孺子可教。
宋蕴和听了这话只是笑答:“我们这茶也不过只是俗物罢了,比不过潮平郡东姥山产得白茶,自古便名扬至各处去,没在山涧里憋住,得了从前吴越国皇帝的封,作得贡茶几千年,名望大得很。我们这里的茶虽是品质极优,又有岩茶厚润甘醇香意繁复的好处,却不能飘香出江南这个地界,又怎敢妄称名贵和灵化?卓大人实在过誉了。”
卓思衡顺势提出想看看茶叶加工的工序,参观一下茶厂,这正中宋蕴和下怀,他当即答应,而后命人带卓思衡去更衣休息,用饭后他们自当安排。
然而,卓思衡离开茶母树下时却注意到,那位英俊至极也天真纯然至极的宋端公子从始至终都笑吟吟看着他,没有什么礼貌,却又只是真的好像不通俗务。
他却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不过这种奇怪很快被持续三日的游览取代,尤其是此行的收获,在卓思衡看来已是最好的结果。
他于抵达后第四日才踏上归途,临行前宋蕴和同宋端直送他出了茶园又走上好些山路才肯惜别,待叔侄二人回去的路上,宋端仍旧手提着他心爱的促织笼子,一边逗弄一边说道:“三叔,这个卓大人可不简单,我跟在你身边这样久,还没见你被人套话套进去过,可他三言两语竟然将你都蒙混过去,当真是好大本事。”
“胡说,你三叔别的不敢说,走南闯北这些年积攒下的人情世故却是保证不输官场上的老吏,他不过只在官场混迹一任三年,到底还是差了点火候的。”宋蕴和欣赏卓思衡,但却不觉得他有这么神乎其神,自己的侄子也只见了此人一面,他可是和卓思衡走了一路将近两天,了解也自然更深。
宋端隔着藤编的气窗逗弄里面促织,闲适悠然道:“三叔,他这招是《吴子》里的‘审敌虚实而趋其危’,趁着你担心因为开罪他而最为紧张时以话术刺探虚实,自你那里得知了咱家同本地郡内官吏来往并不深,却想假途伐虢自他处借力拿来贡茶的头衔,他知道了咱们家的目的和筹码,我们却还没摸清他的盘算,若是真打算互惠互利,他必然在知晓底线的情况下用最少的退让换得最大的利益,到那个时候我实在不信三叔还能说出他‘差点火候’的话来。”
他每说一句,宋蕴和的表情就难看一份,说至最后已然是面若死灰,他回想起来方知侄子所言甚有道理,然而此时再说什么都是晚矣悔矣。
“三叔不用忧心,我有个办法,倒有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宋端玉一般白润的指尖轻触促织露出的头须,闲散快活的神情犹如胜券在握,又好像根本不在乎输赢。
第70章
“大人,果然不出您所料,卓通判一路并未途径和逗留任何一处刺史所题墨宝,却去了一趟永明郡宋家茶园,后又绕路潮平郡,今日夜里他自东姥山翻岭归来,眼下已回了自宅。”
长史府书房内灯烛以茧绸罩拢,光晕团聚辉照亮堂,崔逯封信的手有短暂停顿,而后发出轻轻哂笑:“他连哄带骗也就只能欺瞒何孟春这个纯质之辈,明天我倒要让他拿出答应的那些诗赋来,看看如何交待,要是坐实他谎骗舆图的事迹,只怕最胆小躲事的何大人也不敢保他。在御前几天学了点糊弄人的小聪明鬼把戏,便拿到地方上来舞袖,该让他知道得罪不该得罪的人凭他再舌灿莲花急智过人也是要栽跟头的。”
“大人英明,那卓思衡萤火之腐却敢同大人日月之辉争光,活该如此下场。”下人忙不迭献上准备好的捧唱说辞。
崔逯听闻此言却并未表现出受用的模样,仍是对打探回禀的细作追问:“对了,他去宋家茶园可有什么旁的举动?”
“他在宋家茶园一共待了三日,只是四处走动,但和宋家小少爷见了面,不过这位小少爷是个败家的纨绔,整日斗鸡走狗不务正业,没得能耐。卓思衡走时带了好些土仪,大概都是宋蕴和所送得茶叶一类,但有一个箱子装得严实,这么大一盒,卓思衡亲手拿着不曾假手于人,不知里面是何物。”细作连比带划示意出来盒子的大小,“那盒子他一直随身携带,后来去了东姥山的白茶茶园,看贡茶的时候也是盒不离身。”
崔逯听罢放声大笑道:“卓思衡啊卓思衡,我当你真是清风般的人物,不染纤尘的如莲君子,谁知竟也是污淖里爬出来的腌?H,不过装装样子博个美名,这样的读书人我见得多了,还以为让唐大人如此挂心的人物是个中异类,却也只是个圣贤书里的蠹居蝇蛆。你听着,他拿了宋家的东西和钱势必要为宋家办事,你好生盯着,若有动作记得来报。”
细作应了,又道:“他一路上假惺惺的,对下属又体贴照顾,对亲随也客客气气,原来都装的。自东姥山回来前,他还专门派贴身亲随将路上收到的礼物先送回来,怕是觉得空手上路却满载而归让人看着影响他的官声吧……还是大人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这读书人里的败类来。”
“败类?他并不是败类。”崔逯站起身,在细作迷惑的目光中踱步道,“读书人哪个都是这个样子,嘴上沽名钓誉,内里自私刚愎,既然各个如此,他卓思衡不过是从善如流,哪谈得上是个中败类呢?我这辈子从前在江乡书院,见得最多的就是这些读书人。什么圣贤书圣明事,都是口中云云心中不屑,各个都是钻营的好手投机的行家,却偏要给自己的行径巧立名目,找出个圣人托词做得天下家国的牌坊,说孝义论世理,然而该退一步的时候,转身得最快忘了这些话最快的也是他们。且看卓思衡和他那个故交高永清,都是如此,任凭嘴上说得如何冠冕堂皇,切到他们的要害便立即会自退自让,什么读书人,什么状元,也就骗骗自己罢了。”
“大人高见,真乃宏论啊!”
“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了。”崔逯转头去看细作时已是冷下了脸:“我又不是何孟春,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王知州再有消息你务必及时通传予我,告诉你的其他手下,唐大人若是有吩咐,也决不许耽搁,否则我唯你们是问!”
细作马屁没有拍成又被斥责,赶忙连声称是,惶恐得退了出去。
……
卓通判府。
“你提前回来没教人起疑心吧?”
“没有,他们当是大人收礼收得太多,差我提前送回来一些,无人起疑。那些障眼的空箱子回来后一直放在大人书房,没人打开过,不知道里面一无所有,只有几包茶叶,几点烧瓷。”陈榕奉上几页写得满满当当的纸张,“这是回来沿路记载下的何大人墨宝与题咏。郡内以南几乎都在这里了,其中一些景物与地标在下都已圈注其名,供大人查看。”
“做得很好,这几日辛苦你了,快去歇息吧。”卓思衡朝陈榕笑笑,“你既然回了自己家乡,找机会也回去看看是否还有亲眷,不必成天在府上待着,多亏你一直教导我本地的方言土话,我才在此地言行自如,辛苦了。”
“是大人未雨绸缪勤精于学才有此成效,在下不敢腆功。”
陈榕虽然已经习惯卓思衡如沐春风的相处模式,可还是十分拘谨克制,私下相处也严守上下之礼,告辞时都一丝不苟。看着他的背影,卓思衡只轻轻叹气,翻开慧衡寄来的一摞簿册,里面整整齐齐都是裁切好的抄录诗词,他一一按照陈榕绕路先返于各处抄录的何孟春题诗与当地景观,给悉衡和他同窗的诗句替换删改,整理出几十首来,又自己粗略编了几句混在一起,用自己字迹抄录一遍,简直就可以以假乱真了。
卓思衡从来没有作弊过,但这种心跳的感觉当真是有点上瘾。
他重新翻看,欣慰悉衡读书作诗的学问都长进好多,但却没在其中发现家书,正疑惑的当口,慈衡叩门而入,递给他一封厚厚的信。
离开前卓思衡同慈衡讲过,未避免消息搁置,但凡家书抵达都让她先行拆看,若有不妥,差人传报于他,所以此封家书慈衡已先行看过,面露忧色道:“大哥,信里有高大哥的事情,你快看看。”
思衡先前已看过邸报,心道若是有大事邸报上必然会挂着高永清的大名,但威州武宁郡安安静静只字未提,只在家书中提到的话,想来就是些要紧但又不好宣之于口的细枝末节,想着他已将信展平,再细细读过,半晌后一言不发,只静静看着二妹妹熟悉的字体。
“大哥,你怎么了?这件事这么严重么?姐姐不是说还未有圣裁?高大哥未必就有事吧!就算那些兵痞仗势欺人,州府军各级相护,却也绕不开国法啊!”
慈衡连弩似的发问给卓思衡逗笑了:“我没有着急啊。”
“可大哥你表情不是这样的。”慈衡觉得凭借她对大哥的了解不会看错分析错。
“这件事确实严重,但你永清大哥事情做得极其漂亮,我担心的并不是他会受责罚。”卓思衡耐心解释道,“这件事处处透着诡异,首先是卫戍将领的不追究和避让,其次是皇帝的犹豫,最后则是永清他为何如此鲁莽?须知他做事虽然看起来总是很不计后果,但其实每件事都有自己的思量与退路,并非一味莽撞,所以我相信,他斩杀参将绝对是手中有旁人不能质疑的理由,而这个理由,是比杀人要严重得多,所以卫戍将领同皇帝都宁愿认可永清只是处斩军中将领。”
“比杀人还大的事情?”慈衡脑子灵光,只眨眨眼就想出一个来,饶是她也几乎快要被自己的想法吓到,“那位参将是州府军中人,威州又地处边陲紧邻古蕃,比杀人还大岂不是他有通敌叛国之罪?”
卓思衡用欣赏和赞许的目光看着妹妹,心想果然是慈衡,一点就透,当下屋内只有他们二人,于是他也并不避讳,直说道:“除了这个理由不会有其他。那位参将之所以杀人,或许是因为牧民瞧见他与古蕃人往来,所以才惨遭杀人灭口,永清察觉蹊跷当机立断,免去后顾之忧,然而若是手下通敌,卫戍将领难辞其咎必然会被皇上问罪,所以他投鼠忌器不敢因帐下将领被杀而将事情闹大,还要弹压军中闹事之人,妄图将此事抹去。而皇帝也不希望传出自己边疆驻军居然同邻地暗通款曲之事,若是军心不稳,或是朝中逼他备战,他好不容易维持的朝局平衡只怕就要被打破。所以永清的选择对谁都是好处,可偏偏那几个手下不知情况一味血勇入脑给事情闹大,现在皇帝发愁要如何处理,所以按下不表。”
卓思衡解释得通畅,但他心中明白,抓住了边关将领的把柄,高永清以后要在当地行事想必会更顺畅,若是这件事办好,皇帝借着由头给他升一级上去也未必不可能。
但这条路也太过险峻了……
不过好在唐家人安排的麻烦都在自己这里,永清贤弟不至于分身乏术,他有时间可以去施展计划,而自己也该做些什么了。
只是这些话卓思衡是不好同妹妹讲的,兄妹二人又温言絮语谈了些卓思衡此行的琐事,又共同吃了夜宵,之后才各自回房安寝。
第二日卓思衡到衙门去找自己的顶头上司何孟春汇报工作。
不出意外,崔逯也在。
卓思衡表现得不能更平静,但心中却切实体会到了心字头上一把刀的厉害。
何孟春可能是早就盼着卓思衡回来,见他风尘仆仆又晒黑许多,直问他要不要多歇息两天,卓思衡却玩笑似的说道:“大人一路的墨宝可教我好找,那些好景好诗怎么都在如此荒僻的地方,当真是苦了在下。”
何孟春十分受用哈哈大笑:“云山你饱读诗书,怎会不知‘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这句话中道理?要想探求盛景自然须行苦路啊!”
卓思衡心想要是自己的高中语文老师听到何孟春如此曲解这篇课文的言义,非得罚他抄写五十遍不可。