张。无论是山间花木,还是陵前松柏,无论是黄泉寺的钟鼓楼,还是长陵卫的驻屯营地,都失去了本来的颜色,被这片幽冥同化为一体。仿佛长陵正缓慢开启着墓门,把天地万物都拖入漆黑的地宫。不过在残阳最后一抹光亮消失之后,反而能看到一条火龙在黑暗中飞速前行,自南向北,龙头直指长陵所在。这条火龙其实是由无数火把构成。一字长蛇的队伍里,可以看到御马监的勇士营、锦衣卫的缇骑、三千营的弓马番子、顺天府的快手、昌平县的乡勇等等,服色装备俱各不同。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的脸上都带着茫然的神色,但谁都不敢有片刻松懈。因为在龙头的位置,是当今圣上。他骑着最为剽悍的辽东骏马,一刻不停地朝前方奔驰。没人知道他要去哪里,也没人知道是为什么。从朱瞻基冲出紫禁城开始,所经之处,诸部无不莫名惊诧。天子出行,怎么既无信牌提前通知,也无卤簿随行,就这么单骑闯出来了?出于责任感,他们只得纷纷扬鞭跟上。就这么一卫呼一卫、一营催一营,沿途不断有各处军兵加入。接近长陵之时,这支队伍已经滚雪球似的,变成一支近千人的庞杂大军。从京城到天寿山这一路,朱瞻基只换乘了一次。饶是辽东神骏,也支撑不住这么疯狂的奔跑。快接近长陵入口时,朱瞻基胯下坐骑发出一声悲鸣,旋即栽倒在地,竟然活活累死。朱瞻基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都没顾上看它一眼,一提袍角,跌跌撞撞冲向红券门。后面的人陆续赶到陵门前的月台,却纷纷拉住缰绳,不敢向前。这可是永乐陵寝,无诏擅闯者斩,何况他们身上还带着凶刃,更犯忌讳。皇帝停住脚步,回头喊了一声:“不许跟来!”然后孤身一人穿过券门,眼看便消失在了神道尽头。朱瞻基并不关心身后那些人的茫然,他只有一个目标。今晚夜色浓重,所幸有一轮蛾眉新月独悬于半空。缥缈的月光洒下来,每一束都直照幽冥,将整座陵寝罩上一层银灰色的薄纱。无论是左右神厨、神库、碑亭还是神道两侧的高大石雕,皆透映出强烈的疏离感,仿佛在九泉浸泡太久,与人间存在无法逾越的隔阂。长途奔驰让朱瞻基疲惫至极,却一点也没削弱他眼中的火焰。他沿着神道“嗒嗒嗒”地飞速奔行,头上的翼善冠歪到一边,身上的斩衰服凌乱不堪,犀皮腰带散了,金丝履掉了,却不肯有一刻停息。空旷的长陵墓园中,回荡着天子急促的脚步声。朱瞻基从前陪着父皇来致祭过数次,对陵寝结构了然于胸。他直入二进院子,绕过供奉神主牌位的祭殿,然后从一座棂星门牌楼下穿过去,眼前是一尊巨大的石几筵。这是一方汉白玉质地的长条供案,须弥底座,双枋上下。在案头正中,供奉三足鼎形石香炉一件、仰莲瓣石烛台两具与双耳石瓶两只,用作尊奉神主。不过眼前的石几筵上面,除了五件供器之外,居然插满了素白色的二尺长蜡烛。数量约有三十根,烛火莹莹,如鬼火攒集,散发着清冷的幽香。每一根蜡烛下面,都压着一截白绫。稍有阴风吹过堂前,那一片片绫尾便飘动起来,似一根根惨白色的瘦弱手臂在挣扎。朱瞻基看到,在石几筵正前方,站立着两个人。不,准确地说是一站一跪。张泉身着惯常穿的道士青袍,跪在石几筵前,头颅低垂,生死不知。而那个额庭宽阔、双眸含星的长发女子,正站在他旁边,手攥祝版,上头蒙着一层写满朱字的青笺。朱瞻基想要大喝一声,可声音到了唇边,却被一团郁结之气阻住了。苏荆溪缓缓转过头来,她的笑容依旧温婉,只是烛光摇曳之下,五官阴影忽长忽短,仿佛体内还隐藏着另外一个她,而且快要隐藏不住了。“陛下,你追到这里来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早。”苏荆溪赞叹道。朱瞻基把视线转向张泉,喊了一声“舅舅”,可对方却没回答。不知是被下了蒙汗药,还是已然气绝身亡。他气急败坏地冲苏荆溪吼道:“我舅舅怎么了?”“陛下莫急,我只是用药把张侯蒙住。祭仪未成,他还不能死。”苏荆溪一掐张泉脖颈后的风池穴,后者无意识地一仰头颅,喉咙里发出几声嗬嗬声。朱瞻基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恶毒的女子,竟和一路上悉心照料自己的是同一人。他又是气愤,又是委屈,过了好半天,才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四个字:“你竟骗我!”苏荆溪一撩额前长发,望向皇帝。月光下的她脸色不见半点红润,眼神却格外犀利。如果朱瞻基还记得那一夜神策闸前的情景,就会发现此时的她与那时毫无二致。“是的。”苏荆溪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朱瞻基听到她亲口说出,身子像被毒蛇咬了一下,遽然一震。一阵锥心的疼痛从肩头弥漫出来,丝丝鲜血竟冲破了快要愈合的硬痂,顺着膀子流下来。不知是一路奔波造成了伤口迸裂,还是心情激荡以致气血过亢。可朱瞻基的心里,比肩伤还要疼。吴定缘也是,你也是,朕赤诚相待,你们却全藏着机心!一个要杀我,一个要骗我……委屈与愤怒交替冲击着他的精神,令他几乎站立不住。苏荆溪道:“陛下制怒,你箭伤未愈,恐对龙体不利。”“不要你来假惺惺!”朱瞻基怒喝一声,他按住肩头,咬牙切齿,“当初在南京城,你直接把朕毒杀不就得了,何必这时还来惺惺作态!”苏荆溪微讶:“陛下与我无冤无仇,我那时候伤你做什么?”她抬起手来,一拍张泉头顶方巾:“我只要那些该死之人去死。”她咬着最后一个字,眼角猛然收紧,宽阔的额头上浮起几道青筋。朱瞻基自忖她只有一个人,上前欲先把舅舅救出来再说。可他向前一迈步,却忽觉浑身酥软,心中一惊:“中毒了?”整个人咕咚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头脑还算清醒,可四肢却酸软无力。那三十多根蜡烛散发出的幽香,大概被掺了什么奇怪的药物。朱瞻基暗暗后悔,苏荆溪何等心思,怎么会不提前准备呢?“陛下你是何时发现不对的呢?”朱瞻基索性冷笑道:“我已问过富阳侯,王锦湖不是苏州人,而是宣府乡贯,她也根本不认识你!你跟她的那一套故事,根本就是杜撰的!”苏荆溪轻轻叹了口气:“那是个苦命的姑娘,但我们确实素昧平生。”朱瞻基道:“这一件事不成立,你的其他说辞自然也不攻自破。郭纯之与张泉确实有书信来往,张泉确实给了富阳侯四逆回阳汤的方子,富阳侯确实因为爬灰害死了自己儿媳妇。可这三件事之间,根本没有一点关系!就连那四逆回阳汤,跟汉王所献的续命奇方都全然不同!根本就是你拼凑到一块的无耻谰言!”“这故事,可不完全是我编的。”苏荆溪似笑非笑。朱瞻基怔了怔,才意识到她是什么意思。苏荆溪确实没说过,她只是偷偷把张泉写给阮安的那封书信,加了一个诗稿信皮,然后在送来的药包外面,同样包了一张,仅此而已。剩下的线索串联,皆是出自朱瞻基自己的脑补。“苏大夫你真是好手段!”朱瞻基恨恨道,“不着一词,不留一迹,让朕自以为窥见秘辛,其实全是你在幕后暗中操弄。”现在回过头想。这一路上苏荆溪看似寡言少语,安守本分,可每次交谈,她要么隐晦提醒,要么巧妙暗示,不动声色地引导着其他几个人。朱瞻基之所以会相信这个漏洞百出的故事,乃是因为苏荆溪从一开始便在潜移默化地误导他。一股寒气自朱瞻基胸中升起。她对人心把握得太精微了,如羚羊挂角,了无痕迹。除了吴定缘稍起过疑心,其他两人竟全无觉察。苏荆溪就好似一只蜘蛛,极有耐心地编织着网线,慢慢将人引入彀中。“我从去年便一直盯着张泉在京城的举动。当我得知他送了个药方给富阳侯之后,略做挖掘,便挖出了富阳侯府这段丑闻。本来我也没想好该怎么用,没想到陛下你给了我一个机会,我便设法让它与汉王的续命奇方挂上了钩。”“那汉王的续命奇方到底从哪里来的?”“民女不知。”“总之两个方子之间,根本毫无关联对吧?”“当一个人心中先存定见,他往往只会相信与定见相符之事。”苏荆溪道,“我只消在陛下心中先植下定见,在几个关键之处略做扭转,陛下自然会将剩下的故事自行补白。这件事,并不是很难。”朱瞻基有些恼羞成怒,可又不得不承认,苏荆溪说得半点不错。其实从一开始,这故事就是有漏洞的。可偏偏太子是在从南京逃亡至京城的路上,自顾不暇,遑论验证。这一点因素,显然也被苏荆溪算到了。“不对,你嫁给郭纯之的儿子郭芝闵,是这故事的关键一环。可在南京出事之前,我根本不认识你,更不会把你牵连进来!”朱瞻基忽然意识到另外一种可能,“难道……你早知道要出事?你也参与了两京之谋?”“我若参与了那个阴谋,又怎么会辅佐陛下你回京?”苏荆溪的语气有些无奈,“当然,若说我一无所知,也不尽然。我一直在搜集京城的各种消息,隐约觉察到有这么一个大阴谋。我接近郭芝闵,是想要一探究竟,可惜动作太缓,才摸到一个边,阴谋便已发动。我不及退走,反被吴定缘捉去。”朱瞻基微微松了一口气,可他一听到这名字,复又沉声道:“那吴定缘呢?他也是你手里的一枚棋子?”他的语气颇为怪异,一方面是愤慨,另一方面却隐隐混有莫名的忌妒。苏荆溪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冷冷道:“陛下你还好意思问。若不是我提示定缘去拿洪武、永乐的神主牌位,他早被张泉坑死了。”“不要转移话题,你与他私订终身,是不是也有什么用意?”苏荆溪端详着朱瞻基的面孔,忽然笑了:“陛下你果然和别的皇帝不太一样。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在关心一个无关之人的情爱之事。”“什么无关之人!你可是朕让给……”朱瞻基突然强行掐断自己的话,“……对,你说得对,那是个无关之人,与我们都无关。”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组织起语言来:“你如此煞费苦心地陷害我舅舅,到底是为什么!”“自然是为了报仇。”苏荆溪说到这里,双眸一闪,“陛下夤夜至此,难道不是因为已经查知原因了吗?”朱瞻基一瞬间显露出的表情不是愤懑,而是惶然躲闪,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之事。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根本发不出声音。苏荆溪道:“我是不是不必回答了?”石几筵前,一片死寂。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如墨的黑暗中传出来:“说出来吧,我也想听听。”朱瞻基和苏荆溪俱是一惊,同时转头看去,却见一个瘦高汉子从一棵大柏树后转出来,表情无怒无喜。他的右臂软软垂下,一身尘土,一看就是长途奔波未停。两人一见是他,同时流露出极复杂的眼神:有意外,有欣喜,有担忧,也有愤怒。“你不是离开京城了吗?”他们异口同声。吴定缘露出淡淡的笑意,不知是自嘲还是嘲笑他们:“老天爷若真有心思,半个月前就该让我在扇骨台转身走掉,便不会牵扯到今天了。天下虽大,偏偏只有你们两个,让我无法置身事外啊。”吴定缘缓缓走到石几筵前,先是矮下身子,伸出左手从蜡烛下托起一条白绫,上头用娟秀的墨字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另外一条白绫之上则是另外一个名字。他看了一阵,忽然有所触动,仰起头向斜上方望去。摇曳的烛光,映出石几筵后一片穹庐样的巨大阴影,几乎与天寿主峰融为一体。这是一座圆形封土小山,外束城堞,内置宇墙,谓之宝城永乐皇帝与徐皇后安眠的玄宫,即在封土山下。宝城的正面,拔地而起一栋方形歇山顶的明楼,重檐斗拱,四面券门,楼顶铺满黄筒长瓦,一条华带木榜额写着两个斗大金字:“长陵”。通往永乐坟冢的入口,即在此处。火光环伺之下,吴定缘仿佛又回到那间逼仄的教坊司牢房。铁家真正的仇人,近在咫尺。他今生最大的噩梦,就埋葬在眼前。可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内心居然无比平静。苏荆溪嘴唇嚅动了两下,半天方道:“定缘,你本与这件事无关,早早返回南京才是正理,来这里做什么?”吴定缘用手指戳了戳太阳穴:“因为荆溪你希望我来啊。”“胡说!我何曾……”苏荆溪说到一半,却见到吴定缘亮出那几页薛涛笺来,一瞬间竟有些失态。“若你不想我来,又何必在信里坦白了所有实情?”苏荆溪恼怒道:“你我此生不会再次相见,我只想着最后给你个交代罢了。你该渡过黄河后才拆开看的。”“以荆溪你的眼力,怎么会料不到我会提前拆看呢?”吴定缘顿了顿,把目光投向另外一边,“不过我确实没想到,还能见到另外一个人。”朱瞻基冷哼一声:“你可知道,她从头到尾,把咱们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看着那张脸,吴定缘的脑袋猛然又是一阵疼痛,他先皱了皱眉,方才开口:“我知道,她向我们隐瞒了很多事情。可我不怪她,我知道这种感受。何况我不也向陛下隐瞒了自己的出身吗?我们都是怙恶不……”他看向苏荆溪,她低声提醒道:“悛。”“对,我们都是怙恶不悛之徒,心里都有股化不开的气。”朱瞻基气得手腕直哆嗦,骂了声“篾篙子”:“朕明明已把你放走!你这次去而复返,到底是帮她报仇,还是来救我?”吴定缘手握雁翎刀,吐出一口气来:“我只希望能把事情弄清楚。陛下你不妨继续说吧。”“继续说什么?!”“当然是你所查明的,关于荆溪的真相。我也想听听。”他的意外闯入,让朱瞻基与苏荆溪谁也无法按原计划行事。三个人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对峙关系,而吴定缘在无形中变成了左右整个局势的人。苏荆溪沉思片刻,抬手一指:“既然定缘愿听,我们不妨换个地方说话。好让此间主人也听得真切。”朱瞻基登时脸色煞白。她手指的方向,正是坟冢前那一座高大的明楼。那里可以说是皇陵的核心所在,若无敕书,连护陵卫监都不得接近。如今这女人胆大妄为,竟然想要爬上明楼,简直跟踩到永乐皇帝脸上无异了。而那个可恨的吴定缘,非但不阻拦,还做了个一起走的手势。朱瞻基有心不去,却实在没什么力气反抗,很快被吴定缘搀扶起来,踉踉跄跄朝前走去。苏荆溪提起一个素白灯笼,沿着磴道缓缓走上明楼,朱瞻基和吴定缘并肩走在后头。在过去的十多天里,他们无数次彼此扶持着,攀上城墙、堤坝、漕闸、楼宇与大船,每个人都意识到,这将是三人最后一次同行。没人再发出声音,大家很有默契地朝楼上走去。长陵的明楼高约六丈,周围十丈,下砖上木,几乎与封土圆山平齐。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们一踏上明楼,便感觉有丝丝阴冷如牛毛细针,透体而入,比在石几筵那里更甚毕竟这里是活人所能接近墓穴的极限,距离幽冥世界只有一层之隔。他们走到明楼顶端,周围有一圈小小的悬廊,四角各有一盏长明油灯,外面是涂彩栏杆。站在这里远眺,可以俯瞰整座坟冢。但见封山上栽遍松柏,影影绰绰,透着一股墓林特有的森然。那种沉郁的威压感,让天顶的月光都黯淡了几分。吴定缘把朱瞻基放在悬廊旁边,又下去把张泉背上来。这一对舅甥背靠背坐在明楼内沿,恰好能看到永乐坟冢。“就在这里吧,我想她们听得见了。”苏荆溪手扶护栏。不知为何,无论是朱瞻基还是吴定缘,听到这句话都是一阵发冷。这跟胆量无关,单纯是感受到了苏荆溪语气里的森森寒意。“你说吧。”吴定缘把视线投向他。朱瞻基深吐一口气:“朕今日翻阅宫人册籍,发现为永乐帝殉葬的一共有十六位嫔妃。其中有一位王姓,名唤景姝,乡贯乃是苏州长洲,永乐二十年入宫,封选侍。永乐二十二年,从葬于长陵,谥号端妃。”吴定缘感觉到身旁的苏荆溪动了一下。“我舅舅之前便对苏荆溪的身份有所疑惑,特意派人去苏州府调查,结果发现一件事:王景姝从葬之后,她的家族被朝廷封为朝天女户,家中长子恤封为千户,带俸世袭。可王家并没有机会享受这一切,在当年大年三十,一族人突然死得干干净净。事后仵作报告,年夜饭里有一道带骨鲍螺,中含钩吻剧毒。”吴定缘知道这是苏州府的一道甜品,在酥皮里灌入奶蜜蔗糖等物,味道奇甜,因为样子很似鲍鱼,故而得名。这东西老少咸宜,席间从来都是一扫而空,少有剩下。“据仵作说,这下毒之人手法极妙。甫一入口时并无异状,因此没人发觉不对,一直到宴席将终,才纷纷发作。须臾之间便七孔流血而死,无一幸免。”苏荆溪淡淡道:“此事极易。只消把钩吻叶加猪皮熬成膏子,外裹一层甜奶皮子便好。他们吞下带骨鲍螺时,有奶皮包裹,毒药不会立时发作。待奶皮在胃中融开之后,里面的致命之物才会渗入体内。”她的回答,无异于已经承认。朱瞻基道:“这是震惊整个苏州府的大案,可惜查来查去,并无半点线索,至今卷宗还放在刑房架阁上当作悬案。不过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所以呢?”“王景姝的籍贯、年龄、入宫时间,甚至她在出嫁之前学医的经历,和你讲的王锦湖的故事除了名字,完全对得上!而下毒的手法,除了你还有谁会如此精湛。”朱瞻基越说声音越大,“我记得你说过,这次上京,是要向王锦湖的夫家报仇。我当时真没想到,她的夫家就是皇室,你那一番话,根本就是冲着我朱家来的!”苏荆溪突然发出一阵尖厉高亢的大笑,笑声划破长夜,惊起了一群夜宿封林的乌鸦。“陛下你猜得不错。岂止你们朱家,所有与景姝之死有牵连的人,都要给她陪葬。听到了吗?听到了吗?”苏荆溪敛住笑容,面上的神情完全变了,变成了狰狞、怨毒以及赤红双眸中深不见底的悲恸。她的声音回荡在封土山顶,仿佛不是在说给朱瞻基听。朱瞻基还要开口,苏荆溪却抬起手掌,冷冷道:“接下来,还是让我亲自讲吧。”她身上冒出的森森恨意,逼得天子乖乖闭上了嘴。“景姝进宫的时候才十九岁。十九岁啊,正是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年华,却因她家里人贪图富贵,被锁入深宫。她在宫中一点也不开心,每日如生活在囚笼里一般,只靠着我与她偶尔的鸿雁传书,才能稍做缓解。我跟她通信中断之后,去找王家人打听,才知道她居然被送去殉葬皇帝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几乎要疯掉了。你们凭什么!凭什么把一条无辜的性命送入死丘!凭什么一个礼仪之邦的君主,却要用如此野蛮的方式来入葬!人命在你们眼里算什么?她还有那么多想做的事,你们凭什么夺去景姝的一切!”苏荆溪喃喃地自顾自讲着,时而平静,时而疯狂,没有人敢打断她。“我接到消息的当夜,十个指甲在墙上抠出道道血印,但这样的痛苦,根本无法和她相比。我日思夜想,几乎哭坏了眼睛,生了一场大病。我在床榻上迷迷糊糊地想,也许我该寻个尼姑庵出家,一世清修,为她祈求冥福。等我病好了之后,便去了宁波东林庵探访。可没想到的是,在宁波港里,让我见到一人。“这人是个朝鲜使者,恰好从京城来,正准备从宁波坐船归国。他神色郁郁,乃至生了心病。我替他诊治时,却发现他的心病,竟也是来自那一场殉葬。朱棣那一次一共殉了十六名嫔妃以及十六名宫女。其中有一个姓韩的宫女,是朝鲜进贡来的,也在陪葬之列。“你们知道那是怎样一番情景?三十多名嫔妃宫女,先在承恩殿外用餐,然后被带到殿内。殿中早早摆好了三十多张小木床,三十多条白绫从房梁上高高垂下。所有的人都放声大哭,可那些宦官没一个手软的,一个个硬扶着她们上去。这个时候,陛下你那仁德的爹来了,来跟这些女子辞诀。那位韩宫女突然上前跪倒,希望得到赦免,归国赡养母亲。可你爹却不为所动,说了一通冠冕堂皇的屁话就离开了。韩宫女被搀上木床,头悬白绫,转头对身后的乳母喊了一声:‘娘!我走了!’然后木床被猛然抽开……一刻之内,承恩殿内三十多条人命没了。”苏荆溪讲到这里,眼睛一直盯着朱瞻基。他面色惨白,不敢与之视线相触。此时的天子,宁可面对汉王的威胁,也不愿继续留在这里。可苏荆溪的控诉还在继续。“韩宫女殉死的情形,从乳母那里传到使者耳中,但他不敢在大明声张,只好强行闷在心里,以致郁结成病。我稍做引导,他便全说出来了。我问他,那天同殿而死的有个姓王的年轻姑娘,可曾留下只言片语,使者摇头,只说那三十多人没有不哭的。“那一天,我都不知是怎么回的客栈,怎么回的苏州,整个人神情恍惚。我返回苏州之后,不知不觉又走到景姝家门口,却见府前张灯结彩。原来是王家得封朝天女户,要把牌匾高高挂起来,院里还要竖起一座贤妃碑。鞭炮齐鸣,唢呐声扬,宾客络绎不绝前来道喜。这难道是女儿惨死该有的表现吗?这种用女儿性命换来的称号,难道值得大肆宣扬吗?“一边是鲜花着锦的热闹,一边是幽墓凄冷的尸骸。从那一刻起,我便意识到,修习佛法救不了她,也救不了我。这些啃噬景姝尸体的豺狗,必须用死亡才能洗刷他们的罪孽。哪怕身堕九幽,我也要为景姝报这个仇。在这个世上,她唯一能指望的,就只有我一个而已。“从那一天起,我开始拼命搜集关于景姝在宫中的一切消息,事无巨细,全数都要。我要知道每一个参与她殉葬的人,我要他们都付出代价。毒杀王家只是第一步,那个逼迫景姝上木床的小宦官、那个为殉葬嫔妃拟谥号的翰林学士,还有为殉葬拟定仪注的礼部官员……他们不是被我毒杀,就是被坑陷。可是,还有最重要的几个罪魁,我留到了最后。”苏荆溪说到这里,冷冷地扫视了朱瞻基一下。他从未被她这么注视过,不由得心中一凛。苏荆溪竖起了一根指头:“第一个是朱卜花。当日缢杀那三十余位嫔妃宫女的,是这位御马监提督太监的部下。他本人守在承恩殿外,亲自监督执行。”第二根指头竖起来:“第二个,就是张泉。当初王家之所以能把女儿送进宫,正是因为景姝的父亲与张泉是好友,由张泉向张太子妃全力举荐,才得以将景姝送入大内。要说祸根,张泉是害死景姝最直接的凶手。”朱瞻基正要开口,苏荆溪已竖起了第三根指头:“你母亲张皇后,亦是罪魁之一!若不是她,景姝怎会被卖入宫中?她身为后宫之主,若有心阻挠,景姝怎会活活被缢杀殉葬?”第四根指头旋即伸直。“你爹也一样!朝野都说他生性仁德,都夸赞他是个好皇帝。可他在承恩殿前,本可一句便能赦免那些孤弱女子,结果却坐视嫔妃惨死,只为了成全他的孝顺名声!”最后一根素白长指,高高直起,宛若一根铭旌。“汉王亦罪无可赦。当日筹备永乐皇帝葬礼之时,嫔妃殉葬这件事在朝中是有争议的。偏偏朱高煦跳出来大吵大嚷,以礼法为由进行逼宫,说不遵先皇遗诏就是不孝,结果从天子到群臣无人敢反驳,只得遵从所以我一路护送陛下你归京,也是为了报仇!”苏荆溪历数完这一堆罪人后,把五根指头并拢成拳,调门又高了数度:“还有此间的主人,永乐皇帝。你临终遗命要求一切依祖制。什么是祖制?当然就是嫔妃殉葬!一切起源,皆肇始于你,你是真正的罪魁祸首。我不管你有什么丰功伟绩,也不管你是多么英明神武。我只知道你夺走了景姝的性命,夺走了我的整个世界!而你,就要为此付出代价!”高握拳头的苏荆溪,朝着宝城大喊起来,希望这声音能穿透封土,传入地宫。朱瞻基缩了缩脖子,仿佛怕被这熊熊燃烧的火焰灼伤。这六个罪魁之中,永乐、洪熙与朱卜花已死,张泉被抓来明楼之上,汉王逃回乐安州,只有张太后安然无恙。难道说……苏荆溪也对她下手了?朱瞻基有些惊慌地喊道:“我母后,她并无恶意,只是尽了本分而已!这是祖宗成法,谁也改不了啊。”“祖宗成法?”苏荆溪惨笑一声,“前朝何曾有殉妃之制?明明从洪武皇帝才开始,算哪门子祖宗成法?再者说,就算真是祖宗成法,你皇爷爷遵从了吗?他的皇位是怎么来的?怎么到了殉葬这里,却又惺惺作态,说祖宗成法不可改呢?”朱瞻基被驳得哑口无言。“陛下你不必辩驳。在你们心里,人命是有贵贱的。景姝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弱女子,搁在秤上,轻飘飘的一头,岂能为了她,就诛杀这么多重臣良将、皇亲国戚?不值!你和你母后是不是这样想的?”“你……你把我娘怎么样了?!”朱瞻基捏紧拳头。苏荆溪道:“你放心好了。她一直安居深宫,我一个民间女子,能有什么办法?”朱瞻基稍稍放了一下心,不料苏荆溪又道:“但对一个母亲来说,还有什么比失去自己孩子更痛苦的事呢?”一股极为冰冷的寒意“唰”地缠住朱瞻基,使他全身僵直麻痹,动弹不得。苏荆溪此时注视过来的目光,像极了蛇在注视老鼠。“原来……这才是你的目的。朕还纳闷,以你的手段去陷害张泉,为何留出那么多破绽等着朕来识破,原来是为了把我诱骗到长陵来!”朱瞻基心中一阵后悔。他出发时还想着,也许能靠九五之尊的身份化解仇怨,所以没让跟随的人马入长陵,以示诚意,没想到这全在苏荆溪的计算之内。苏荆溪早看出他的心思,长长叹息了一声:“陛下,我给过你机会了。”“少来!你一路瞒得我好苦,何曾给过机会?”苏荆溪摇摇头:“六月初六,我送了药包进去,让陛下你发现张侯参与了迫害王锦湖之事。然后你做了什么呢?你明明答应过我,回京城后要严厉惩治迫害王锦湖的人,可当你发现是自家舅舅时,却立刻把他遣走,躲到天寿山来避风头。”朱瞻基急忙分辩:“我只是想先调查清楚富阳侯,把事情弄清楚……”“那一天,我一直在紫禁城前看着。若你直接抓了张泉,说明你还是看重对我的承诺,我也许就此罢手离开;可你没有,我看到张泉向北方驰去之后,便一切都明白了。”“我从未说过不为你伸张正义!”“那好啊,那么请你现在下一道诏书,历数那六人之罪,痛陈洪武恶例,毁去长陵,砸烂神牌,你能做到吗?”朱瞻基哑然。“好,换一个。你敢现在宣布祖宗成法是错的,就此废去殉葬之制吗?”苏荆溪咄咄逼人,旋即又朝吴定缘瞥去一眼,“别说废去殉葬了,你敢给铁铉公正名吗?”看着面色涨红的朱瞻基,苏荆溪摇摇头:“陛下你不必辩驳了。一个逃亡的太子,也许可以坦诚相交,可一个皇帝却只会顾全大局。”“我……”“你是个好人,也会是个好皇帝。可惜我想要的东西,你只要戴着那顶冕冠,就注定给不了。“朕很想帮你们,可是……”“不要跟我说,你去跟埋在这里的那些枯骨解释吧!”苏荆溪的话音刚落,一阵强烈的山风从天寿山顶吹袭而下。它穿过陵墙,吹过神道,从祭宫两侧盘旋而至。石几筵上的烛火勉强抵抗了数息,尽数被吹灭,蜡烛下压着的几十条白绫,呼啦一下子飞得漫天皆有。从明楼方向看去,这些白绫有如几十条孤苦的鬼魂,在长陵之中来回飘荡,似在寻找着她们的骸骨,哭诉着她们的不甘。看到这一番景象,苏荆溪痴痴地走到栏杆边缘,努力把身体伸出去:“景姝!景姝!是你吗景姝?”可那些白绫飞得太快太乱了,令人眼花缭乱。苏荆溪开始还试图寻找,可很快,她的双眸中透出一丝明悟的光芒。“王景姝、韩玉儿、李婉、崔淑娴……”苏荆溪大声念起所有殉于长陵的女子名字。也许是错觉,她每念出一个名字,就有一条白绫在天空一顿,仿佛在回首相应。“这里的每一条白绫,都代表了一个曾经存在过的女子。世间也许很快就忘了她们的名字,史书上也不会留下她们的名字,但我都记得。在她们悲惨而短暂的生命里,曾呼喊过,曾抗争过。这些声音,朱棣你听到了吗?朱高炽你听到了吗?朱瞻基你听到了吗?”她先把一块写满了青词的祝版奋力丢下城楼,然后伸展双手,向两侧高举,恍若巫祝吟唱。凛冽的长风吹起她的衣袂,那瘦弱哀伤的身影,正孤独地祭奠着眼前漫天那几乎被人遗忘的魂灵们。随着这一声声叫魂,朱瞻基的箭伤不停地渗出血来,这是因为过度紧张而导致的肌肉痉挛。他终于明白,她早在毒杀王景姝全家时,就已彻底疯了。冷静、理性、温婉、贤淑,这些全都是表象,全都是为了遮掩一个疯到极致的大计划:她为了一个最卑微的女子,要向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们复仇。“疯子,疯子……”宣德颤抖着嘴唇,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你和王景姝既非至亲骨肉,亦无大恩大义,交往也不过几年光景,至于为一个朋友做到这地步吗?”苏荆溪淡淡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居然流露出些许怜悯:“陛下,你不懂,你永远不会懂。你说的这些可笑的东西,能用来评价我与景姝吗?情谊深浅,不是光阴所能衡量的;人心所向,又岂是世间常理所能揣测?”宣德不甘心地看向吴定缘,后者摇摇头,表示也不甚懂。宣德无奈地闭上了嘴,他知道,她不可能被劝服了,无论什么都不可能动摇她的执念。苏荆溪是一匹奔向悬崖的惊马,从启动的那一刻,便已注定了结局。一直到这时候,朱瞻基才发觉,梁兴甫根本不算最疯狂的那一个。其实这时朱瞻基身上的麻痹已消除了不少,如果奋力冲上去,也许能直接把苏荆溪推下栏杆。可他发觉自己动不了,不是因为中了什么毒,而是他无法反驳对方的任何一句话。“理直气壮”这四个字,当真描摹精准。朱瞻基喘着粗气,去看吴定缘:“喂,这些事,她在信里都跟你说了?”吴定缘唇边露出一丝苦笑:“是的,我读完那封信,才知道她一直背负着这么多痛苦。”“朕实在没想到……竟是被一群不肯原谅朕的仇人护送到京城的。”“她比我要难,要苦……朱棣与我铁家的恩怨,我已经不记得了,只剩下头疼而已。而她时时刻刻都清醒地记得,时时刻刻都在煎熬。我无法想象,她是怎么度过每一天的。”朱瞻基沉默了。他知道浸泡在仇恨里是多么痛苦。她一泡就是那么久,让毒素渗透到骨髓中、魂魄里,还要维持外表的淡定,与仇人虚与委蛇。只有一个彻底疯掉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这也许是我倾慕她的缘故。”吴定缘感慨道,“她从一开始就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并且从未动摇。”朱瞻基有些绝望地低吼了一声:“蠢材!你们这些蠢材!朕明明剖心以对,把你们当朋友!为什么你们个个都要跟朕作对!”听到这话,吴定缘不由得悠然长叹了一声。他虽然与朱家的心结未解,但那一次离开紫禁城,算是与皇帝有了一个了断。没想到造化弄人,命运再一次把他推回了矛盾之中。苏荆溪要杀朱瞻基,朱瞻基要阻止苏荆溪,这是无法调和的矛盾。他的意外加入,虽然添加了变数,却无法化解这最根本的矛盾,反而把自己推到一个两难境地:要么帮苏杀朱,要么帮朱阻苏,没有第三条路可走。按说他的大仇人也是朱棣,于情于理,都该帮助苏荆溪;可他一看到朱瞻基那一副被疲惫与震惊折磨的面孔,心中便浮起一个铜炉的身影。这三个人的纠葛实在太深,这团乱麻比汉王之乱还复杂,他连一刀劈断的勇气都没有。在金陵捻在一块的三根丝线,在贯穿整条大运河后,都注定终将在这天寿山下脱散。此时叫魂已进入尾声,白绫纷纷飘落在封山林间,挂在各处树杈上,封山好似改换了一身孝装。苏荆溪缓缓收回手臂,满面泪痕。望着那个孤零零的身影,吴定缘深吸一口山中的寒气,心中一阵洞明。他抖了抖废掉的右手,缓缓走到两人中间。他仰起头来,夜幕上无数星宿庄严升起,耀眼璀璨,与月亮交相辉映。“荆溪,你还记得咱们离开瓜洲那一夜吗?也是这么一个夜空。”吴定缘道,“那晚咱俩在水边的对话,我至今都还记得。你第一次坦白,说是要为了某个人报仇。当时我真的没想到,会是这么大的事。”“你那时也说过,要一直盯着我。”苏荆溪道。“我听夫子庙前的算命先生说过。这些星宿,都是玉皇大帝照着一本天书往天上钉的,那天书上写着每一个人的命。星宿钉稳了位置,人间的命数也就定了。那晚如果我看仔细点,说不定能看到今晚的景象,便能早些知道你的心意。”苏荆溪后退一步,显得有些心烦意乱:“你还不明白吗?我心中满满都是为景姝复仇,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我只是在利用你,帮我毁掉朱棣的神主牌位而已。你快走!快走!”吴定缘举起那封信笺:“那你说说看,我在信笺末角发现有数滴水痕,到底是什么?”苏荆溪一呆,下意识别过脸去。吴定缘道:“你帮我钉上了这一辈子的命数,牵定了这一生的缘分,甩不脱了。我父亲捡到我以后,把我的名字从铁福缘改叫吴定缘。你瞧,冥冥之中,竟然应在了此处。”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朱瞻基面前,双手把他搀扶起来。朱瞻基冷哼一声:“所以你是决定帮她喽?好,好,我就当没从宝船上下来过!”“唉,陛下,你一开始真是个大麻烦。暴躁、轻佻、盛气凌人,什么都不懂,还是个不听人劝的大萝卜。可你总算有一个优点”吴定缘拍了拍他的后背尘土,“你一点也不像个皇帝。漕河这一路跑下来,你越发不像个皇帝了,倒像是……一个朋友。”他说出“朋友”这两个字时,嘴角露出笑意。其他两个人都糊涂了,吴定缘这到底想要干什么?“漕河上的十五日,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你们也好,那条漕河也好,让我真正明白自己是个什么人,也知道该做什么样的事。这一次到京城来之前,我就下定了决心,不能再逃回去喝闷酒了,要把这一切做一个了结。”这时从黑暗中传来一阵喧哗声,有无数火把急急拥过祭殿,朝着明楼开来。一个大嗓门响彻夜空,隔着很远就能听得清楚:“天子应该就在明楼,快去护驾!”看来于谦也已经赶到这里,自作主张,带着这一群人闯入陵园。“小杏仁的嗓门,还是那么大啊。”吴定缘无奈地感慨了一句。他从苏荆溪手里接过灯笼,转过身来。幽幽烛光,照得那张面孔晦暗不明。“我是不懂荆溪说的那些事,也不懂大萝卜你们皇家的勾当。如果有可能,我只希望你们两个都好。可是,陛下,你是天下最大的官儿,麾下雄兵百万。而荆溪,她只有一个人,她只有我。瓜洲那一夜,她说我们其实是同路之人,走的都是一条无可和解与妥协的绝路,所以我得陪她走完最后这一程。”苏荆溪闻言,肩膀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双眸中的疯狂却淡去了几分。皇帝点点头。说来也怪,他居然一点不觉得懊恼,像是等待了这个答案很久。他挪动身躯,背靠栏杆,让四肢放松开来,语气前所未有地平静:“苏大夫,作为皇帝,你要的东西朕没法给你;但作为朋友,我现在向你,代所有的人,为所有的事郑重道歉。”苏荆溪咬了咬嘴唇,摇头道:“我不接受。”朱瞻基耸耸肩:“我知道,我知道。你们两公婆都是一样的脾气。因为我是皇帝,所以你们总有不谅解的自由,对吧?”“嗯。”这次苏荆溪和吴定缘同时回道。朱瞻基大笑起来,表情露出一丝轻松:“我本来想说,就当你们没帮过我,就当我死在秦淮河底。后来想想,不对,就算我现在死了,但好歹阻住了汉王,没让龙椅旁落,你们没白帮这一场吴定缘,你动手吧!”吴定缘看到于谦带着无数军兵,已经冲到了石几筵前。“小杏仁”的眼睛最尖,第一时间发现了明楼顶端的火光,正对着一群将官激动地嚷着什么。他又看了看苏荆溪,把残废的右手伸了过去。两人四目相对,一霎时心意相通。苏荆溪“啊”了一声,先是迟疑,但终究还是轻轻握了一下他的右手,旋即松开。“大萝卜,你也不必难过,咱们这次可是要一起下去的。”吴定缘右腿猛然抬起,奋力一踢,“咣当”一声弄翻了旁边的一盏长明油灯。这油灯是一个高约一丈的虬龙形铜柱,柱中灌满香油,柱顶长明灯能烧上三天三夜。被吴定缘这一踹,油灯倒在地上,大量香油汩汩地淌出来,很快便流满了整个地板。与此同时,吴定缘的左手松开,一盏灯笼跌破在油中,呼啦一下,青色的火苗沿着油面迅速蔓延开来,很快形成一片火幕。这栋明楼下方是青砖砌成,上面的栋梁斗拱、檐架栏柱都是用上等木料建成,根本扛不住高温灼热,几个呼吸之间便开始冒出红光来。苏荆溪不谙武功,她所凭恃的,就是明楼四角灌满了香油的长明灯。吴定缘一登楼便觉察到了她的布置,知道她存了同归于尽的决绝。他也明白,她迟迟没有发动,正因为顾忌他在,一旦火起,明楼上的人绝无幸存可能。于是吴定缘索性越俎代庖,直接代她点燃。他早就想这么做了。还有什么比焚毁永乐皇帝长眠之所更快意的复仇呢?滚滚浓烟从每一个空隙冒出来,很快在明楼上遮起了无数条厚实帷幕。可就在视线被遮蔽之前,突然一个身影笨拙地越过火势,朝着这边扑了过来。“张泉?”吴定缘立刻分辨出对方身份。本来苏荆溪用药制住他,是打算在明楼前血祭。可吴定缘一搅局,却让张泉的麻药劲过去了,在最最不适合的时候苏醒过来。烟雾缭绕中,张泉不复之前的儒雅,双手狰狞地朝苏荆溪抓来。吴定缘“唰”地拔出雁翎刀,挡在她面前,作势刺向张泉。这时原本束手待毙的朱瞻基,突然大吼一声:“休要伤我舅舅!”从地上爬起来,迎着吴定缘的刀锋冲了过去。吴定缘原本全神贯注盯着张泉,没料到朱瞻基突然闯入视野,两人在极近的距离四目相对。吴定缘从来没在这么近的距离注视过他的脸,一根锐利的长矛刺破脑海,霎时掀起泼天剧痛。与此同时,又有一根长明灯柱倒了下去,让明楼悬廊附近的火海一下子跃起两人多高。火光跃动,虚影散乱,烟气缭绕,在这似曾相识的场景中,吴定缘的记忆被骤然唤醒。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的教坊司监牢。同样的烈火熊熊,同样弥漫着烟气,还有同样的一张面孔正注视着自己。那既是朱瞻基的,也是朱棣的,时而亲切,时而狰狞。它们在疼痛中合二为一,像铡刀切过腰间,似乎要榨出他最后一滴恐惧。“啊啊……”只是短短一瞬间,吴定缘的精神便濒临崩溃,感觉无数把尖刀,将大脑凌迟得支离破碎。在极度的混乱中,他丧失了思考与判断,下意识地将手中的长刀猛然刺出。刀尖先是冲破朱瞻基的精致龙袍,然后是襦衣,朝着心脏的位置义无反顾地扎进去。“铛!”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如钟似磬,往他疯狂的意识中注入一缕清明。吴定缘睁大了眼睛,看到刀尖刺入的位置,多了一块金属残片。这残片色泽喑哑,纹路清晰,上头还有一抹血手印的形状。原来朱瞻基一直把那小铜炉的残片藏在怀里,正好挡住了刀锋的去势。这香炉残片映在双眸之中,使得那一缕清明在吴定缘脑中骤然扩散。如沸汤之扬积雪,如春日之耀残冰,朱棣的身影迅速消退,与背景火光融为一体。吴定缘再一定睛,眼前只剩下朱瞻基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孔。雁翎刀还在向前推进,仿佛要把残片顶进肉里。吴定缘这时才反应过来,手腕一偏,刀尖登时偏转,噗的一声,刺入朱瞻基耳边半寸旁的地板上。朱瞻基睁圆了眼睛,吓得连眼皮都僵住了。吴定缘握着刀柄,喘着粗气,瞪向惊魂未定的皇帝。他惊讶地发现,这一次近距离的对视,自己的头疼症状居然消失了。以往如影随形的剧痛,仿佛随着那个人的身影一并缓缓退潮。朱瞻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变化,眼神复杂地回瞪过去。两人对视片刻,却谁都没有吭声。“陛下!”这时张泉已跌跌撞撞扑了过来,他伸出手去夺雁翎刀。吴定缘正呆呆地望着朱瞻基,浑然不觉威胁临近。这时苏荆溪从斜里冲出,手里一根铜簪刺向张泉的腰眼,登时齐根没入。张泉负痛大叫了一声,一脚把苏荆溪踢到了附近的栏杆旁,自己也失去平衡跌倒在地。这一下变化太过惊人,令吴、朱二人俱是反应不及。待得两人各自倒地,朱瞻基双臂才猛然推开吴定缘,艰难爬起身来朝舅舅跑去。而吴定缘也暂时顾不得他们,先冲到那段半坍塌的护栏旁,把昏迷的苏荆溪抱在怀里。她的长发散乱地披下来,嘴角流出一丝鲜血,许是受了内伤。吴定缘不谙医术,不知该怎么施救,只得怀抱着她,连声呼喊名字。好在喊了十五六声之后,苏荆溪缓缓睁开了双眼。吴定缘看她嘴唇嚅动,知道她在问皇帝下落,便抬头看去,望见朱瞻基正咬紧牙关,搀着张泉朝悬廊另外一侧边缘走去。皇帝似乎感应到吴定缘的目光,略停下脚步,回首望了一眼,可惜在烟雾中看不清表情。他随即转身,继续挪动起来。吴定缘正要动,却被怀里的苏荆溪拽住衣襟,轻轻摇了摇头。“不必去追了。明楼火起,他们跑不掉的。”她伸出手去,虚弱地摸了摸吴定缘的脸庞,“更何况,现在你去追,还能下得了手吗?”吴定缘沉默以对,原来她也看出来了。“你可还记得在淮安船坞里,我给你开的药方?”“记得,你的话我都记得。你说我这个病,只有再一次去面对那种恐惧,把它击败,才能够根除。可最后我还是扎偏了……”吴定缘有点惭愧地说。苏荆溪道:“不必愧疚。扎偏的那一刀,才是你最真实的心湖映象。唯有如此,才能知道你真正的恐惧是什么。你现在看见他头还疼吗?”“不疼了。”吴定缘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语气轻松,“刚才即将刺死他的那一时刻,我才明白,我真正恐惧的不是朱瞻基,而是朱棣。原来解开心结的药方,不是杀大萝卜,而是好好观赏这一场长陵大火啊。”“那很好,很好。”她低声道。吴定缘搀扶着苏荆溪缓缓起身,与她肩并肩靠在栏杆旁,仰起头来,望向明楼四周越发旺盛的火势。苏荆溪发现,火光照耀之下,他居然在笑,自从两人相识以来,还从未见他笑得那样轻松。轰隆一声,两人眼前的抱头梁和踏脚木最先失去支撑,直直坍塌下来,砸得其他三根灯柱也纷纷倒地。更多的香油流淌出来,激起火头更大的愤怒,它咆哮着,把整个明楼烧出一圈明亮的金边。在悬廊的另外一侧,朱瞻基费尽力气,把舅舅拖到了栏杆边缘。他趁着喘息的空当朝身后一瞥,烟火阻断了视线,那两个火光中的人影几乎已看不清了,似乎不打算前来阻止当然,其实并不需要阻止,明楼上层已陷重重火海,距离地面又高,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陛下,你……何必管我!你自己快走!”张泉断断续续地喘道,他的腰间被那铜簪齐根没入,受伤极重,几乎没有逃生的可能。朱瞻基咬牙道:“我已经走不脱了,可一天之内,母后失去一位亲人就够了!”他四下张望,还在寻找逃生之机。从南京到北京,他一路上几次身陷绝境,最后都拼命跨了过去,绝不会轻言放弃。就在这时,楼下的于谦率众冲到明楼之前。他一见到这熊熊火势和楼上的人影,知道冲上去是绝无可能了,顾不得规矩,一下跳上石几筵大吼:“脱甲!脱袄!脱披风!把你们所有的衣物都堆到城下去!快!”周围的军兵都是久经训练,很快便堆出一座布山出来。于谦又直起脖子,大声对明楼喊道:“陛下!跳下来!跳下来!”明楼虽高,却避不过于谦声音洪亮。朱瞻基在楼顶听得一清二楚,大喜过望。这时汹涌的火浪已扑到两人身边,像恶狼一般试探着猎物虚实。他奋起最后的力气,要把张泉推下去,却不料张泉用力反手一制,把朱瞻基按在了楼边。“舅舅,你这是……”张泉没有回答,反而低吼一声,把他推出了明楼。朱瞻基只觉得眼前景色飞速上升,耳边生风,随即被一大团绵软接住,重重一震。从尾椎骨和右腿传来一阵剧痛,朱瞻基知道一场重伤是免不了了,但自己至少没死。于谦第一个冲上布山,要来搀扶皇帝,朱瞻基却龇牙咧嘴地仰起脖子:“舅舅,你快跳啊!”张泉双手攀住栏杆,试了几次,却失败了。苏荆溪刺得实在太狠,他力气流失极快,已是强弩之末。朱瞻基大急,可身体一点也不听使唤。于谦想命令士兵冲上磴道,可无一例外都被高温逼退回来。张泉晃了晃身体,努力探出头来,对楼下喊道:“陛下,臣有取死之道,莫要让人来救了。”“可是!可是!”“陛下,你冷静一下。臣死不足惜,只求陛下能答允一件事。”“你说!朕什么都答应。”朱瞻基吼得嗓子都嘶哑了。“帝都南北,关乎漕河兴废;千里漕河,关乎大明千秋基业。望陛下慎之,慎之!莫要只用钱粮衡度,而要以社稷之利为量,慎之,慎之……”随着一声声“慎之”,张泉的身影最终消失在了嚣张的火光之中。朱瞻基呆呆坐在原地,没想到舅舅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居然最惦记的是这件事,一时间连哭泣都忘了。“陛下,快后撤……”于谦叫了四个军汉,把皇帝硬往外抬。可他自己却没有紧随身边,而是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惊人景象。那一栋明楼已化为一把巨大的火炬,照亮了长陵方圆数里。燎天的赤焰形状,像极了一位愤怒的女子伸出指爪,将黯淡帷幕一寸寸撕裂开来。极为夺目,也极为凄厉。于谦额头满是汗水,脸色却是煞白,也不知是因为帝陵遭了劫难,还是担心明楼上那几个倔强的藤头丝。在他视线所触及不到的浓烟里,苏荆溪忽然朝吴定缘的身旁凑紧了些。“你心结已了,其实也可以跳下去的。”“我想陪你到最后。”苏荆溪摇摇头:“唉,我此生只为了给景姝报仇才来的,心里容不下别的了。”“我心里有你,这就够了。”吴定缘毫不在意,“你在淮安还跟我说过一句成语,叫云什么之思来着?”“云树之思。”“哦,对。你说的那两句诗,我没记住,但这个词儿还挺好的:云在天上,树在地下。云飘过去,树挂不住,那就让它飘过去好了,不一定每件事都要有结果。树能这么一直看着云,也不错。”烟雾缭绕中,苏荆溪几乎已看不到吴定缘的脸,但她知道他一定在看着自己,带着笑容。忽然一声巨大的“咔啦”传来,明楼最中心的大梁坍塌下来,重重落在砖墩之上。整座明楼终于连形状也维持不住了,牵扯着一连串檐枋柱拱尽皆散架,四散溅落。不少燃着火头的残木飞进宝城,落在封土山上,引燃了挂在树杈上的白绫。偏偏在此时,天寿山中又有强风吹过陵园。火借风势,赤绫扬扬,一霎时满山皆是缀着炽光的绫带在飘动、飞舞,它们殷勤地引燃每一棵附近的大树,一树传十木,十树传百株,直到自己彻底化为飞灰。冥冥中有人挥舞着饱蘸火墨的朱笔,在永乐皇帝的坟头挥洒作画:先是勾勒出几条明线,然后重烟晕染,继而泼墨成片。到了最后,整座封土山都被盛大的火光笼罩。若非有厚实的封土阻挡,只怕永乐皇帝的地宫都难以幸免。肃穆的帝陵,再也无法维持往日的威严,不得不用滚滚浓烟遮掩住了窘迫,像帝王用宽袖遮住惊慌的面孔。如此形势,不待所有的树木烧尽,这场大火是绝不会停的。于谦长叹一声,正准备转身离开,可他忽然莫名一震,一脸狐疑地举目望去。在已然坍塌的明楼残骸、火烈扬扬的封土山与浓密的灼烟之间,分明传来一阵隐隐的歌声:“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绛蜡等闲陪泪,吴蚕到了缠绵。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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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元年八月壬午。烈阳凌空。数万精锐明军将这一座乐安州小城围得密不透风。四门之外,旌旗蔽日,密密麻麻的骑队与步弓来回呼号。附近所有的小山之上,都有黑洞洞的炮口直指城内。在乐安州的南城门外,一面天子大纛极为醒目地矗立在高丘之上,吸引着城池内外的全部视线。朱瞻基端坐在杏黄伞盖之下,手执马鞭,面色阴沉地盯着紧闭的城门。距离天子登基已过去一年,朝局稳定,是时候做一次彻底清算了。忽然一阵隆隆声传来,两扇城门缓缓从内侧推开,一群面色惨淡的人踉踉跄跄地走出来。为首的正是汉王朱高煦,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光着脚、散着发,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在他身后是世子朱瞻坦以及汉王府的子嗣、亲眷。在队伍里还有一具担架,上面躺着靳荣的尸身。从尸体伤痕来看,死前一定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挣扎。这支队伍快接近大纛时,从天子身旁冲出一位年轻的青袍御史。他只身拦住了汉王的去路,宽袖一展,大声斥责起来。这御史的声音极洪,如隆隆雷震,远近军民都听得清清楚楚。他辞锋犀利,句句刺中要害,如十几门大将军炮齐声轰鸣。直到汉王跪伏在地,瑟瑟战栗请罪,御史才停住叱骂,回身向高处的皇帝一拜,高声禀报:“汉王,请降!”一时间鼓声雷动,铜号长鸣,四周数万人一起山呼“万岁”。天子望着这一切,心中却没有大患终除的欣悦。肩上的箭伤早已痊愈,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偶尔还会疼一下,而且位置越发深入。也许真如苏荆溪所说,这伤终究还是深入腠理,只怕春秋不寿。“陛下,您该起身受降了。”御辇旁的海寿低声提醒道。天子叹了口气,徐徐站起身来。这时一封奏书,从绣着云边的长袖里悄然滑落出来。他俯身捡起,拍拍尘土,却没有打开来细读。这封奏书,已经在袖子里揣了一年,他已可以背出每一个字。这是长陵卫与神宫监在洪熙元年六月联合上交的奏报,里面简述了那一场离奇大火的善后:明楼上部全数焚毁;宝城墙垣多有坼颓;封土山上烧成白地,片木无存。所幸地宫与祭殿等处无恙。在事后的清扫中,在明楼残骸中发现了张泉的遗蜕,但没找到那两个凶徒的尸骸。上奏者称,也许是火势过大,尸骸被直接烧化了亦未可知;抑或为人所救,因为附近有白莲教活动的踪迹。这一切,还需进一步调查。在奏报的下方,有天子的一行亲笔朱批:“就此收结,不必再找。”宣德皇帝把它默默折好,随手压在手边一个小香炉下面。这香炉乃是风磨铜铸成,造型由天子亲自督造,对形制做了极详尽的要求。据说工部已从暹罗订购了一批红铜料,准备两年后开始大规模铸造。没人知道,天子为何对这香炉如此上心。“到头来,只有这些香炉陪着我。”在喧腾的胜利欢呼声中,天子走下步辇,朝前方走去。几十名大汉将军分列两排,手执金瓜戈戟,夹出一条宽阔的通道。汉王一干人等,伏在通道的尽头瑟瑟发抖,静待天裁。朱瞻基走到汉王身前,把头颅微微仰起。他的视线根本没停留在叔叔身上,而是越过乐安州的城墙,越过丘陵与山脉,投落到远方地平线的尽头。那里有一条贯穿南北、昼夜奔涌的千里长河,河上船只如梭,繁盛至极,仿佛天生就该如此。写在故事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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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小说加注释是一件特别傻的事儿,但我又总是忍不住。一方面,我希望读者能在故事中体会到乐趣;另一方面,也有必要提醒他们,故事毕竟和正史不同。出于责任感,我必须把两者都呈现出来,由读者自行判断。就从宣德皇帝的登基开始说起吧。朱瞻基的登基过程,在历代帝王中不算最复杂,但绝对是最匆忙的一次。明太宗在永乐二十二年去世之后,太子朱高炽即位,改次年为洪熙元年。他甫一登基,就惦记着把都城迁回南京,并着手开始筹备。(朱棣的年号为“永乐”,庙号是“太宗”。一直到了嘉靖年间,才改为“成祖”。所以在嘉靖年之前,明人只知有明太宗,不知有明成祖。)就在朱高炽忙着筹备迁都事宜时,老天爷却特别不给面子。从洪熙元年的二月到五月,南京一口气地震了三十次,密集到令人生疑。古人讲究天人感应,如此频繁的地震,是一个特别不吉利的征兆。洪熙皇帝无奈之下,只好先派太子朱瞻基前往安抚。朱瞻基离京之后,先至凤阳拜谒皇陵,然后再抵南京拜谒孝陵。没想到他离开后不久,五月十一日,洪熙皇帝在紫禁城中突然重病。这里用“突然”二字,并不夸张。根据《仁宗实录》记载,五月十日他还在接见来自云南的土官,没有任何异状。没想到转天就“不豫”了。洪熙预感到自己不行了,遂召见尚书蹇义、大学士杨士奇、黄淮、杨荣等人,由杨士奇草拟敕书,派中官海寿即刻启程,赶去南京通知太子。海寿是朝鲜裔,永乐年间就在内廷供职,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了。永乐二十二年,朱棣北征途中在榆木川去世,也是他和大学士杨荣一起,急急忙忙赶回北京通知太子朱高炽。所以这活儿他很熟。海寿刚刚离开京城,洪熙皇帝的病情急转直下。五月十二日,他已从“不豫”转为了“大渐”,当晚崩逝于钦安殿内。到底洪熙皇帝的急病是什么,历来众说纷纭。最不靠谱的一个说法,来自朝鲜。《李朝实录》记载说:有个叫赵忠佐的朝鲜通事来京城,到处打听八卦,有人告诉他说是“天震之”,就是被雷劈死了。赵忠佐回去之后,绘声绘色地讲给朝鲜君臣听,这事遂写进了实录。陆釴所撰《病逸漫记》中,对洪熙之病做了更详细的记录:“仁宗皇帝驾崩甚速,疑为雷震,又疑宫人欲毒张后,误中上。予尝遇雷太监,质之,云皆不然,盖阴症也。”可见朝鲜人纷传的“雷劈而死”在当时并不是唯一的说法,居然还有流言说是有人想毒杀张皇后,却误把洪熙皇帝毒死了。但这些说法都被雷太监否认了,说真正的病因是阴症。“阴症”是一个特别宽泛的说法,其中最大的可能是洪熙皇帝纵欲所致。他体态肥胖,本来就有心脏方面的疾病,如果不忌床笫之事,很容易造成问题。仁宗朝的一位臣子李时勉,就曾谏言洪熙“暗中不宜近妃嫔”,结果被恼羞成怒的天子投入了监狱,差点打杀。而李时勉有个同事叫孙汝敬,他的传记里也提及说“先皇帝嗣统未及期月,奄弃群臣。揆厥所由,皆憸壬小夫,献金石之方以致疾也。”“憸壬”的意思是“奸佞”,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洪熙皇帝即位不到一年就去世,都是那些奸佞小人进献金石药方所致。从这些零碎的线索中,我们大概可以猜测洪熙皇帝平时沉溺床笫之欢,势必要通过外界进献的药物来进行补助。这些壮阳药物对他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负担,终于在五月十一日突然造成了严重后果。朝廷为了掩盖这个死因,只好笼统地称之为阴症。外界则因为病发太快,又传出了雷劈的谣言。当然,这一切只是猜测而已。究竟暴毙与纵欲之间有什么相关性,纵欲和服食金石有什么联系,甚至洪熙皇帝的生活作风到底算不算纵欲,都无从得知。要知道,明代的文人最喜欢夸张,君主哪怕多在后宫待一天,到他们嘴里都可能算是荒淫无度,进而推导出国将不国,痛心疾首。所以这个猜测,只是聊备一说罢了。洪熙皇帝去世的时候,朱瞻基已经抵达南京。根据《明史》记载,他接下来的日程是:“五月庚辰,仁宗不豫,玺书召还。六月辛丑,还至良乡,受遗诏,入宫发丧。庚戌,即皇帝位。”洪熙皇帝病重是在五月十一日,同日海寿紧急出京去召还太子。而朱瞻基是在六月初三抵达良乡,并在六月十二日登基。从五月十一到六月初三,前后二十二天,两京之间的距离是两千两百三十五里,合一千一百多公里。考虑到还要扣掉海寿赶路的单程,时间十分紧张。有一种说法认为,真正害死洪熙皇帝的正是太子朱瞻基。因为从日程上来看,朱瞻基如果等海寿抵达南京后再返回,根本来不及。他能在六月三日抵达良乡,一定是提前返回。他为什么会提前返回呢?自然是因为太子早知道皇帝要死。这个说法,源自对明代的邮传系统不太了解。明代的邮传体系从移动方式上来分,可以粗略分成水递、马递与步递。前两者顾名思义,是靠船只与马、驴等进行消息传递。步递则是靠人的脚力递送。和直觉不同,明代的公文传递靠人力为多,而且速度不比马匹慢。在驿道之上,会设置有许多个急递铺(到明中期逐渐与驿站合并),两铺之间相距均为十里。铺内驻扎有少壮铺兵,腰系铃铛,一接到公文便立刻飞跑而出,直到下一铺。根据规定,两铺之间的这十里距离,铺兵必须在四十五分钟之内跑完。两华里折算一公里,也就是说,步递的移动速度是每小时六七公里。如果大家对这个速度没概念的话,我这个胖子日常健身,每次会跑上五公里,三十二分钟之内完成。那些年富力强的小伙子完成这个路程,非常轻松。当铺兵跑到下一铺之后,会有另外一个铺兵等候在那儿,交接文书之后,继续以同样的速度冲出去。就这样轮换接力,铺段相接,每一段都是以最好的状态前进,无须考虑休息。这种传递方式昼夜不停,二十四小时之内,理论距离可以跑出约一百五十公里,三百里地。这个速度,已和寻常马递的速度持平。北京到南京的距离是两千两百三十五里,一封文书从北京发出,无论走脚递还是寻常马递,理论速度八天就能送到南京。但马递也可以采取接力轮换的方式,昼夜不停,速度会更快所谓“八百里加急”。当然,这个“八百里加急”只是理论值,考虑到夜间视野受限、沿途地形阻碍等要素,实际上日行五百里,也就是两百多公里。不计成本的话,两京之间单程只要六天时间。(因为还要考虑黄、淮、长三条大河的涉渡。)这种加急传递成本极高,参与传递的马匹一定会跑废掉。只有最紧要的军情大事,才能用这种方式传递。而“召还太子”,恰恰就属于大事中最要紧的一桩。考虑到海寿一个人不可能连续八天昼夜奔驰,也许朝廷采用的是双发,正式玺书由海寿携带前往,同时也会发出一封信函,通过马递先发通知太子。毕竟朝廷最急切的目标不是送达玺书,而是让太子尽快得知消息,及时返回。换句话讲,在五月十八日之前,朱瞻基完全可能接到来自京城的消息。接下来,他有十五天时间从南京返回北京。这个时间虽然很赶,但不至于完全做不到。朱瞻基的行程暴露弑父阴谋这个说法,是站不住脚的。根据《宣宗实录》的说法,当朱瞻基在南京接到海寿的消息时,南京已经到处在传言洪熙皇帝去世。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海寿出发时,带着的是“上不豫”的消息,并不知道次日洪熙驾崩。那么南京这个传言,到底何时兴起?又是从何而来?实录记载得相当含糊。一种可能的解释是:朱瞻基接到消息后并未封锁,消息很快传入城中各处,以讹传讹,从“不豫”变成了“驾崩”,谣言歪打正着,反成了预言。无论如何,朱瞻基这时在南京已经不能待下去了,他必须立刻返回京城。这时太子身边的幕僚劝他说,这是一个敏感时期,必须小心,最好待护卫部队齐备了再返回。还有人建议,不要走驿路官道,最好从偏僻的小路迅速北上。从这些提议来看,这些幕僚应该预见到了某种危险,而且就在归途中。但朱瞻基拒绝了这两个提议。无论是整齐兵马还是走小路,都太耽误时间。他这样说:“君父在上,天下归心,岂有他心?且予始至遽还,非众所测。况君父召,岂可稍违!”朱瞻基到底是跟随朱棣打过仗的人,颇有决断。他认为自己刚到南京,即刻返回,这种反应速度远远超出别人预料,根本反应不及。朱瞻基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尽快归京是最重要的,多高的风险都得冒。至于这个风险是什么,朱瞻基没明说。《实录》里只说他“遂由驲道驰还北京”。驲道即驿道,但究竟是走水驿、陆驿还是水陆交替,实无可考。但在《明史》的《朱高煦传》里,却记录下一个充满戏剧性的细节:“未几,仁宗崩,宣宗自南京奔丧。高煦谋伏兵邀于路,仓卒不果。”汉王居然在半路设下伏兵,打算把自己这个侄子干掉。只因为朱瞻基的行动速度太快,这边仓促间未能合拢包围,才让太子逃出生天。由此可见,东宫幕僚在南京的劝谏,是有原因的,而朱瞻基果断行动,是何等英明。只可惜史料不全,到底汉王是在哪里“伏兵邀于路”,又是如何“仓促不果”,只能让我们自己去想象了。这也是这本小说的灵感源头所在。最早是常江老师觉得这一段大有文章可做,讲给我听,我用一个我考证出来的西汉故事跟她做了交换,才开始了朱瞻基的大冒险。朱瞻基躲过了汉王的伏击之后,在六月初三抵达良乡。在这之前,洪熙皇帝的尸体一直停在紫禁城中,秘不发丧,等候着他的到来。很快一干大臣赶至卢沟桥,捧遗诏迎候太子。太子在香案前几次哭至晕厥。接下来,就是一步步的常规操作,再没出什么意外。朱瞻基顺利登基,定年号为“宣德”。不过《实录》里特意提过一句:“大行皇帝上宾,外间稍稍有闻时,上未至北京,喧传高照,欲举犯阙,人心讻讻。及上还始定,而京师戒严已久。”可见在朱瞻基返回之前,京城地面并不太平。无论是“喧传高照”还是“欲举犯阙”,这都是相当严重的行为,尤其是在京师戒严的前提之下,谁有权力和资源搞出这么大动静?《实录》未提,但明眼人都知道。因为,这件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朱高煦早在永乐年间,就一直蠢蠢欲动,简直要把“谋反”挂在脸上。他不是坑陷大臣比如解缙即死于他的谗言就是嘲弄哥哥朱高炽,还私养军队,杀害地方军将。最后连他父亲朱棣都受不了了,将他废为庶人。多亏了朱高炽求情,他才恢复了藩王身份,但被徙封至乐安州,不得出城。朱高煦的野心并未因此停息,他派自己的儿子朱瞻圻在北京,随时监控京城动静,经常一天送出六七份情报。尤其是朱棣北征之后,他更是派遣了许多党羽潜入京城,看是否有可乘之机。所以当朱棣死于北征时,杨荣如临大敌,秘不发丧,直到太子朱高炽迎到棺椁,方才放心,这正是为了防止朱高煦父子搞出什么小动作来。后来朱高煦杀了朱瞻圻的母亲,父子失和。朱瞻圻向洪熙皇帝举报朱高煦的种种恶行,而朱高煦也不示弱,亲自跑到北京来,举报朱瞻圻在京城私窥朝廷的恶行这一对父子,真是够奇葩。洪熙皇帝哭笑不得,说“汝处父子兄弟间,谗构至此,稚子不足诛”,把朱瞻圻远远打发去了凤阳守皇陵,改了老二朱瞻坦为世子。一年不到,同样的局面又出现了。这一次是天子死在京城,太子远在外地。这一次天赐良机,朱高煦岂会放过,他除了设伏谋害太子之外,自然也得在京城搞出点事情来。不,不只是京城,朱高煦这一次的篡位动作,比想象中要大得多。整个计划的轮廓,要再等一年才会完全浮出水面。宣德皇帝即位之后,对这位派兵伏杀自己的叔叔挺好,非但没下旨申饬,反而增加了封赏。他之所以这么做,显然也是意识到了汉王的布局太大,一时不宜动手。先等自己位置坐稳,再清算不迟。洪熙元年,就在这种诡异的和睦气氛中过去了。到了次年,也就是宣德元年的八月,汉王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惶恐,决定动手了。他派遣了一个叫枚青的亲信,潜入京城,联络勋臣做内应,结果被英国公张辅给抓起来了。与此同时,汉王不知怎么说服了山东都指挥靳荣,在山东境内拉起一支强悍的队伍,给诸多将领分派官职,大加许诺。更夸张的是,天津、青州、沧州、山西诸都督指挥,也相约举城响应汉王。倘若这个计划真能搞起来的话,等于是将京城团团包围,说不定真能成事。可惜这一连串举动,全在宣德皇帝预料之内。在过去的一年里,他就像郑庄公对付弟弟共叔段一样,安静而耐心地等对方主动跳起来,等着汉王“多行不义必自毙”,然后再师出有名,一击而定。当汉王在乐安州正式打起反旗之后,宣德皇帝终于动了。他御驾亲征,带领京营大军把乐安州团团围住,四周神机铳箭,声震如雷。在这种恐怖的震慑之下,汉王终于意识到自己没有一点胜机,主动出城请降。宣德皇帝指定身边一个叫于谦的年轻御史,历数汉王的罪行。史书记载于谦:“正词崭崭,声色震厉。高煦伏地战栗,称万死。”完美地完成了任务,令宣德皇帝龙颜大悦。这让他接下来的仕途一帆风顺。不过宣德皇帝并没有杀掉汉王,而是将他们父子带回京城,关在西安门内。但其他参与者就没这么幸运了,被砍头的有六百四十余人,戍边者一千五百余人,编边氓者七百二十人。可想而知,朱高煦叛变的规模有多大。虽然从现有资料里,我们无从判断朝中重臣有谁参与了这场叛乱。但从京城动静来看,汉王绝不是孤军作战,一定是内外呼应,才有胜算。其中最值得怀疑的,正是太子太保兼礼部尚书吕震。吕震虽然官运亨通,但性格佞谀倾险,操行无取。他在这场汉王之叛中并未受到什么牵连,但在汉王覆没的稍前时期,突然离奇暴毙。史书上说他去祭祀太庙,在西番僧人那儿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回家之后突然死了,算得上是一件奇事。汉王这个人,当真是骨子里桀骜不驯。他即使被禁锢在西安门内,依旧没夹起尾巴老实做人。《国朝献征录》里记载了他的结局:有一次,宣德去探望汉王,没想到汉王一伸脚,把他绊了个大马趴。宣德这次可真是气坏了,找来一个三百斤的铜缸,直接把他扣在地上。汉王还不服,试图把大缸举起来。宣德命人在旁边烧起炭火,把汉王硬生生烫死在里面。而汉王的十个儿子,包括朱瞻圻、朱瞻坦、朱瞻域在内,一并处死。都惨到这份上了,居然还主动作死,只能说汉王真是性情中人,宁可不要性命,也要好好出一口恶气。在解决汉王的同时,宣德皇帝还在忙碌于另外一件事:为先皇修建陵寝。这事本来不算奇怪,哪个皇帝登基之后都会干同样的事。可麻烦就麻烦在,朱瞻基必须同时修两座陵寝。永乐七年,朱棣选定了京城北边的黄土山,改名天寿山,开始修建自己的长陵。长陵规模宏大,工程浩大,一直到永乐十一年,方才修完地下部分,但地上部分始终没有彻底竣工。洪熙皇帝即位之后,长陵工程仍在继续。可谁也没想到,朱高炽在位不到一年便突然去世,别说他父亲的陵寝没修好,连自己的都没开始动工呢。两座陵寝,都要朱瞻基来主持修建,这个负担可是不小。好在洪熙皇帝临终遗诏:“朕既临御日浅,恩泽未浃于民,不忍复有重劳,山陵制度务从俭约。”于是朱瞻基在长陵西北不远处选定了下葬位置,亲定规制,是为献陵。献陵的规模与设计,完全遵照了洪熙的遗愿,不张奢华,力求简朴,很多建筑能省则省。献陵的正式动工,是从洪熙元年七月开始,也就是宣德皇帝登基后一个月。为此南京守备襄城伯李隆亲率军士万人,南京附近卫所旗军以及匠户等十一万人前往助建,另外又从河南、山东、山西、直隶等地区征调了五万名民夫。如此规模的人力动员,加上陵园设计不算繁复,建造速度自然很快。同年八月,玄宫便告落成,洪熙皇帝正式入住。但其他配套建筑比如明楼,则暂时停止了施工,因为无论如何得先把长陵完成,不然儿子的陵寝比父亲的先修完,于礼不合。长陵最终全部完工,是在宣德二年。不过我们现在去参观所见到的大石牌坊、祾恩门等,都是嘉靖年间才增补起来的。至于献陵的正式完工,则要拖到正统八年三月,宣德皇帝已经去世很久了。顺便一提,宣德死后入葬的景陵,比献陵还小。他临终前表示身为儿子,不敢比父亲的陵寝规制大,更不要像长陵那么劳民伤财。所以后人做过总结,明十三陵中,献陵是最简朴的一座,而景陵是最小的一座。说到这几座明代帝王陵墓,还有一个无法绕开的残忍话题,那就是殉葬。殉葬作为一种古老、野蛮的葬礼制度,盛行于商周,式微于春秋战国,并在秦汉之后基本绝迹。此后中原王朝不复见成习俗化、礼制化的陪殉之仪。但到了大明开国之后,这种古老的殉葬习俗突然便死灰复燃。据毛奇龄的《彤史拾遗记》记载,朱元璋去世时,一共有四十六个妃子陪殉于孝陵,宫人也有十几名。《万历野获编》则说“凡妃殡四十人。俱身殉从葬。仅二人葬陵之东西,盖洪武中先殁者。”无论是哪一种记载,都说明朱元璋去世时,陪葬宫妃的数量相当惊人。这些不幸的殉葬女子有一个专有名词,叫作“朝天女”,她们的亲属则被称为“朝天女户”,颇得朝廷优恤。比如在建文朝中,一批殉葬妃子的亲属被特批进入锦衣卫,成为百户或千户。靖难之后,这些人本该作为建文一党被清洗,但朱棣特意下旨挽留,对这些朝天女户安排不同,调去了孝陵卫。一个叫程嗣章的诗人这样写道:“掖廷供奉已多年,恩泽常忧雨露偏。龙驭上宾初进爵,可怜女户尽朝天。”建文帝在南京陷落后神秘失踪,无从下葬,并无殉葬的机会。而到了朱棣去世之时,遗诏一体遵照祖制,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宫妃殉葬。《太常续考》称陪殉长陵的妃子一共有十六名,但具体有哪些人已无可考。只有《李朝实录》的世宗卷二十六里,记录下了韩氏、崔氏两名朝鲜妃子的名字,以及殉葬的详细过程。这里姑录全文,至今读之仍是毛骨悚然:及帝之崩,宫人殉葬者三十余人。当死之日,皆饷之于庭,饷辍,俱引升堂,哭声震殿阁。堂上置木小床,使立其上,挂绳围于其上,以头纳其中,遂去其床,皆雉经而死。韩氏临死,顾谓金黑曰:“娘,吾去!娘,吾去!”语未竟,旁有宦者去床,乃与崔氏俱死。诸死者之初升堂也,仁宗亲入辞诀。洪熙皇帝虽然宅心仁厚,庙号仁宗,可在宫妃殉葬这件事上也未表露出任何不忍。关于他的陪葬宫妃人数与名字,《大明会典》《太常续考》《宛署杂记》《宣宗实录》《万历野获编》等材料记述不一。但统而言之,一共有五名妃子陪殉献陵,其中甚至包括一名贵妃郭氏。郭氏为洪熙生了三个儿子,按道理如果宫妃有所出,则不该算入殉葬之列。究竟她是自愿而往还是别有隐情,不得而知。另据《长沙府志》,这五个妃子之中有一位谭妃,是湘潭人,父亲曾任浙江道御史。她在永乐二十二年被选为太子妃,没过一年便赶上洪熙驾崩,“自缢”而死,被宣德封为“昭荣恭禧顺妃”。想想看,一个年轻女孩子入宫才几个月,便要被拖去黑漆漆的陵墓中殉葬,这是件多么可怕的事。这位谭妃的生平,是小说中王景姝这个角色的最早源头。而到了宣德皇帝去世之时,殉葬制度仍在延续。《太常续考》称一共有八位妃子殉葬,其他材料记载的数字不等,其中《英宗实录》的数字最多,一共有十名妃子,而且姓氏、封号、谥号俱全,当为最可信。接下来的正统、景泰二帝,情况有点特殊。先是正统陷于虏手,景泰称帝,正统归京之后,发起夺门之变,将景泰废为郕王,改元天顺。景泰帝既被废为王,死后没资格入天寿山帝陵,遂葬于西山,是为景泰陵。但宫妃殉葬之制,并未因此豁免。《双槐岁抄》记载说:“天顺元年二月……癸丑,郕王薨,葬祭礼如亲王,谥曰戾。唐氏等妃殡俱赐红帛,自尽以殉葬。”更夸张的是,明初除了帝王热衷于殉葬之外,诸王去世也讲究要王府妃嫔殉葬。仅在正统年间,就有丰王去世,丰妃刘氏自缢;周宪王去世,有七名妃子陪葬;越王去世,有妃子吴氏死殉;河阴王去世,夫人巩氏殉夫。甚至唐王世子去世,世子妃也要被迫自杀。这种风气越演越烈,连民间都深受影响,寡妻殉夫竟成为美谈,民众纷纷效仿。不知多少无辜女子因此而死。正统帝朱祁镇虽然在历史上名声不佳,但在宫妃殉葬这件事上,倒比之前的诸位先帝要强。到了天顺八年他临终前,颁布遗诏说:“殉葬非古礼,仁者所不忍,众妃不要殉葬。”他怕别人误会只是客气两句,还特意叮嘱说“此言俱要遵行,毋违”,说明是真心实意要废除。于是从正统帝开始,明代帝王再无殉葬之事,这个野蛮传统就此消亡。不过上头虽然踩了刹车,下面的惯性却不那么容易停住。成化、正德两代帝王期间,王府、勋贵殉葬之事仍不绝于耳,直到隆庆一朝,仍有零星记载。可见恶政影响之深远,又岂是一两代人。起初我起意写这部小说时,只是单纯想写个冒险故事。但随着阅读资料深入下去,尤其是读到殉葬史料时,我意识到,自己没法对此视而不见。洪武、永乐、洪熙、宣德诸帝或雄才大略,或仁慈淳厚,从大历史角度来说都有着极高贡献,但在殉妃这件事上,他们的责任无可推卸。所以我想,也应该为这些莫名殉葬的女子留下点什么。吴定缘当然是主角,但真正推动书中波澜的灵魂人物,是苏荆溪。聊到这些角色,也有几句话要念叨一下。吴定缘是完全原创的,史上并无此人。不过《明史纪事本末·卷十八》记载了铁铉一家的结局:“妻杨氏并二女发教坊司,杨氏病死,二女终不受辱,久之,铉同官以闻,文皇曰:‘渠竟不屈耶?’乃赦出,皆适士人。”铁铉的夫人杨氏病死于教坊司,两个女儿虽然生活凄惨,但并未遭受侮辱。在铁铉同僚的暗中帮助之下,朱棣最终赦免了她们两个,释放出去嫁给士人。铁铉的父亲铁仲名以及母亲薛氏,被发配去了海南,在那里终老一生。而铁铉的两个儿子,长子铁福安被发配到了河池,后遇洪熙赦免,返回偃师魏家寨。次子铁福书则避难逃亡关外。两边各自发展繁衍,相继有沈阳铁氏、偃师铁氏、南阳铁氏等多条支脉,皆以偃师铁氏祠堂为祖祠。铁铉本人被捕之后,遭遇磔刑而死。坊间有油炸不屈、面北站立而死等传说,多荒诞不经,但铁铉死状颇惨,确系史实无疑。因为他是对抗朱棣而死,所以在官方一直无从正名。但民间早早就开始祭祀铁公,偷偷修起了很多铁公祠。比如在济南有一座七忠祠,据说就是为纪念铁铉和其他六位济南保卫战死难者而修的祭祠;邓州还有一座在南刁河畔的荒丘,相传是铁铉之衣冠冢。到了万历年间,皇帝下了诏旨《苗裔恤录》,彻底为“靖安罪臣”们平反正名,铁铉亦在其列。至此距离铁铉死难,已过去了一百七十年。苏荆溪历史上无其人,大率综合了赵娥、王舜、申屠希光、唐传奇里的谢小娥、《儿女英雄传》里的何玉凤、吕四娘,以及刺杀孙传芳为父报仇的施剑翘等人,亦参考了一代女医谈允贤的生平。气质上最像的,应该是蒲松龄的一部短篇小说《侠女》里的无名女主角。这位侠女一直打算要对仇人复仇,只因老母还活着,暂时不能动手,但时常去仇人门口溜达,生怕因此淡忘。邻居顾生对她们母女很是照顾,女子便跟他同房,但不肯结婚。后来她怀孕产下一子,扔给顾生抚养,独自出门去砍下了仇人的头颅,从此不知踪影该谈恋爱谈恋爱,该生孩子生孩子,生完了让老公去带,绝不会为这些事耽误自己的事业,这样的侠女是很具现代意义的。苏荆溪提供给朱瞻基的那个拔箭头的解骨之法,来自《刘涓子鬼遗方》。这本书是晋代刘涓子所著,后来在南齐又被人重编过,是中国最早的一本外科专著。原有十卷,但到宋代只剩五卷了。书中记录最多的,是关于痈疽的辨证与治疗,苏荆溪毒杀朱卜花,或是从中得来的灵感。书中亦记载了金疮外伤等伤的处置办法,且多是在战场上急救之用。苏荆溪使用的解骨法,即从中得来。不过我本人没试过,方子有效与否,权当小说家言吧……梁兴甫本是永乐年间的一位民间搏击高手。《都公谭纂》记载了他的经历,颇具传奇色彩。他身材矮小,但膂力超绝。有一次梁兴甫去南京,在城门与守军发生冲突,一个人打得一群大兵没有还手之力。指挥听到这个战绩,把梁兴甫请到堂下,当着一百多名军中精锐打了一套拳,慑服了所有人。梁兴甫往外走的时候,竟没人敢拦。后来他跑到北京,看到两个人对战打得热闹,站在旁边失笑。一人大怒,倚仗身材高大,抓起他说你想要摔到东边还是西边,梁兴甫说随便你。话音刚落,那人扑倒在地,梁兴甫还稳稳站着。另外一人大惊,一把将他推到墙边。谁知梁兴甫轻轻一跃,就从他肩头跳到背后,一巴掌将其打倒。这两个人心悦诚服,都拜了他为老师。梁兴甫是个武痴,四处云游,想跟高手对决。在他老年之时,打听到广西有个和尚,外号“勒菩萨”,拳法无敌,两人相约在吴地某个寺庙较量。勒菩萨和梁兴甫跳到一个高约数丈的施食台上,周围无数围观者。两个人打得难解难分,最后梁兴甫技高一筹,用脚踏伤了和尚的胸腔,但和尚重伤前的反击,也打中了梁兴甫。两日之后,梁兴甫因内伤太重而死,三日之后,和尚也死了。周德文亦有其人,只是不见诸正史,只在徽州文书里留下了一点点行迹。朱棣建起北京城后,从南方强行迁移一批富户过来。永乐元年八月,绩溪县的一户周姓人家被认定为富户,户主周世杰被迫北上。永乐七年,朝廷再一次抽调江南两千户人徙北。这时周世杰已去世,周家的麻烦却未免除,最后只得让周世杰的第三个儿子周德文应役。这一次迁徙,是“连当房家小,赴部听拨应用施行”,等于周德文全家老小都搬过来了,基本上断绝了回乡的可能。这些富户被安排在宛平、大兴两县,充任厢长,负责催办钱粮、勾摄公事,同时还要支援新京城的建设。周德文的具体工作,是协助朝廷采买、押运各种材料。根据《梁安城西周氏宗谱》的记载:“(周德文)东走浙,西走蜀,南走湘、闽,舟车无暇日,积贮无余留,一惟京师空虚、百职四民不得其所是忧,劳费不计。凡五六过门,妻孥不遑顾。”这份工作极为辛苦。周德文因为太过劳碌,最终感染寒疾,病死于宛平县德胜关。这些小人物不会出现在正史之中。好在周德文是徽州府出身,而徽州人喜欢做记录,这才把他的行迹留存下来。哦,对了,周德文之所以如此劳累,很有可能与阮安有莫大的关系。阮安,字阿留,是交趾人。永乐年间,张辅平定安南之后,发现这个孩子长得秀气,头脑也不错,便把他带回京城,留做宦官。没想到阮安这个人,是个工科奇才,很快就把兴趣转移到营建上来。他的天赋高到什么程度呢?连图纸都不用看,只要实地用肉眼勘测一下,尺寸方位就都算出来了。工部官员只要按照他给的数据,直接执行,绝不会出错。在修建北京城以及疏浚漕河的一些大工程中,阮安都有所参与。史料记载“自永乐中已遣太监阮安营北京城池、宫殿、诸司府廨,工部特奉行而已”,给阮安的权限大得惊人。不过阮安那会儿年纪还小,未受重用。到了正统年间,他终于有了大展拳脚的机会。当时的北京城,还不是后世我们所熟悉的那个格局。在小说故事发生的时间节点,北京只有紫禁城、皇城与外城,正阳门以南的广大区域(今所谓南城)还没包括进来。要一直到嘉靖年间,才将这个区域全部囊括进城区范围。而且外城城墙多为夯土结构,九门之上也缺少城楼、瓮城和箭楼。正统皇帝雄心勃勃,打算对北京城进行一次大规模扩建,包括把城墙用砖头包砌、开挖太液池南海、建起九门城楼,还有更重要的,要在九门设置九道水闸,疏浚通济河以解决京城水灾问题。本来这项工程该是工部侍郎蔡信主持,蔡信苦着脸说必须征调十八万民夫,以及相当的材料费,否则这事办不了。正统皇帝又找来阮安,阮安说一万人够了,材料费一分不用花。他直接征调了一万多京营士兵,没有惊扰民间,而且使用的材料,还是永乐、洪熙、宣德三朝在库房里寄存的材料,无须额外从外地征调运输。在阮安天才般的统筹之下,这一系列大工程多快好省地完成了。此后他被连续委以重任,包括三大殿的重建、诸部公廨的重建、漕河疏浚、河流治理等等,简直就是大明朝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甚至到了晚年,他还被派去治理张秋河,并死在了工地现场。时人对阮安的评价极高:“清介善谋,尤长于工作之事。北京城池、九门、两宫、三殿、五府、六部及塞杨村驿诸河,凡语诸役,一受成算而已。后为治张秋河道卒。”更难得的是,阮安只对工程本身有兴趣,对钱财毫无兴趣。皇帝给他的赏赐,他都还回去了。在阮安死后,行李里连十两银子都没有,作为多个工程的经手人,如此廉洁,实属罕见。《孤树裒谈》里还记录了关于他的一则小八卦:宣德临死之际,有个叫阮安留的宦官随侍在身边,他说皇帝崩时“肤肌燥裂犹燔鱼,以烈剂”。这个“阮安留”即是“阮阿留”,正是阮安的小名。说明在宣德一朝,他与皇帝是颇为亲近的。说到阮安修建九门九闸,还有一件事必须跟大家讲讲。小说里描写了京城大雨成灾,紫禁城外洪水滚滚,主角驾棺漂浮而出。这个桥段虽是杜撰,但也绝非凭空得来。水灾一直是明代北京城最为头疼的麻烦。虽然京城身处燕北干燥之地,可一旦下起暴雨来,势头丝毫不弱于南方。每年从五月底到八月底,京城都会面临暴雨成灾的窘境,动辄水淹盈尺,把半个城区都泡在水里。明代相关的文献中,隔三岔五就能看到“都城摧塌者,几百余丈;室庐垣墙寝圮,动以万计”“雨水霖霪,动经半月,倾颓墙屋”之类的描写。李时勉特别介绍过京城的气候规律:“今岁正月不雨,至于四月。四月凡三得雨,虽未厌足,然人皆喜。五月朔日始大雨,朝野相庆。自是淋淫不绝,晴无连三日者。有时雨骤,至沟渠泛溢,街巷水没焉,墙屋颓毁相望。”比如在永乐四年八月,北京遭遇水灾:“坏北京城五千三百二十丈,天棚、门楼、铺台十一所。”居然把城墙泡塌了五千多丈,这个破坏效果实在惊人。再比如正统四年五月:“大雨骤降,自昏达旦。城中沟渠,未及疏浚。城外隍池,新甃狭窄,视旧减半,又作新桥闸,次第壅遏,水无所泄。”这次灾害,足足冲毁了官舍与民居三千三百九十区,溺死男女二十一人。成化六年与十三年,爆发了两次京城水灾,受灾人数都在两千户以上,这可是京城里的居民。弘治二年七月,出现了一场“数十年来水患,未有甚于此日者也”的大灾,受灾人数更是骇人。这些水灾,大到什么程度呢?嘉靖二十五年曾经有过一次水灾,洪水淹没了承天门(今天安门)外的诸部衙署。其中刑部的监狱地处低洼,率先被淹没。当时牢房里有一千多个犯人,眼看就要被淹死。管监狱的主事徐学诗当机立断,打开监狱,号召犯人们自救,赶紧转移到附近比较高的地方,比如城隍庙。实在来不及转移的,就自己拆屋子搭高栅,爬到上头去。这些犯人又冷又饿,徐学诗选拔了几个游泳健将,游出去买饼买姜,再设法送回来。三天以后水退了,刑部领导一看,一个没死,都大为赞叹堂堂京师刑部大狱,竟能演出荒岛求生的戏码。万历三十二年七月,也爆发了一场水灾,被淹没的是锦衣卫大牢。可惜这次没有徐学诗这样的人了,囚犯尽皆溺亡。事后沈一贯去视察现场,震惊无比:“今年雨多,即墙外大路设有沟渠,亦皆渰没,况此监中如同壑底,何能待其暗消?人多地窄,气蒸臭秽,不论有罪、无罪,死生难保,情实可怜!”这一次洪灾极为可怕,工部统计下来,光是奏报坍塌者就有三百丈,又经过十日连雨,内城坍塌七百七十七丈余,外城亦有三百三十丈余,几乎可以说是倾城了。老百姓们不得不爬到高处,扛着锅煮饭,不少人甚至因此饿死在自家屋顶。万历三十九年夏天,首辅叶向高本来早上起来,准备上班去,结果看看外面,给皇上写了一封《水灾揭》:“连日大雨不歇,满城皆水。昨早臣五鼓而起,方拟趋朝候领诰命,而自臣所居,至长安门一带,皆成长河,水深五六尺,舆马、徒步皆不得施。无可奈何,只于私宅叩首,仍另行报名,躬谢天恩。”今天雨实在太大了,从我住的地方到办公室的路全淹了,五六尺深的水,骑马走路都没辙。我实在赶不过去打卡上班,跟领导你说一声。堂堂一国总理,办公室都没法去了,竟然会窘迫到这地步。可见京城的雨灾有多么夸张。除了紫禁城内不曾遭灾,其他地方概莫能外。著名剧作家汤显祖写过一首《乙巳都城大水》,单表京城洪水之盛:“阁道行船悲未央,河鱼东下海洋洋。都抛大内金钱赈,不用人间红帖粮。”“阁道行船”,是说长安街上都能开船了,可见洪水之深,规模之巨。关于城里行船的描写,于若瀛的《愁雨篇》更为传神:天雨夏日逢甲子,占者皆言舟入市。今年闰月甲子雨,萧萧浃月愁人耳。岂期连日雨翻盆,恍惚若有蛟龙奔。中宵如注不暂歇,窗风扑灯灯为昏。地轴摧陷天逾黑,长安一夜成水国。室庐半塌哭声吞,沉灶鸣蛙安得食。鬼神一怒不肯休,七月六日雨益急。震反撼屋屋瓦响,携灯照阶阶水长。平明启户不能出,都城内外皆施桨。事实上,《宣宗实录》里有过明确记载。在洪熙元年七月,也就是本书故事发生后的一个月,京城恰好遭遇了一场暴雨洪灾,会同馆堂屋与墙垣因此损毁,连齐化、正阳、顺承等门城垣也出现坍塌。一直到了九月份,工部还在抱怨说:“北京城垣东西北三间面有倾颓,城楼、更铺亦多摧敝。请本部具材,行后府发军修治。”因为损毁得太过严重,宣德皇帝又把精力放在了陵寝修建上,只得宣布来年春暖后再来管这一摊事。所以主角吴定缘在洪熙元年六月初赶上一场京城大雨,让他在紫禁城前、长安街头驾棺行舟,不算夸张。最后再简单说说迁都和漕运。洪熙皇帝一直想迁都回南京,而且在遗诏里明确表示:“南北供亿之劳,军民俱困,四方向仰咸南京,斯亦吾之素心,君国子民宜从众志。”宣德继承皇位之后,也有过这样的打算,但最终并未付诸实现。他统治期间,唯一的表示就是让北京六部继续维持“行在”的称呼,表明留在北京是暂时的,我迟早是要回南京的。但为什么他没积极推动这件事呢?理由很简单,还是地震。洪熙元年上半年南京震了三十次,这仅仅只是个开始。宣德在洪熙元年六月登基,随后南京城又地震了九次。接下来从宣德元年到宣德八年,又一口气震了三十五次。这么算下来的话,洪熙加宣德,爷俩在位期间南京一共地震了七十四次,南京简直像是开了震动挡一样。如果这还不足以震慑读者的话,咱们可以纵向比较一下。有明一代,除去洪、宣之外,赶上南京地震最多的是弘治,十三次,其次是成化,五次,再次是永乐,四次,其他皇帝不过零星两三次。他们绑到一块,都不及洪熙、宣德父子俩。看来老天爷是真心不乐意啊。在这种情况之下,就算宣德想迁都,也真心迁不动。朝里还有一堆别的事,只好先缓缓。这一缓,缓到后面的正统、景泰、成化几位皇帝在位,他们都是从小在北京长大的,对南京毫无感情,迁都这事自然也就彻底作罢。迁都不成,漕运自然也得维持。于是京杭大运河得以保留运转,忠诚地为大明王朝服务到了最后一刻。(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