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1 / 1)

从朱瞻基冲出紫禁城开始,所经之处,诸部无不莫名惊诧。天子出行,怎么既无信牌提前通知,也无卤簿随行,就这么单骑闯出来了?出于责任感,他们只得纷纷扬鞭跟上。就这么一卫呼一卫、一营催一营,沿途不断有各处军兵加入。接近长陵之时,这支队伍已经滚雪球似的,变成一支近千人的庞杂大军。

从京城到天寿山这一路,朱瞻基只换乘了一次。饶是辽东神骏,也支撑不住这么疯狂的奔跑。快接近长陵入口时,朱瞻基胯下坐骑发出一声悲鸣,旋即栽倒在地,竟然活活累死。朱瞻基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都没顾上看它一眼,一提袍角,跌跌撞撞冲向红券门。

后面的人陆续赶到陵门前的月台,却纷纷拉住缰绳,不敢向前。这可是永乐陵寝,无诏擅闯者斩,何况他们身上还带着凶刃,更犯忌讳。皇帝停住脚步,回头喊了一声:“不许跟来!”然后孤身一人穿过券门,眼看便消失在了神道尽头。

朱瞻基并不关心身后那些人的茫然,他只有一个目标。

今晚夜色浓重,所幸有一轮蛾眉新月独悬于半空。缥缈的月光洒下来,每一束都直照幽冥,将整座陵寝罩上一层银灰色的薄纱。无论是左右神厨、神库、碑亭还是神道两侧的高大石雕,皆透映出强烈的疏离感,仿佛在九泉浸泡太久,与人间存在无法逾越的隔阂。

长途奔驰让朱瞻基疲惫至极,却一点也没削弱他眼中的火焰。他沿着神道“嗒嗒嗒”地飞速奔行,头上的翼善冠歪到一边,身上的斩衰服凌乱不堪,犀皮腰带散了,金丝履掉了,却不肯有一刻停息。空旷的长陵墓园中,回荡着天子急促的脚步声。

朱瞻基从前陪着父皇来致祭过数次,对陵寝结构了然于胸。他直入二进院子,绕过供奉神主牌位的祭殿,然后从一座棂星门牌楼下穿过去,眼前是一尊巨大的石几筵。

这是一方汉白玉质地的长条供案,须弥底座,双枋上下。在案头正中,供奉三足鼎形石香炉一件、仰莲瓣石烛台两具与双耳石瓶两只,用作尊奉神主。

不过眼前的石几筵上面,除了五件供器之外,居然插满了素白色的二尺长蜡烛。数量约有三十根,烛火莹莹,如鬼火攒集,散发着清冷的幽香。每一根蜡烛下面,都压着一截白绫。稍有阴风吹过堂前,那一片片绫尾便飘动起来,似一根根惨白色的瘦弱手臂在挣扎。

朱瞻基看到,在石几筵正前方,站立着两个人。不,准确地说是一站一跪。

张泉身着惯常穿的道士青袍,跪在石几筵前,头颅低垂,生死不知。而那个额庭宽阔、双眸含星的长发女子,正站在他旁边,手攥祝版,上头蒙着一层写满朱字的青笺。

朱瞻基想要大喝一声,可声音到了唇边,却被一团郁结之气阻住了。苏荆溪缓缓转过头来,她的笑容依旧温婉,只是烛光摇曳之下,五官阴影忽长忽短,仿佛体内还隐藏着另外一个她,而且快要隐藏不住了。

“陛下,你追到这里来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早。”苏荆溪赞叹道。

朱瞻基把视线转向张泉,喊了一声“舅舅”,可对方却没回答。不知是被下了蒙汗药,还是已然气绝身亡。他气急败坏地冲苏荆溪吼道:“我舅舅怎么了?”

“陛下莫急,我只是用药把张侯蒙住。祭仪未成,他还不能死。”苏荆溪一掐张泉脖颈后的风池穴,后者无意识地一仰头颅,喉咙里发出几声嗬嗬声。

朱瞻基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恶毒的女子,竟和一路上悉心照料自己的是同一人。他又是气愤,又是委屈,过了好半天,才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四个字:“你竟骗我!”

苏荆溪一撩额前长发,望向皇帝。月光下的她脸色不见半点红润,眼神却格外犀利。如果朱瞻基还记得那一夜神策闸前的情景,就会发现此时的她与那时毫无二致。

“是的。”苏荆溪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朱瞻基听到她亲口说出,身子像被毒蛇咬了一下,遽然一震。一阵锥心的疼痛从肩头弥漫出来,丝丝鲜血竟冲破了快要愈合的硬痂,顺着膀子流下来。不知是一路奔波造成了伤口迸裂,还是心情激荡以致气血过亢。

可朱瞻基的心里,比肩伤还要疼。吴定缘也是,你也是,朕赤诚相待,你们却全藏着机心!一个要杀我,一个要骗我……委屈与愤怒交替冲击着他的精神,令他几乎站立不住。

苏荆溪道:“陛下制怒,你箭伤未愈,恐对龙体不利。”

“不要你来假惺惺!”朱瞻基怒喝一声,他按住肩头,咬牙切齿,“当初在南京城,你直接把朕毒杀不就得了,何必这时还来惺惺作态!”

苏荆溪微讶:“陛下与我无冤无仇,我那时候伤你做什么?”她抬起手来,一拍张泉头顶方巾:“我只要那些该死之人去死。”她咬着最后一个字,眼角猛然收紧,宽阔的额头上浮起几道青筋。

朱瞻基自忖她只有一个人,上前欲先把舅舅救出来再说。可他向前一迈步,却忽觉浑身酥软,心中一惊:“中毒了?”整个人咕咚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头脑还算清醒,可四肢却酸软无力。

那三十多根蜡烛散发出的幽香,大概被掺了什么奇怪的药物。朱瞻基暗暗后悔,苏荆溪何等心思,怎么会不提前准备呢?

“陛下你是何时发现不对的呢?”

朱瞻基索性冷笑道:“我已问过富阳侯,王锦湖不是苏州人,而是宣府乡贯,她也根本不认识你!你跟她的那一套故事,根本就是杜撰的!”

苏荆溪轻轻叹了口气:“那是个苦命的姑娘,但我们确实素昧平生。”

朱瞻基道:“这一件事不成立,你的其他说辞自然也不攻自破。郭纯之与张泉确实有书信来往,张泉确实给了富阳侯四逆回阳汤的方子,富阳侯确实因为爬灰害死了自己儿媳妇。可这三件事之间,根本没有一点关系!就连那四逆回阳汤,跟汉王所献的续命奇方都全然不同!根本就是你拼凑到一块的无耻谰言!”

“这故事,可不完全是我编的。”苏荆溪似笑非笑。

朱瞻基怔了怔,才意识到她是什么意思。苏荆溪确实没说过,她只是偷偷把张泉写给阮安的那封书信,加了一个诗稿信皮,然后在送来的药包外面,同样包了一张,仅此而已。剩下的线索串联,皆是出自朱瞻基自己的脑补。

“苏大夫你真是好手段!”朱瞻基恨恨道,“不着一词,不留一迹,让朕自以为窥见秘辛,其实全是你在幕后暗中操弄。”

现在回过头想。这一路上苏荆溪看似寡言少语,安守本分,可每次交谈,她要么隐晦提醒,要么巧妙暗示,不动声色地引导着其他几个人。朱瞻基之所以会相信这个漏洞百出的故事,乃是因为苏荆溪从一开始便在潜移默化地误导他。

一股寒气自朱瞻基胸中升起。她对人心把握得太精微了,如羚羊挂角,了无痕迹。除了吴定缘稍起过疑心,其他两人竟全无觉察。苏荆溪就好似一只蜘蛛,极有耐心地编织着网线,慢慢将人引入彀中。

“我从去年便一直盯着张泉在京城的举动。当我得知他送了个药方给富阳侯之后,略做挖掘,便挖出了富阳侯府这段丑闻。本来我也没想好该怎么用,没想到陛下你给了我一个机会,我便设法让它与汉王的续命奇方挂上了钩。”

“那汉王的续命奇方到底从哪里来的?”

“民女不知。”

“总之两个方子之间,根本毫无关联对吧?”

“当一个人心中先存定见,他往往只会相信与定见相符之事。”苏荆溪道,“我只消在陛下心中先植下定见,在几个关键之处略做扭转,陛下自然会将剩下的故事自行补白。这件事,并不是很难。”

朱瞻基有些恼羞成怒,可又不得不承认,苏荆溪说得半点不错。

其实从一开始,这故事就是有漏洞的。可偏偏太子是在从南京逃亡至京城的路上,自顾不暇,遑论验证。这一点因素,显然也被苏荆溪算到了。

“不对,你嫁给郭纯之的儿子郭芝闵,是这故事的关键一环。可在南京出事之前,我根本不认识你,更不会把你牵连进来!”朱瞻基忽然意识到另外一种可能,“难道……你早知道要出事?你也参与了两京之谋?”

“我若参与了那个阴谋,又怎么会辅佐陛下你回京?”苏荆溪的语气有些无奈,“当然,若说我一无所知,也不尽然。我一直在搜集京城的各种消息,隐约觉察到有这么一个大阴谋。我接近郭芝闵,是想要一探究竟,可惜动作太缓,才摸到一个边,阴谋便已发动。我不及退走,反被吴定缘捉去。”

朱瞻基微微松了一口气,可他一听到这名字,复又沉声道:“那吴定缘呢?他也是你手里的一枚棋子?”他的语气颇为怪异,一方面是愤慨,另一方面却隐隐混有莫名的忌妒。

苏荆溪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冷冷道:“陛下你还好意思问。若不是我提示定缘去拿洪武、永乐的神主牌位,他早被张泉坑死了。”

“不要转移话题,你与他私订终身,是不是也有什么用意?”

苏荆溪端详着朱瞻基的面孔,忽然笑了:“陛下你果然和别的皇帝不太一样。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在关心一个无关之人的情爱之事。”

“什么无关之人!你可是朕让给……”朱瞻基突然强行掐断自己的话,“……对,你说得对,那是个无关之人,与我们都无关。”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组织起语言来:“你如此煞费苦心地陷害我舅舅,到底是为什么!”

“自然是为了报仇。”苏荆溪说到这里,双眸一闪,“陛下夤夜至此,难道不是因为已经查知原因了吗?”

朱瞻基一瞬间显露出的表情不是愤懑,而是惶然躲闪,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之事。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根本发不出声音。苏荆溪道:“我是不是不必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