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1 / 1)

“为什么?”太子问。

“我在边关待了许多年,看见草原上的势力像野草一样此起彼伏。北元的乌萨哈尔汗大汗没了,还有鞑靼,有瓦剌,有兀良哈,打服了一个阿鲁台,又冒出一个马哈木,打服了马哈木,阿鲁台又叛变了。自始至终,北边的边患就没停息过。他们就像是草原上的狼,你强的时候就躲得远远的,你变弱了,他们就扑上来,一口一口地咬你的血肉。”

孔十八说起这些时的口气,跟刚才截然不同,凌厉如朔北的风。

“我是个大头兵,不懂那些朝政的弯弯绕绕。我就知道一点,如今的北境边关,背后就是京城,就是皇上,所以粮草兵器、甲胄辎重什么的,要多少有多少,边墙也修得结实,足以震慑那些鞑子。要是皇上回南京去了,会怎样?”

朱瞻基答道:“就算皇帝南迁,这里也会留下一员上将或者藩王,一切依循旧制便是。”

孔十八摇摇头:“没用的,你就算把徐达、常遇春都找来,也没用。永乐爷为什么放着锦绣江南不住,把京城摆在离草原不远的北平?因为他知道,只有京城搁在那儿,边关的士兵才有主心骨;只有皇上亲守国门,才能带动漕运,把物资输送到北境。”

朱瞻基心中一震,他可从来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问题。

“天下的力量,永远都是朝着天子和国都流动。国都一迁,漕运必停,漕运一停,边事失去支持,必然弛废不堪。朝廷在南京安享繁华,可北边的狼们也会成群结队出来觅食,从此边关永无宁日永乐爷跟你说过他的用意吗?”

“皇爷爷自然是说过的,只是父皇也有他的考……”太子说到一半,舌头与牙齿突然顿住了。一股冰凉的寒意霎时从心中涌出,顺心脉流经四肢百骸,把他冻结在原地。

“呵呵,果然。”

孔十八的目光一凝,双臂一弯,向朱瞻基行了个军中大礼:“周围人多眼杂,属下不能施以全礼,还望太子殿下恕罪。”

太子手脚一阵阵发凉。难怪孔十八这么突兀地聊起国策,原来是在试探他的身份。他对这话题太过熟悉,反而放松了警惕,露出马脚。

“你是怎么……”

“殿下您跟随永乐爷扫北时,兴和千户所调了一批骑兵,远远地遮护您的营盘,我是其中一个。”孔十八说得颇为自得,“当夜不收的人,眼力都像一根蜂刺那么毒。太子的相貌、形体都得烙在心里,永远忘不了。适才我看您的面容和动作有些熟悉,所以稍微试探了一下,还望恕罪。”

原来他刚才拿汗巾让我擦脸,是为了确认相貌。朱瞻基待在原地,面对夜不收哪怕是个退役的夜不收真是什么都瞒不住。孔十八笑道:“属下也是糊涂,居然还想把您拉进香坛,脑子里的马奶酒灌得实在太满了。”

朱瞻基尴尬地笑了笑。孔十八很识相,压低声音道:“殿下微服至此,必有道理,不必说给属下听。只是有个问题,还请殿下示下。”

“讲。”太子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殿下混入我等之间,又被抓进这监牢,实是一个意外,对吧?”

“是的。”朱瞻基抓了抓脑袋。

“属下可助太子离开这牢狱,只是求太子一件事……我知道朝廷不容白莲,只求念在这一坛信众不曾作奸犯科的分上,能宽赦他们的罪过。他们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都到这时候了,他居然不是求赦免自己,而是去保那些信众。朱瞻基嘴上还有些不服气,道:“我只要亮出身份,便可走出监牢,还用得着你来救吗?”

“殿下若能露出真身,早便露了,何必等到现在?”

太子哑口无言,在这个老兵面前他简直无处遁形。孔十八从怀里掏出一朵铜莲花,莲分八瓣三层,颇为精致:“这便是信物,每个香坛都有一朵。殿下出去,可以凭借此物让他们帮忙。”

朱瞻基默默把莲花接过去,心里有些委屈。其实只要走进陈瑄的衙门,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可于谦坚持不许他表露身份,这才沦落至此。

孔十八笑了笑,欠起屁股,把芦苇席子掀起一角。苇席下面,赫然是一个土洞,洞口刚好够一人钻进去。朱瞻基大惊,这可是刑部分司的监牢,怎么会有这么大一个破绽?这些纤夫又是怎么知道的?

孔十八道:“自从来了淮安,我便安排了人手轮流犯事,被关到这里惩戒。每个进来的人,都趁机偷偷挖上一段,积少成多,就成了这么一条地道。”

“你们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

“官吏狡毒,有备无患而已。”

朱瞻基登时无语。这个老“夜不收”实在太可怕了,幸亏他只关心自家香坛的乡亲们,若是真起了反心,只怕淮安城都会被搅得天翻地覆。

他疑道:“既然有现成的地道,为何你们不跑?”

“都是有家有口的人,能跑哪里去?好让殿下知道,老百姓但凡有半分指望,便不会乱来这洞,是给那些还不致走投无路的人留的。”

太子觉得孔十八似乎话里有话,不过如今还不宜追究,他把铜莲花接过来,抬起右手,道:“我朱瞻基对天发誓……”话说一半,却被孔十八把手按下去了。

“殿下身份尊贵,犯不上专门为我们起誓。我是老军,殿下是太子,若是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份,明白自己该做的事,就天下太平了。”

“可是……”

朱瞻基一阵激动,孔十八抬手道:“适才揍薛孔目时,你明明可以趁乱离开,为何跟着我们冲过去了?”

“因为看他不顺眼,那贼厮鸟该死!”

孔十八仰头大笑,让开了洞口,道:“实不相瞒,属下相救,不是因为您的太子身份,而是因为殿下那痛快的一棍。”

朱瞻基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跳进洞里。

其他纤夫聚拢过来,挡住了从监牢外看来的视线。居然一个人都没流露出羡慕,也没一个人表示也要逃走。

这个孔十八治军真是有一套,倘若此人身居京营要职,还不知能调教出什么样的军兵来。太子暗自感叹了一句,一矮身子,钻进洞里。

孔十八迅速把芦苇席子盖好,又叫来几个人并肩坐在上面,伸直双腿压在席子边缘。一直到屁股下没动静了,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来。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显出几许感慨与讶异。

他在北地经历了诸多奇事,可都没有刚才那么离奇。

没过多久,监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孔十八眉头一皱,刑部分司再怎么急,也得等鸡鸣之后再开审,现在谁会跑过来?

为首的是分司的推官方笃,他旁边还跟着一个面相方正的男子,看服色是个书生,看气质却像一位官员。那男子一马当先,走到栅栏跟前,试图把脑袋探进来。方笃抬手示意,自有几盏灯笼抬起来,把整个牢房照得如同白昼。

“廷益,这里有你要找的人吗?”方笃问。

于谦在每一个囚犯的脸上扫过去,最终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他刚才意识到,太子可能混在纤夫之中,便立刻去找方笃,把河边那几百个纤夫一一查验了一遍,可惜一无所获。于谦想到永安营抓走十个首恶,便要求再去分司牢里查验。

方笃对此有些不情愿,可毕竟欠了于谦一个大人情,只好陪着一起发疯。现在看到于谦没找到,便开口劝道:“既然没有,我们还是走吧。回头我请淮安府丞发一道文,在城里帮你找找。”

于谦虽不甘心,也只好如此。他转身正要离开,陪同来的薛孔目却“咦”了一声,疾步向前数了数,大声惊道:

“怎么只有九个人了?”

淮安城北不远有一座钵池山,外形盘纾凹曲,形若钵盂,因而得名。相传这里乃是王子乔炼丹的所在,因此被列入道家七十二福地。不过,如今钵池山上的道家衣钵,只有一座籍籍无名的乾元道院,反倒是隔林相望的景会寺,乃是淮东名刹,香火极为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