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和苏荆溪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保持着沉默。二十多年前被投入教坊司,红玉显然是靖难罪臣的亲眷。早在去年十一月,洪熙皇帝已下旨将投入教坊司、浣衣局等处的罪臣亲眷都赦还为民,不过红玉这样的,脱籍为民了也没活路,还不如以琴姑身份待在富乐院。
童外婆人老成精,不会跟客人说起,而他们更不会对朱瞻基点破,不然平添尴尬。
童外婆还想旁敲侧击,打听一下他们的底细。于谦却大袖一摆,挡在前头。那套朱红朝服颇有威慑力,院厅里的气氛一时冷下来。童外婆尴尬地笑了笑,道:“夜里童子都睡了,老身出去看看,还有没有冷果子招待几位。”
此时在里室,吴定缘把今夜之事原原本本地说给红姨听。红姨听得以手抚胸,喘息不已。对一个教坊司的琴姑来说,这些惊天大变太过冲击,哪里承受得住。直到吴定缘说到吴不平身死正阳门,红姨这才忍不住抱住他的头哭起来,连声说:“苦命,苦命。”
等红姨哭过一阵,吴定缘抬起头来,道:“事已至此,您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吧。”红姨拿锦帕擦了擦眼角,长长叹息了一声:“十年之前我说漏了嘴,毁了你大好前程,已是后悔不及……”
“那不怪红姨你!”吴定缘打断她的话,“十年之前,是我自己要知道的。十年之后,亦是我自己想讨个明白。”
“知道与否,又有什么分别,何必自寻烦恼?”红姨看看河窗外的天色,“既然定缘你说得这般紧急,莫要在我这里拖延了,尽快保着太子出城,再去寻你妹妹才是!”她起身走到琴箧前,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绣袋,道:“你这些年来扔在富乐院的钞银,除去院主与妈妈取走的,其他的我兑成了这一袋合浦南珠,你路上用。”
吴定缘不去接那口袋,语气里多了几丝愤怒,道:“为什么事到如今,我爹都死了,您还是不肯说?”红姨把绣袋往他手里一塞,道:“当初我透了半句,你到现在还钻在牛角尖里,我怎么敢再跟你说?再惹出羊角风来,坏了性命,怎么办?”
“难道您不说,我就不犯病了吗?”
“定缘你怎么又犯浑!”
吴定缘的情绪陡然激动起来,几乎是要吼出来:“我已经忍够了!我想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红姨你,我都莫名安心?你和我爹之间,到底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不肯说出我生身父母是谁?难道我是野种,不配知道吗?”
这些年来蓄积的那些疑惑、那些压抑,此时都因为吴不平之死而爆发出来。所幸这里别院墙高,密植柳槐,任凭这边如何折腾,邻居也听不真切。
见到吴定缘动怒,红玉没有惊慌,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苦笑,道:“定缘,你不明白。身为一个罪籍之女,在教坊司这个火窟里日日煎熬,最怕的是什么?是追念从前的生活。回想起那些事,只会让我更加痛苦,恨不能全盘忘却。所以,你想要知道的前情,是我想极力不愿回想的过往。”
吴定缘的怒意被一桶冰水泼灭了,他畏缩着垂下头,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
“这十年来,你不顾名声,天天钻进富乐院里头,说每次一看到我的脸,就莫名安心;可你知不知道,每次我一看到你的脸,就会想起当年,结痂的伤口就会被再撕开一次。有时候,我真想让童妈妈把你赶出去算了。”红玉说得平淡,嘴边那两条深刻的法令纹,却暴露出内心的极度痛楚。
吴定缘惊讶地抬起头,他可从来不知道,红姨居然压根不想见到自己。
红玉见他眼圈有些泛红,心中不忍。只好幽幽地叹息一声,走上前去环抱住他,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若你有心,等眼下的大事做完,再来找我。到那时候,红姨会把一切知道的都说与你知,如何?”说着把绣囊给他系在腰带上。
“可是……”
红玉敲了他的头壳一记,道:“没有可是,这么多年你都熬过来了,难道还差这几日?”吴定缘只好悻悻地闭嘴。红玉把檀香木门拉开一条缝,朝外头院厅窥了窥,问:“那个脏和尚,真的是太子?”
“嗯。”
“我看相貌也就平平无奇,还以为龙子龙孙跟别人会有不同呢。”
“比起金陵的公子哥们,这个太子还算不错……”
吴定缘难得给了一句正面评价。红玉回头,似笑非笑,道:“所以,你这么晚跑来富乐院,不只是突然想问清楚自己的身世吧?”吴定缘有点尴尬地摸摸脑袋,一指墙角,道:“我还想借红姨你这具洗月琴一用。”
红玉早预料到了,她从榻下取出一方叠好的红绒布套,抖搂开来,道:“这琴娇嫩,我得套一下。”吴定缘看着她把琴小心套进,忽然想到什么,凑过去到耳畔说:“有几句话,红姨你可千万要记住……”
于谦他们在院厅里正等得不耐烦,忽然听到里室的木门一响,吴定缘从里头走出来,背后斜背着一具小巧的古琴,琴外还罩着一件猩红大绒套。于谦问:“你这是要去……卖艺?”吴定缘没好气回道:“今夜能否出城,就看这具琴了你们谁懂抚琴?”
他先把目光投向苏荆溪,可她摇了摇头。旁边朱瞻基开口道:“之前舅舅教过,本王能略弹一二。”
“一二是什么曲子?”吴定缘问。
“呃……”朱瞻基愣了一下,“《苍江夜雨》与《获麟》算是精熟,《广陵止息》勉强也可。”
红玉这样的操琴高手,一听所擅曲目便知水平深浅。吴定缘可不懂这些,只是一点头,道:“够响就行,我们走吧。”三个人都不知吴定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能尽快离开是最好。眼看已是夜过三更,越晚离城,风险越大。
红玉倚在门口,担心地喊了句“小心”。吴定缘一晃拳头,表示尽可宽心。苏荆溪见到这一幕,好奇地瞥了她一眼。看这女人神色,莫非除了借琴,她与吴定缘还谈了些别的?不过她的思绪,很快跳到了另外一处。
“童外婆怎么一直没回来?”苏荆溪发出疑问。
吴定缘一听,眉头微皱,问他们可说过什么。于谦说:“我们什么口风都没漏。”吴定缘仍有些不放心。童外婆混在青楼这么久,眼光何等毒辣,这几个人的事只怕躲不过她的眼睛。
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他正想往院里走去看看,红玉开口道:“你们快走吧,童妈妈那里有我支应,不必担心。”
时间紧迫,也只能如此。吴定缘跳上乌篷船,戴上斗笠,等其他三人在篷里藏好,依旧撑着竹篙出去。外头龟奴先前收过宝钞,也不来为难,搬开水闸径直让他们离开。这浮夜小船脱离了富乐院水道,晃晃悠悠,沿着秦淮河朝北划去。
小船离开不久,童妈妈端着一盘金丝枣返回院厅,问红玉:“吴公子去哪儿了?”红玉说他们聊了几句就走了,说是有公务在身。童妈妈还没说话,身后闪出一个面色冷峻的百户和五六个旗兵,看袖标是府军前卫的人。
百户对这琴姑毫不客气,开口喝问:“人犯何在?”红玉瞥了眼尴尬的童妈妈,冷笑一声:“在我这里的是应天府总捕头的公子,还有一位不露身份的官爷。你们有什么要问的?”
百户一听,回头问童妈妈:“可有此事?”童妈妈连忙说:“不止不止,还有两个,一个女的,一个和尚。”百户闻言大怒,伸手扇了她一个重重的耳光。
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搜查武宁桥一带的沿河院落,寻找从宫城逃出来的那个小奉御。这婆子跑过来说富乐院里有可疑人物,他们还以为要立大功了呢,结果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平白浪费了这许多辰光。
红玉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自从下午吴定缘送来一百五十两银子之后,童妈妈的心态就变了。像她这种既不能赎身,又接不来客的琴姑,童妈妈赚不到什么油水。但若是出首有功,这一百五十两纹银一番运作,便能全数落入童妈妈袋囊。这种事,在富乐院可是太常见了。
那边百户还在院厅里骂骂咧咧,童妈妈捂着脸解释说:“他们乘的是浮夜船,鬼鬼祟祟,形迹可疑。”但百户又是一耳光扇过去,骂道:“这是废屁,哪个官员来嫖宿不是遮遮掩掩的,难道要八抬高轿送进来吗?”童妈妈捂着脸不敢言语了。
百户又在屋里转了一圈,见红玉姿色寻常,连口头便宜都懒得占一下,带着手下气呼呼地离开了。不过,这个百户到底还算尽职,出了富乐院之后,就近找了一个兵铺,把刚才的情况口头交代给值宿的书手。
书手取出笔墨,把这条记录誊写到一本格眼簿子上。过不多时,一个快手过来敲门,他负责整个武宁桥、贡院一带十八个兵铺的文书递送,这里恰好是最后一家,背筐里文书都快装满了。快手取了簿子,把它扔在背筐最上面,然后飞快地朝三山街口的中城兵马司跑去。
“嗖”
一支飞箭破空而来,直接射穿了最后一位锦衣卫小旗的胸膛。小旗惨呼一声,一头倒在地上。在他旁边,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飞鱼服,每一具身上都扎得好似刺猬一般。崇礼街这座锦衣卫衙署,此时竟成了血流成河的修罗场。
老千户半跪在庭院中间,挥舞着手中的绣春刀,红着眼睛拼命大叫:“我们是锦衣卫!不是反贼!不是!”可前廊屋脊与院门口站着的几十个勇士营马步弓手,不为所动。他们只是冷漠地再度拉紧弓弦,等候着最后一个命令。
朱卜花双手抱臂站在照壁前头,脸上的疖子越发饱满,随时可能爆浆。只有一场痛快的虐杀,才能勉强让这种痛痒缓解几分。他毫不犹豫地挥下右手,弓弦颤动,老千户瞬间被十几支长杆硬箭刺穿,扑通一声,栽倒在早已污血遍地的石板地上。
勇士营一拥而上,开始对衙署里外进行彻底搜查。朱卜花始终没挪动脚步,眼光一直盯着那死去的老千户,琢磨着昨叶何的话。
昨叶何刚才传来消息,说她找到一条线索,发现太子在入宫之前,曾在崇礼街上的锦衣卫衙署做了短暂停留,然后才被郑和接走。太子逃离皇城之后,说不定会再次投奔这里。
朱卜花闻讯,立刻亲自带队来到崇礼街,把这里团团围住。那些锦衣卫态度很强硬,拒绝了他们入内搜查的要求,朱卜花心一横,让勇士营以“窝藏犯人”的罪名对衙署发起了攻击,并拒绝任何人投降。这些锦衣卫都见过太子真身,一个都不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